今日清晨秦公身體抱恙,故而沒有早朝,朝臣都散了回家。
衛秧順路去了渭水邊,如今是盛夏,恰好到了汛期,渾濁的河水波濤奔涌,他望了一眼那渭水,然後順着河畔走着,河畔的土地顯有被翻動的,即便是有,下面也沒有什麼。
咸陽令看見了他,走過來說:“大人怎麼來這渭水河畔了”
咸陽令的身後有一隊身着黑甲的秦兵。
衛秧說:“隨便走走”又說:“大人來此是爲了查案?”
咸陽令說:“自然,也是爲了找找那名爲魏孌的女子。”他的臉看起來非常愁苦,因爲這兩件事,他這段時日來可是茶飯不思。
衛秧說:“有進展嗎?”
咸陽令搖了搖頭。
衛秧說:“實不相瞞,我懷疑她已經出事了”
咸陽令駭然,說:“那該如何是好?”
衛秧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望着奔流的河水,又說:“或許,她真的就在這渭水下。”
咸陽令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渾濁的河水迅猛的嚇人,眉頭再度擰了起來,說:“這要如何找?”
衛秧說:“這就要看大人的了。”
咸陽令愁悶的想了一會兒,派人尋來了數十個通水性的好手,腰上扎着大粗麻繩,一起跳進了渭水裡。
衛秧則站在河畔看着,他的手底出了汗,他第一次感到了力不從心,倘若屍體不在渭水河裡,倘若他真的無法找到魏孌的屍體該怎麼辦?
若找不到屍體,證明不了是秦公所爲,那魏姝一定不會幫他。
秦公到底是一國之君,他一個臣子,無論如何是靠近不了君主的,報仇更是棘手。
況且,他實在不想讓魏孌的屍體暴屍荒野,任由着被野獸啃食腐爛。
囿園行轅裡,嬴渠已經醒了,陽光從方木窗牖里照進來,他常年的早起,想趁着今日多休息一會兒,卻發現根本睡不着,到了該上朝的時候,自己就醒了。
他低頭看着懷裡的魏姝,她靠在他的懷裡,手抱着他的腰,就像她小時候一樣。
她總是能睡的很安穩,不管是在哪裡。
他不想擾了她的清夢,又實在是無聊,他將她胸前的衣裳挑開,露出白皙高挺的胸脯,上下均勻的起伏。
他吻了上去,非常的柔軟。
她感覺到了,閉着眼睛,用手推了推他,含糊地說:“君上,別鬧”
他又吻了吻她的脖頸,嘴脣,手在她肋下的細肉上摸了摸,那裡是她的癢癢肉,她一下子就清醒了,拿手推他,笑說:“姝兒還困着呢。”
嬴渠起身整理衣裳了,穿的是一身黑紅色蟠龍紋收袖勁衣,腳上是一雙黑色胡靴,顯得格外的精神利落。
他說:“隨寡人來”沒有給她半點拒絕的餘地。
饒是魏姝再想賴在牀榻上,也只得穿好了衣裳隨他出門。
外面的天氣非常好,清晨的樹葉上帶着露水,沒有人的吵鬧聲,只有微風拂過的沙沙聲。
嬴渠在宮裡待久了,疲倦了,這些年來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有一幫寺人奴婢跟着,宮裡許許多多的眼睛都無時無刻的不在盯着他,哪怕是今日吃了什麼,多吃了什麼,都有人盯着,然後再稟報給他們各有目的的主子。
他總是在提防,提防宗室,提防朝臣,提防敵國,甚至必須要草木皆兵,時間久了,肯定是會覺得累的,這種累是旁人沒法體會的。
唯獨魏姝,他從來不提防她,也不避諱她,不管她問他什麼,哪怕是朝堂上的機密要務,他都會告訴她。
可事實上他並不清楚,她會不會害他,今天她沒有害他,明天呢?
誰又說的準。
但他懶得再去想,這寥寥的人生本就寂寞之極,如果連她也要防着,那還有什麼意思?
魏姝拿他當做活水,但他其實也是一條游魚,需要呼吸,需要陪伴,需要依偎,他能忍受寂寞,卻忍受不了孤獨。
魏姝跟在他身後走,她看見一匹通體油黑的駿馬站在樹林子裡,低垂着頭,悠閒的咬着地上的青草,它的身上還掛着一隻箭囊,和強弓。
魏姝說:“君上是要狩獵?”
他以前是不怎麼狩獵的,但這些年在宮中悶久了,就想趁機出來獵獵。
嬴渠將馬背上的弓取了下來,笑說:“許久獵過了,不知是否還像以前一樣。”
他總是很溫柔,說話也是平平淡淡地,不像嬴虔樂祚那些武將般脾氣火爆,聲音洪亮,所以魏姝總是會忘記,他尚爲公子時也是征戰沙場,策馬橫刀的。
嬴渠抽過繩子邊繫着袖腕,邊說:“你想吃什麼?”
魏姝不能騎馬,站在一旁等着他,像是個尋常人家的小媳婦,笑說:“姝兒想吃什麼,君上就獵什麼?”
嬴渠笑道:“是”
魏姝說:“姝兒想吃蒸乳鴿”又說:“還想吃炙兔肉”
嬴渠說:“好”隨即勒了勒手中繮繩,往林子裡去了。
魏姝也不是光等着,奴婢端來了矮案,又端了一碗熱羊肉湯餅,但她沒胃口,只想等着嬴渠帶着兔子和鴿子回來。
他的箭法還同往昔一樣,一箭下去便穿透了獵物的身子。
不一會兒的功夫,他就獵了鴿子和兔子回來。
鴿子是三隻,兔子是四隻,已經死透了。
他將獵物丟給奴婢,吩咐他們交給皰人去料理。
魏姝跑到了他身前,開心的給他解着袖腕,他勒馬在山林裡跑了一圈,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他看着她,也沒說話。默契又自然,就像尋常的人家的恩愛夫妻。
至少在這一瞬間,她的心裡沒有對他的隔閡和仇恨,就像是以前一樣。
她給他解了一隻袖腕,又去解另一隻。
嬴渠看見了案上的羊肉湯餅,已經冰涼了,上面浮着一層凝固的白色油花,他皺了皺眉頭,說:“你到現在都沒用吃食?”
魏姝說:“姝兒不餓。”
話剛說完,從行轅處跑來一個寺人,行了行禮,說:“君上,韓國使臣已經到了。”
嬴渠脣角微微上揚,把魏姝沒解完的袖腕直接扯開,扔到了一邊去。
魏姝這才知道,原來他來這囿園是爲了私下接見韓國使臣,同時她又不明白了,韓國一向是魏國的盟友,怎麼現下來了秦國?
嬴渠沒有換衣裳,穿着那身黑紅色的勁衣就去了行轅的大殿。
韓國使臣已經恭候多時,看見嬴渠,揮着大寬衣袂行了一禮說:“敝臣拜見秦公”
嬴渠直接落座,說:“大人免禮,請落座”他說着,向魏姝遞了個顏色,魏姝便心領神會的也一同落座了。
韓國使臣見秦公雖然生的清俊,但一身勁裝胡靴穿着倒格外合體,又見他額頭帶汗,分明是剛剛狩獵回來,於是笑說:“敝臣來時聽聞秦國國君儀容秀美,性情溫柔平和,敝臣本以爲是個羸弱的年輕男子,卻沒想秦公也是好武,善騎射之人。”
奴婢們端着剛剛皰制好的炙兔和蒸乳鴿魚貫進來。
嬴渠斟了爵酒,平淡地問:“還如何傳寡人?”
韓使說:“還傳秦公偏愛寵臣珮玖”說着看了眼對面的魏姝,笑道:“不過敝臣看來,不應是寵臣,當是寵妃纔對。”
嬴渠的樣子沒什麼喜怒,不過看樣子似乎不願意就此話題說下去。
韓使審時度勢的眼色還是有的,立刻又說:“敝臣此來赴秦,是爲與秦私下修盟,來日攻魏之時,韓國願共同舉兵伐無道,誅暴魏。”
嬴渠沒說話,臉上沒什麼笑容,像是沒聽見,用匕首片下一片炙兔肉,又轉頭對魏姝說:“你也餓了,趁熱吃。”語氣平淡,就像隨口囑咐一樣自然。
徒留韓使一個人在那裡尷尬。
魏姝說:“諾”隨後也片下了一片。
她心裡實在清楚的很,嬴渠這是故意在給韓使臉色。
韓國是什麼樣的國家。
恃強凌弱,蕞爾小國。
昨日魏國強盛,他便依附魏國,今日三國伐魏,他見風向變了,又來巴結秦楚,希望能借此討杯羹。
雖然比起齊楚,韓國雖然是小國,但也絕不算是弱國,韓軍強勁,天下強弩利箭盡出於韓地,尤其申不害在韓實行變法以來,國力更是蒸蒸日上。
所以嬴渠要一邊給他臉色,一邊拉攏他。
魏姝吃了一小口炙肉,韓使急切的想得到嬴渠的回覆,但嬴渠卻視他爲無物,連在一旁的魏姝都深覺尷尬,於是她放下了木箸,緩緩說:“聽聞申不害大人已經貴國變法兩年有餘。”
韓使說:“大人認得申不害大人?”
魏姝笑說:“認得,他同我以前都在魏國今朝樓待過,可謂是老朋友。”又說:“韓國是個強國,雖然強,但實在是不靠譜,今兒個可以和我秦國修盟,明日又可以撕毀盟約轉與魏國再度修好,這樣左右搖擺飄忽不定,我秦國很難安心啊。”
爲什麼要私下來囿園見秦公,這意圖再明顯不過了,那就是韓國還不想與魏國撕破臉。
若是三國聯軍不敵魏國,韓國還能繼續依附魏國,這樣首鼠兩端的主意,不知是那個蠢貨想出來的,好歹也是強國,怎麼如此搖擺不定。
韓使義憤填膺,說:“敝臣自是誠心而來,你何故出此言論!”
語氣十分的憤怒,彷彿是受到魏姝言語上的玷污。
魏姝說:“言語不當之處,還望大人海涵”又說:“不過這盟還是不修了,秦國本已與齊楚簽訂盟約,再私下與韓國訂伐魏之盟,怕會引得麻煩,誤了大局,屆時韓國若是與魏國開戰,我秦國不多加干預就是了。”
韓國要的顯然不是這麼一個徒有其表的承諾,韓國要的是伐魏時分一杯羹。
趙靈從來沒允許韓國介入,魏姝自然極力反對,以免日後出了什麼岔子,齊國歸咎到她的身上。
韓使不願意再理會魏姝,轉頭對嬴渠說:“秦公”
嬴渠笑了笑,說:“韓使遠道而來,難免有些急躁,修盟是大事,不去等回了咸陽宮,寡人廷議過後,再確定是否與韓國修此盟。”
另一邊,渭水河畔。
衛秧已經佇立了好幾個時辰,眼看烈日當空,沒有半點遮陽的去處,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屍體倒是打撈上來了不少,但都是白骨,在水下沉了多年,有以前溺死在渭水裡的,還有在上游被水浪卷下來的,總之就是沒有一具是魏孌的。
他看着堆在一旁的無名的白骨,有些失望,同時,他又忍不住心想,難道她真的沒有死?
難道她被秦公給囚禁在了某一處?
他並沒有因此而感覺到歡喜,這樣下落不明遠比找到她的屍體更痛苦,因爲有期望,有盼望,所以才倍感煎熬和揪心。
衛秧長嘆了口氣,一旁的咸陽令也長嘆了口氣。
衛秧問咸陽令:“前些日子守城的士卒可記得是否有人帶着大木篋子出城?”
咸陽令說:“帶大木篋子的人可多了!”
衛秧用手大概得比量了一下,說:“這麼高的木篋子可不多見”
咸陽令面色忽的凝重的了些,說:“有,還真有一個,是一對西方戎狄的商隊,不過但凡這樣的大木篋子,都會嚴加排查,想在裡面裝兩具屍體,是絕對不可能的。”又說:“而且那商隊是往魏國去的,就算現在去追也不趕趟了,早就進了魏國境內了。”
衛秧心突然一沉,然後整個身子都涼了,只覺得自己骨頭裡都在滲寒氣。
他想,這幾日來咸陽令的人也好,他也好,都盯住了這渭水,因爲範家僕人的屍體就是在渭水裡浮出的,所以他們很自然的就認爲魏孌的屍體也在這附近。
可如果,如果魏孌的屍體壓根就沒有被運出城呢?
如果她的屍體還在咸陽城中的某處藏着呢?
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只讓他覺得毛骨悚然。
這是盛夏,在這樣烈日炎炎的時候,屍體根本無法藏住,總會散發出屍臭味的。
衛秧轉頭問咸陽令,說:“咸陽城裡可有冰窖!”
衛秧的臉色發白,激動的聲音不自覺的尖銳發抖起來。
咸陽令怔了一下子,然後說:“有,不過尋常人家哪裡蓄得起冰窖,只有咸陽宮裡有。”
衛秧這便明白了,難怪呢,難怪秦公會如此爽快的讓咸陽令滿城的搜魏孌,因爲秦公清楚,就算是把咸陽城,把渭水翻得底朝天,也找不到魏孌的屍體,況且誰又能想到,屍體就藏在咸陽宮裡,即便是想到了,又有誰能去。
衛秧從頭冰到腳,對咸陽令冷聲說:“別找了!”然後也不顧咸陽令驚詫的神情,兀自的直奔咸陽宮去。
魏姝還沒有回到咸陽宮,他見不到魏姝,心裡着急的很,自魏孌出事已近兩月,現下他只想趕快找到魏孌的屍體,讓她入土爲安,好彌補自己心裡的虧欠,他在宮門外等了很長時間,最後在一張絹帛上寫了字,叮囑燕宛交給魏姝。
絹帛上只有兩個字,冰窖。
傍晚之前,魏姝回到了咸陽宮,她這一路來都在問嬴渠的意思,她想知道他爲什麼會同意接見韓使,而且還是在囿園裡。
韓使不願意在咸陽宮面對秦國君臣,這原因很簡單,因爲韓國還不願意現在就與魏國撕破臉。
那嬴渠呢?
他爲什麼會同意在囿園裡私下與韓使會面?
魏姝覺得他一定有自己的考量與計劃。
但他暫時不肯告訴她,任她怎麼求他,磨他,扯着他的衣袖撒嬌,他都不肯說,只笑了笑
魏姝好奇的心都發癢。
嬴渠今夜要處理堆積的政務,兩天沒有理政,信簡已經堆滿了矮案。
魏姝獨自回到了華昭殿,燕宛看見她,二話沒說,先將錦帛給她,然後才道:“今日正午,衛秧大人非要求見夫人,夫人不在,我就去同衛秧大人講,大人便將這絹帛交給我,讓我轉交給夫人。”
魏姝打開,她看見那兩個字,瞳孔驟然的收縮,然後她不動聲色的將那絹帛引火燒成了灰,平淡地說:“我肩膀有些痠痛”
燕宛諾了一聲,扶她脫了外衣沐浴,接着攙扶她躺在牀榻上,給她揉捏着肩膀。
燕宛的手勁很好。
過了一會兒,魏姝有一搭無一搭的說:“這宮裡可有冰窖?”
燕宛說:“有”
魏姝說:“那冰窖是用來做甚的?”
燕宛說:“夏天的冰品果品有的需要冰鎮,夫人現在懷着身孕,不便吃生冷的,等將孩子生下就可以叫人做給夫人吃。”
魏姝自然知道那是冰果品的,只是冰窖裡每日都有寺人進去,若是裡面有屍體,怎麼會沒人發現。
魏姝說:“我的意思是宮裡除了冰果品的冰窖,還有沒有其他冰窖了?”
燕宛說:“沒有了,就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