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開着，我卻不敢走進去，站在門口向裡望去，屋子裡還是舊時的擺設。四爺背手站在房裡，似乎本來正在走來走去，卻忽然停下不動的樣子。我看着他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也不想動，便等他轉身過來。
“怎麼？你也捨得回京城了？！”他還是不動身子，背對着我，口氣卻極是嚴厲。
“你不是也知道我是被年庚堯抓回來的嗎！”我也不動地方。心裡卻在想：幹嘛？每次出現都得給我一個背影嗎？想一想他不轉身也好，省得我看了也心煩。於是我轉身就要走，可是走了兩步，房裡卻還是沒有聲音，忍不住回頭去看，恍惚中，一個身影從屋子裡極慢地走了出來，卻停在了書房廊下，不肯再向前一步。
我愣愣地看着他，卻看不清他的面容，不禁心裡着急，爲何他不叫我一句？也讓我多和他說兩句話！他卻只是不言不語，愣愣地看着前面，好像我是空氣穿過去一樣。我又氣又羞，乾脆就想直接離開王府，可是腿卻不聽話地向前走了兩步，往他那邊湊了過去。
這時我纔看清他的樣子，心下不禁一疼。如今他不過四十多一點吧？怎麼竟然和鄔先生一樣，雙鬢也白了？身材保養的倒還好，依舊精瘦的如同七年以前，只是臉色更加蒼白，眉眼愈加顯得青如黛石。只是今天他的眼裡沒了平日的堅定，反而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見我盯着他看，他卻還是一言不發，只是背手站在廊下。
“喂，七年不見，就不能說點什麼？”我忍不住衝他大聲叫道。
“七年未歸，看來你的膽子倒是長了不少！”他回答我的聲音還一如既往的淡然。
我聽他說這不冷不熱的話，氣得不行，蹬蹬蹬幾步就走出了院門，回頭一看，他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原來的姿勢，甚至連手都沒動地方。
我更加生氣，一口氣衝出院子。剛出了大門，眼淚便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這四年，我年年想着他，每到一個地方，第一封信就是寫給他，可寫了卻不敢寄。燒成一堆灰，看着紙灰髮呆。我心裡放不下他，便寫信給十三爺，想讓十三告訴他我的消息，其實我哪有那麼多廢話要告訴十三的？不都是想着他？！四年沒見，他見了我還是那麼淡漠，好像我只是他的一箇舊識，甚至連一個沒娶到手的女人的感覺都沒有！小桃看了我的頭髮還感嘆：幹嘛剃了頭？他卻看着我的樣子，好像與他無關。原來，原來，一切不過是我自作多情！
好不容易跑出過大牌樓，迎到走來一人，正和我撞了個滿懷，他人張口就罵：“哪來的兔崽子！王府重地你跑什麼！！”
我本來滿臉是淚，聽了這人的話更是又羞又氣，忙低着頭擦眼淚，口中卻衝他喊道：“跑了！就跑了！有本事你揍我一頓！”
那人聽我這麼說話，竟然笑着說道：“真是什麼新鮮事都有！有揀錢的還有揀揍的？！”
我這才擡頭，卻只看到一塊白鳥補子，擡頭再往上看，竟是一張大白麪皮，滿臉的斑，一雙鼻孔連在一起，帶了鑲小藍寶石的頂子，眉皺的像個鐵疙瘩，一雙大眼滴溜亂轉，看到我在看他，也盯着我看。
我氣得大聲罵道：“李衛，你個沒良心的！你連我也不認識了！”
我這一聲大喊，嚇得他往後一蹦，過了半天，他也驚着叫道：“你是敏姑奶奶？！”又忙衝到我面前仔細地看了我半天。才拉着我的手叫道：“快，快和我去見見王爺吧！這四年，沒把我折騰死！”
我被李衛拉着跑了兩步，卻不想再回到雍王府去，乾脆一摔手，衝着李衛喊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剛從王府出來，也見過王爺了！不用你帶我進去！我如今這樣子，要找個地方休息。本來想回家，又怕嚇着我阿瑪。既然你在京裡，我去你家好了！”
李衛聽我說的沒頭沒尾，想問又不敢，只好叫來一頂小轎，打發轎伕送我去他家。他說自己還有事要回四爺，匆匆地進了雍王府。
李衛的家就住在離雍王府不遠的鼓樓東大街上，一條小衚衕，一座中型的四合院。我下了小轎走到門口，只見一個老家人正坐在門前，見我直不愣瞪地往裡就走，一把把我推出去老遠，罵道：“哪來的叫花子？看着點！走錯地方了！這是李衛李大人府上。”
我被他推的腳下一軟，差點跌到地上，擡頭一看，斗大的‘李府’二字卻是‘他’的筆跡，我氣的想哭，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暈過去，踉蹌幾步，忙扶着門邊上的石獅子站定，勉強和看門的老頭說道：“你去告訴桔夫人，說是內弟敏慧求見！”
老頭看我不再往裡面闖，急忙就叫門裡的小廝向裡傳報，不到兩分鐘，只聽門裡的小廝叫道：“張老頭，快把那相公扶進來吧！夫人正往出迎呢！”
老頭扶着我進了大門，剛繞過一個白色影壁，就看見一縷淡紫色的影子跑過來，我口中一甜，便暈了過去。
“小姐，小姐……”我聽着是小桔的聲音，輕輕地睜開眼，卻見一個美婦人坐在我牀頭，細細看來竟就是小桔，她只笑不語，好像是天上下來的仙女。
我“嗯”了一聲，轉了個頭，便又想閉上眼睛接着睡去。她卻不依不饒，拍了拍我的臉，笑道：“快起來吧，都躺了一天了，再不吃點東西，不怕餓壞了？！”
我無可奈何的睜開眼睛，恍惚間，彷彿回到了盛京的院子裡——大哥去了任上，小桃在外面忙活，只有我和小桔還在房中……緩過神來，半晌纔想明白，這已是在李衛府中。想掙扎着起來，卻沒有勁兒坐起身來。
小桔輕輕扶着我起來，笑道：“小姐，嚐嚐我爲你熬的小米粥，這可是按你給十三爺寄來的方子做的，李衛一次就能吃上三碗！”
我也不想說話，只勉強嚐了一口，覺得味道還行，便自己坐着，慢慢喝了起來。
“去！把老爺請來！”小桔見我自己坐起來吃東西，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打發了小丫頭去請李衛。不一時，李衛急三火四地跑進來。邊跑邊喊：“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南無觀世音，這個小姑奶奶可算醒了！”
李衛一進屋，見我正在吃粥，便和小桔說道：“還有沒有？我也就着再吃一碗。”小桔一笑，叫小丫頭又去廚房盛了一碗給他。
李衛坐在我對面，聲音極大的“稀溜稀溜”的喝粥，聽得我不禁擡頭看他，這時才發現，李衛正盯着我的眼睛，使勁的“稀溜”着粥。原來他是作出這些聲音讓我擡頭看看他。看他那滑稽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
“這纔是我的敏姑奶奶！”李衛見我笑了，也不喝粥，把碗往桌上一放，笑道：“你什麼也別問，我什麼也不說！一會讓人給你燒好了熱熱的洗澡水，你好好洗個澡，桔兒還像是沒出嫁以前一樣，爲你搓背按摩。怎麼樣！李衛我夠意思吧！”
我一聽也笑了，說道：“是你什麼也別問，我什麼也不說纔對！小桔給我搓揹我可不敢當了，再過幾年，小桔封個一品誥命，那還得我給她搓背呢！”
小桔聽了一笑，看看我的臉，想說什麼，卻又背過身子擦淚，李衛拍了拍她的後背，說道：“哭什麼？問問你們小姐，是要剃了頭，還是要留起來，你也去準備準備！”
我聽了一笑，便招小桔過到牀邊，拉着她的手問道：“怎麼這麼些年，你們竟沒有個孩子嗎？”
小桔聽了笑道：“有一男一女，大的五歲，小的三歲，都不在身邊，李衛怕我太累，都放在老家婆婆身邊養着呢。京裡就我們兩個。”
我一聽點頭稱是，轉頭看着李衛笑道：“我去四川找你，你們卻跑到了江南，等我到了江南，你又回到了京裡。怎麼？竟那麼怕我去打你的秋風？”
李衛一聽我這話，跳起來說道：“什麼話！？我沒找你，你卻來找我？敏姑娘在廣東成了新起的大富，誰不知道？！我老李沒找你打打秋風，你還想打我的秋風不成？！”
我一聽愣了，他怎麼知道我在廣州的事？！
昨晚洗了個澡，換了小桔的衣服混了一宿。等我早上起來，看着鏡子裡面我自己半寸長的頭髮有點發愁！我要是真這麼回去見阿瑪，能不能把他嚇出心臟病？還沒愁完，小桔已經抱着新買來的男裝衣裳，服侍着我穿上。我看她越發嬌媚的樣子，笑道：“怎麼樣？當年你家小姐我沒有騙你吧！夫子有云：食色……”
我話還沒說完，她‘啪’地打了我後背一下，笑道：“小姐還是這麼沒正經！”
我一轉身，正對着她的臉，笑道：“怎麼？你竟敢說我說的不對嘛！？看不出李衛還真是拿你當了手心裡的寶貝，怕你累着，連孩子也不讓你自己帶着？！”
她卻臉一紅，笑道：“其實小二是剛送走沒有兩個月，我……我又有了！”
我驚喜地看着她，笑道：“成就！絕對是成就！得讓李衛請我吃飯，不能放過他這個臭小子！”
小桔微微一笑，見我衣服穿的差不多，又遞給我一頂天青色小帽，說道：“小姐，我看你的頭髮也別再剃了，慢慢長起來，一兩個月就能用髮油抿住。到時候，你再變回女裝吧！”我戴着帽子又照了照鏡子，覺得還算合適，便點點頭，小桔也回身看鏡子裡的我。
兩張臉同時出現在鏡子中時，我才發現，我是多麼的難看：臉色又黑又黃，下巴尖的像把鏟子，一雙眼睛像美洲叢林裡剛跑出來的大猩猩，直勾勾的睖睖着，半拉禿沒了，帽子邊上卻露出剛長出來的頭髮，極不整齊，和小桔白細的皮膚，黑亮的眼睛一比，我簡直是沒法見人的醜小鴨！
“小桔，你說我現在是不是特別難看？”我轉過頭不願意看鏡子裡的自己。
“嗯，我覺得小姐現在不好看，皮膚太黑，身體又太瘦，個子高的像個男人。這幾年不是說你在外面成了富商，又遊歷天下，怎麼竟變成如今的樣子？”小桔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小姐，你要是聽我的，我就天天給你做點吃的，你別叫苦，吃兩個月，不能說讓你貌賽天仙，但你回到以前那麼白細可愛，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正說着話，外面有人報說，有客來訪，請敏少爺到前廳一見。
我聽了奇怪，怎麼我剛到李衛的府上，就有人要來見我？看看小桔，她也是一臉的奇怪，她問來人是誰，小丫頭說是四川總督，年大人。
我聽了一笑，想起他還提了要娶我的事，不知道改沒改主意？！便要出去見他，小桔卻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低聲道：“李衛走的時候說了，除了王爺，十三爺和鄔先生，誰也不讓你見！”
我回頭看她，鈹眉說道：“怎麼李衛還管起我來了？！”
小桔卻不理我，對着門外的小丫頭說道：“你對年大人說，有什麼事等明天老爺在家的時候再說吧！敏少爺病了，正在睡覺呢！”
小丫頭答應一聲，就退了下去，我卻看着小桃只笑不語，她看了一眼說道：“只許你欺負我，我就不許做一回主嗎？再說這一次也是爲了你好！”
“哦？”我挑挑眉毛，等她的下文，她卻笑道：“我請了個裁縫師傅，一會兒就到了，不如我們去廳裡等他！”便拉着我的手去了前廳。
年庚堯剛走一會，小桔又問了問他走時的情況，送客的管家說年大人聽說敏少爺病了，什麼也沒說，只說是打擾，便走了。我問小桔這是什麼意思，她說她也不知道，我便笑笑，也不說話。
不一時，請的裁縫來了，便量了我的身材，又讓我選了料子，定了一身男裝，幾身女裝。小桔剛要問那裁縫再給她量量也做上一套夏裝的時候，卻聽門下的小廝來回報，年大人送了很多東西來給敏少爺，問夫人收不收？！
小桔聽了犯難，不知道該不該收，我卻叫她放心的收下！在濟寧州的時候，因爲他和黃天霸的原故，我無故丟了銀兩和官文路引，想來如今他從她妹子那裡知道我的身份，想來是怕我找四爺告他的狀，來賄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