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早的朝議上,韓使再次求見了秦公,朝臣們也拿不準韓國的意圖,有說要與其結盟的,也有說不能輕信韓國的,吵成了一團,叫嚷的人頭痛欲裂。
韓使也很爲難,甚至都有些後悔自己爲什麼會接這麼一個棘手的任務,他擡頭看着秦公,秦公的神情非常平淡,像是在聽着朝臣爭辯,又像是沒聽,韓使實在沒法子看出這個年輕君主的喜怒。
嬴虔一反常態的沒有說話,按他那火爆的性子,早就應該暴跳如雷,與其他朝臣爭辯起來了。
嬴渠聽了一會兒,平淡地問:“大庶長如何看?”
自嬴伯死後,嬴虔便接任了大庶長一職,嬴虔是個古板的人,對他來說,忠君就是愛國,將這樣的人放在大庶長這個位置上統領宗室,實在是最聰明的做法。
嬴虔說:“既已聯合齊楚,就不應與韓國再結盟約,如若倒時韓國倒戈,我軍必受重創。”
他是個古板的人,自然而然也是個保守的人。
朝臣韓甘原本是個韓人,屬於外臣,他主張連韓,於是說:“既已訂盟,又何來倒戈一說”又對秦公說:“臣聽聞崤函如秦之咽喉,韓之上黨則如扼住秦國咽喉的手,倘若我們與韓結盟,便可消除上黨的威脅隱患,來日開戰,我軍便可長驅直入,直逼魏國舊都安邑。”
廷上譁然。
衆人皆想奪回河西,可奪回河西后呢?下一步或許可以攻下魏國的舊都。
安邑是什麼地方?
那可是魏國老宗室們的根,就像秦國的雍城一樣,如果能奪下安邑,那可是真真切切出了一口惡氣。
這回衆人都不再爭吵了,他們都齊刷刷的看着秦公,等着秦公抉擇。
嬴渠沒說話,過了一陣子,他纔開口,對韓使說:“三個月後,寡人會出兵上郡,奪回先君當年攻下的少樑,韓侯若是助我秦軍,來日三國伐魏之時,我秦軍當助韓侯奪回被魏國佔領的宜陽。”
這條件聽起來還不錯,但大臣在卻很震驚,攻打少樑,君上從來都沒提過,怎突然就對魏開戰了!
三國結盟時,秦國只提了河西,若是想奪回上郡,恐怕就得秦國獨自出兵,現在若是聯合韓國,攻打上郡就會容易些。
韓使猶豫了一會兒,實在不敢拿這種大主意,說:“請秦公容稟敝臣先轉告我君,再做定奪。”
嬴渠淡淡地說:“善”
退朝了,嬴虔卻沒走,隨着嬴渠去了側殿。
嬴虔手握秦國軍權,聽嬴渠說要出兵再次攻打少樑,他也不知嬴渠是不是認真的,倘若真的要開戰,那他現在就要開始準備。
嬴虔隨在嬴渠身後,說:“君上真的想要攻打少樑?”
嬴渠平淡地說:“自然”
嬴虔說:“如果韓國不出兵助我秦國呢?”
嬴渠笑了笑,說:“那也打”
嬴虔怔了一下子,然後突然高興的誒了一聲,嗓門非常洪亮。
他是真想打魏國,做夢都想,想劈開魏軍的鎧甲,用長劍捅穿他們的肚子。
嬴渠說:“此戰還需仰仗兄長”
這一句話說得嬴虔心窩發熱,嬴虔說:“君上說的哪裡話,臣爲了秦國打仗,臣這心裡也舒坦。”
嬴渠笑了笑,面色忽又變得凝重,說:“只是如今秦國武將青黃不接,若是有機會,還望兄長能多栽培出幾位大秦虎將。”
嬴虔笑道:“這好說,軍中有一個叫範傲的年輕人,臣就看好的很,別看現在還太嫩,再歷練幾番,來日定能爲我大秦立下汗馬功勞,只不過前些日子給派到蜀地邊境去了,也不知少樑一戰能不能趕得及回來。”
嬴虔本還想在君上面前再多誇獎下範傲,但他見嬴渠不說話,看起來也很冷淡,不像有興致的樣子,就沒再多說。
燕宛捧着吃食回到華昭殿時,魏姝正在穿衣裳,臉色還是不好,慘白的像是死人,本就懷着身孕,身子更是日漸消瘦,乾枯的可憐。
燕宛忙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上前去攙扶她,說:“夫人別走動了,快回牀榻上休息去吧。”
魏姝一把將燕宛的手甩掉,仍是不說話,看起來憔悴又漠然,只垂着眼眸繫着衣帶。
燕宛也不知道她是發哪門子火,說:“夫人,您顧着點自己的身子吧,別走動了,躺在榻上休息吧。”
魏姝還是不說話,她要去見衛秧,什麼魏孌在冰窖裡,什麼嬴渠殺了魏孌,她簡直是魔怔了,瘋了,竟連這種鬼話也信。
她穿好了衣裳,叫人備了馬車,今日驅車的不是白英,而是個大鬍子的男人,魏姝沒在意,推開車門就進去了。
馬車行駛到門口,魏姝推門,還不等下馬車,就看見了衛秧,衛秧好似早就料到了魏姝會來,站在門口等她,臉上不見虧欠之色,冷淡地看着她。
魏姝的火氣就更勝了,她想:他竟然還敢出來。
魏姝下去,走到他身前,揮手撤了他一個嘴巴子,這下子打的很,衛秧耳朵嗡嗡的響。
魏姝說:“你讓我去冰窖,冰窖裡什麼都沒有,你說嬴渠把魏孌給殺了!我看她是被你給殺了!”她的聲音嘶啞,眼睛充血,說話的時候牙齒碰撞,咯唥咯唥的響。
衛秧垂着眼睛,臉頰上還留着紅色的指印,驀地,他攥着她的手腕往巷子深處拉扯。
魏姝說:“你拉我作甚!”
衛秧沒有回答,他一直將她拉扯到巷子深處的大木篋子旁,然後他鬆開了手,指着那大木篋子,只說了一句話。
他說:“魏孌就在這下面”
魏姝的身子忽的就僵硬了,她看着那破爛的足有半人高的大木篋子,然後就笑了,說:“衛秧,你還有完沒完?”又說:“你醒醒吧,我知道你想找到她的屍首,想安葬她,但她根本不可能在這下面,你醒醒吧”
她覺得非常好笑,不是她魔怔了,是衛秧,是他瘋了,疑神疑鬼,草木皆兵,魏孌的屍體在他門前的巷子裡,多可笑!
衛秧沒理會她,他費力的將那木篋子搬開。
魏姝忽就笑不出來了,因爲木篋子下的土確實被翻動過。
衛秧拿過一旁的鐵鍬鏟那土,每鏟一下,就像鏟在魏姝的心上,她的身體,她的心神都緊繃了起來。
在這空曠寂靜的深巷子裡,鐵鍬和石土碰撞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清晰的毛骨悚然,好似骨頭都起了一層的刺。
終於,衛秧的鐵鍬停了下來,土下是黑色的麻布,衛秧抽出匕首將那布剖開,赫然露出一塊大紅色的袖角。
那是魏孌的衣角,她死的那天是穿着喜服的。
魏姝的心忽的一下子就不抖了。
衛秧將外面那外面那層黑麻布徹底的撕開,便散發出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
魏姝先是看見了一支手,一隻腐爛了的,腫脹的手,手裡攥着一塊白色的絹帛,手腕上還帶着一隻鎏金的鐲子,那鐲子是魏時送給魏孌的,這麼多年來,從沒離過魏孌的身。
魏姝對那鐲子的印象很深,她曾經就因爲這鐲子與父親置過不小的氣,她年幼的時候嫉妒過魏孌,嫉妒的發瘋,可現在她卻寧願折自己的壽來換她的命。
接着魏姝看見了她的臉,那原本是張美麗動人的臉,此刻已經腐爛的皮肉翻開了,但還可以隱約看出她原本的樣貌,脖子上還掛着一塊玉,一塊紅玉,是範傲的那塊鏤着銘文的玉。
這是什麼?這是魏孌?
魏姝不信,這只是個屍體,一個駭人的醜陋的屍體,怎麼會是魏孌,魏孌生的那麼美麗。
魏姝捂着嘴,捂着,捂着,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死死的睜着眼睛看着那屍體,她不信,始終都不信,一個好好的女子怎麼就死了呢?可現在這屍體就擺在她眼前,她還要怎麼麻痹自己,欺騙自己。
衛秧說:“我確實錯了,魏孌屍體不在冰窖,因爲魏孌就被埋在這裡,她是在這裡被殺害的。”
在這裡被殺害,被埋葬,而這巷子的後面就是他的宅子
多諷刺,多可憐
他想:她從範家逃出來的時候在想什麼?是想來找他?是想向他求救?
無論是什麼,他都不得而知,而魏孌也已沒有辦法再開口訴說她的傷痛,他只能由着她被埋在這裡,埋了這麼久。
衛秧不覺得可怕,他只覺得淒涼,沒來由的淒涼。
衛秧看着只是發抖的魏姝,她還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也沒法子接受。
同樣,若非今早對面的那戶人家不小心將濃醯灑在牆上,使得那時被擦掉的血跡重新展現了出來,衛秧怎麼也不會想這巷子裡埋着屍體。
衛秧的聲音異常的平靜,他的眼神也格外的悲憫,他說:”如果秦公問心無愧,爲什麼要監視你?又怎麼會知道你要去冰窖?”
魏姝聽着衛秧說,卻又什麼都聽聽不懂,她已經什麼都聽不懂了。
衛秧將魏孌的已經腐爛了的手裡的絹帛拽了出來,他展開,上面有兩個字,帶血的兩個字。
秦公
秦公,魏姝忽然就不知道那兩個字意味着什麼了,她不願意信,但鐵證如山,她還再能怎麼欺騙自己,她的頭有些暈,有些沉,她甚至已經分不清方向了。
衛秧還是很冷靜,他說:“你可以不信我,你也可以去質問秦公。”
魏姝擡頭看着他,眼神很迷茫,很呆滯,她看了衛秧一會兒,轉身往巷子外走,身子像沒了主心骨,走了一會兒,便往一旁栽,靠着灰禿禿的牆壁。
她沒有再回頭看魏孌一眼,她不敢看,一眼都不敢,不是因爲那屍體太恐怖,而是她沒法子接受,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她說:“你把她好好安葬了”
好好安葬了,若有下輩子,別生在魏家,也別做公侯女。
魏姝上了馬車,她沒有力氣,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泥捏的軟踏踏的人。
馬車車伕來攙扶她。
她這纔看了一眼那巷子,那宅子,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
車伕問她:“大人,是回宮嗎?”
魏姝點了點頭,不回宮,她還能去哪裡呢?她是個沒有家的人,沒有根的人,她孤獨的要死。
齊國臨淄
臨淄的夏日暑氣蒸人,趙靈身前的矮案上擺着一個青銅高盤,盤子裡放着切割整齊的冰塊,冰塊上震着紫紅的桑葚。
趙靈沒有吃,沒有動,他並不愛吃果品,他只是想用着冰塊解解身子的燥熱。
樂野跪在一旁的軟墊上,給趙靈扇着蒲扇,樂野本就身子碩大,這幅樣子像極了個受委屈的小奴婢,好笑極了。
趙靈拄着額頭閉目休息,他確實有些困了,幾度欲睡。
恰在這時,田吉來了,趙靈聽見了聲音,微微坐正了身子,同時揮了揮手讓樂野起來。
田吉進來,說:“先生,您說助我,現下鄒紀在搞什麼納諫,不管是什麼人,都往齊宮裡跑……”
趙靈沒理會田吉,拿起一旁的涼茶喝了一口。
田吉有些不滿,語氣也不像剛剛那麼恭敬,冷聲說:“先生可還記得當初在郢都時答應下來的話?”
趙靈說:“記得”
田吉說:“那先生想如何助我?”
趙靈說:“明君吏治,此乃國之幸事,將軍因何心生畏懼?”
田吉頓了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有些窘迫,然後道:“向君上諫言的人中,已有針對於我的言論,再放任下去,遲早有一天,會遭其害。”
趙靈說:“他們向君上諫什麼?”
田吉更窘迫了,說:“前些日子,娶了幾個女人”
他說的娶那不叫娶,該是搶,田吉也是個人,難免有缺點。
趙靈說:“辦法是有,不過是見不得人的手段?”
田吉說:“什麼手段?”
趙靈平淡地說:“同樣找幾個人,向齊公諫言,參相國鄒紀。”
人都是有毛病的,況且鄒紀本也不是個好人,仔細的挖挖,絕對會有。
田吉說:“君上會信嗎?這不明擺着是我做的!”
趙靈說:“不會信。”又說:“將軍和相國私下的這些紛爭,君上其實清楚的很,相互參奏,意圖削弱對方也實屬常見。如果參相國的君上不信,那麼參將軍的君上又怎麼會信呢?”
假的多了,那真的也就成了假的。
田吉如夢初醒道:“先生說的是,我這就找人去辦”
田吉走了,趙靈也沒了睏意。樂野說:“對了,先生秦國那裡來了信簡。”
趙靈頓了一下子,自從楚國會盟後,她就沒再送來過信簡,他眉頭皺着呵責道:“爲何不早說!”
田吉心裡委屈,說:“先生剛剛不是在休息嗎?”說着將信簡交給了趙靈。
趙靈一下子展開,卻見不是她的字跡,拿着那竹簡不自覺的怔了怔。
樂野說:“這是韓恬的來信”
趙靈也不知那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身子裡的血忽然就冷了下來,人也變得清醒了。
他看完將信簡捲了起來,仍在一旁的矮案上,不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
樂野有些緊張,他見趙靈沉默,以爲是出了事,說:“韓恬信上說什麼了”
趙靈說:“她知道了當年的事”語氣平淡。
樂野說:“她若是不受掌控,就……”樂野想說就殺了,但又覺得趙靈實在殺不了魏姝,於是改口說:“就,就派人將她給帶回齊國來。”
趙靈看着果品下融化的冰水,無心地重複說:“帶回來”
樂野說:“對,先生如果喜歡她,就帶回齊國來,留在身邊伺候着。反正她的命是先生救的,人也該是先生的。”
帶回齊國,留在身邊。
趙靈沉默了一會兒,說:“罷了,她若是想來找我,總有一天是會來的。”
如果他不是這一身殘疾,如果他沒有家仇國恨,如果還是當年那個名滿天下的公子靈,他一定會將她帶回齊國,留在身邊。
但他永終變了,他不可能託着這幅殘廢的身軀去秦國找她。他也沒那麼癡情,癡情到可以不顧眼前緊張的局勢,不遠萬里的去尋她。他還要復仇,爲他慘死的父母兄妹報仇。
時也,命也。
他的胸口悶的難受,他閉上眼睛,想起那年自己和兄長在山林裡騎射,圍捕獵下一頭棕熊,還想起那年公子府前絡繹不絕的賓客和開懷的笑聲。 wωω¤ ttκǎ n¤ c○
從方木窗子裡投進來的陽光還很明亮,同那年一樣明亮,只是那些時光已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