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惡夢

我上大學的時候, 曾學過一些醫護常識,比如大出血病人最容易出現的是失血性休克,可惜這個時代沒有太好的工具和設備, 不然直接輸血是最好的搶救辦法, 時代的限制, 導至我眼看着四爺受了重傷卻無能爲力, 只能守在他牀邊, 看着他臉色越發蒼白。

從四爺身體的情況和現在的表現看來,我推斷他現在已經發生了手術後併發症引起的高燒不退,這樣下去, 他一定會出問題,搞不好就一命嗚呼了。可是看着一羣太醫在忙忙活活, 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只好心慌意亂的等着。

從遇刺當天,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四爺竟然開始發燒, 摸着他額頭燙手的溫度,我越來越着急。早知道,我當年學醫多好!眼看着給四爺灌了三四付湯藥下去,又拿了冰塊在他身邊做物理降溫,可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等到晚上的時候, 四爺嘴上已經燒起了大泡, 昏迷不醒。

聽說外面有人要拿着我問話, 不過都被弘曆擋了回去。我知道弘曆並非一心爲我, 只是因爲那張可兒是弘曆求我收進園子裡的, 若真的追究起責任,弘曆比我還要着急。只是我想不明白爲什麼四兒會那麼年輕, 算算她該有三十多歲了,怎麼還一如少女?難道是因爲她和小弘同學戀愛?只是這些事情已經成了後話,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要四爺脫離生命危險。

等到晚上十點多,圍在四爺身邊的太醫們沒有好辦法,一堆人跑到耳房裡邊討論病情邊寫方子,誰也不敢大膽的下筆論症。此時,就連弘曆和一併內閣大臣也都沒了主意,不是呆呆地看着燭火發呆,就是在外間房裡走來走去。病牀邊上只剩下我和秦風守着,我還是昨天那身宮裝坐在四爺身邊,看着他沉沉昏睡的樣子,心裡只是恍惚不安。

外間幾個大臣你一言我一語的低聲說話,我這裡卻聽不清楚,忽然我覺得四爺的手動了一下,我忙拉着他的手輕輕叫了幾聲。果然他睜開眼,無神地看了我一眼,卻已是說不出話。我忙叫過弘曆他們過來,自己退到一邊。

弘曆吩咐太醫們進蔘湯、下銀針,果然過了一會兒四爺有了點精神,嘴能翕翕合合地極輕的說幾句話了,可是要掙扎坐起來,卻是不能,只好躺在牀上,眼睛看着站在一旁的張廷玉。

張廷玉是二朝元老,見四爺眼睛看向他,忙上前低聲請安問話,四爺在他耳邊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手指了一下弘曆,就再沒了聲音,閉上眼睛又昏死過去。幾個太醫忙活着請脈配方,卻都是搖頭無語。

張廷玉轉身說道:“皇上有旨,皇四子寶親王弘曆嗣位,即刻於乾清宮後正大光明匾後取旨意!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大學士張廷玉四人輔政。請各位皇子們都來見一見吧!”說完看着旁邊的另外幾個人。弘曆聽完張廷玉的話,一步跪在地上,口裡叫着皇阿瑪,眼睛卻流下淚來。

張廷玉經歷過當年的傳嫡大事,此時很是鎮定,他傳人去請各位皇子來見四爺,又讓人請各宮有頭有臉的妃子嬪貴等人都來晉見。等到亂七八糟一大堆人陸陸續續都進了屋子,我才覺得自己有點多餘,便輕輕地退出門去,悄悄回到同樂院等着那一道或生或死的旨意下來。

亥末時分,秦風過來傳旨,說皇上不行了,只等着我過去。我一滴眼淚都沒有,任由別人給我換了衣服,懷裡揣了一把剪子,去‘萬方安和’見他最後一面。

他躺在牀上,氣色難看的要死,看見我卻還想擠出笑的樣子,我跪在他牀邊,摸着他已經冰涼的雙手,不禁想哭。他看着我艱難地說:“妞兒,寶寶。”我看着他,知道他想讓我活下去,便笑着從懷裡拿出剪子,丟在一邊,他放心地大喘一口氣,卻又閉目無語。我安安靜靜地陪着他,看着他氣息微弱,便摸了摸他的頭,卻發現他已經不再發燒,高高興興地叫太醫來看,太醫們卻是隻搖頭不說話。我自己試着請了他的脈,原來他心跳已經微弱無力,幾不能聞。一直到了子時,太醫再過來請脈時,發現他已經脈息全無,我卻覺得他只是睡着了一樣。

不一會兒,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就是亂七八糟的說話人,原來有人通知了各宮的主子,一羣女人哭天喊地的大叫哭號,聽着讓人心煩。我看看被一羣女人圍着的他,覺得那個人好像不是他,是一個我從來就不認識的人,而且,此時這個場面,我還覺得有點滑稽。我轉身飄飄蕩蕩地直奔着我的同樂院,只覺得此時他一定又正坐在桌子旁邊,看他那些沒完沒了的摺子呢。

一邁進院門,我又想起那年剛回京裡,我也是這樣黑黑地進了這個院子,只因房子是從西山搬來的,他就像個小孩似的獻寶,當時還蒙了我眼睛!這十多年來院子保養修揖極好,和當初無異,可是院子裡的東西卻多了許多。提着一隻小燈籠,我一樣一樣地看着這些年蒐羅回來的東西,更覺得剛纔那些都不過是一場惡夢。

短短十幾個時辰,他就已經離我而去了?不應該的。廚下我還留着活生生的大螃蟹,只等哪天他回來院子,蒸一籠上好的蟹黃包子給他嚐嚐;廳裡桌上擺着前些日子沒下完的棋,他說要贏我的;冷戰時我畫了許多他生氣時的卡通畫像,還等他一起看,一起笑呢;妞妞小時候玩的竹馬,他給寶寶從長白山尋來的小鹿皮的靴子;還有他常喜歡穿着釣魚的蓑衣草帽都還掛在牆上;我們在後園子裡種的蘿蔔白菜,再等幾天就能收下來,自己熬湯吃……

我開始後悔,爲什麼要和他吵架?爲什麼不帶着妞妞他們早點回來?爲什麼不早點勸他離開?爲什麼不殺了四兒?看着想着,我眼前一黑,只聽見秦風叫了一聲主子,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我掙扎着坐起來,卻是躺在我們的屋子裡。我看看秦風守在門口,便問他:“秦風,你不跟着四爺,怎麼跑到我這屋子裡來了?!”

秦風聽了眼睛一紅,眼淚在眼睛裡打轉,嘴裡輕輕說着:“皇上去了!請主子也出園子吧!皇上早就準備好了馬車旨意,讓奴才給您安排好了!”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張聖旨,我拿過來看看,上面寫道:“上諭:納喇•敏慧賢良淑德,恭勤着體,見識廣博,命出宮行走蒐羅世事萬物成集,接旨之日即行出宮。欽此。”我本來還騙自己昨天的痛苦不過都是一場惡夢,如今看來,我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小孩。我拿過旨意反手扔在牀裡,自己起身穿了衣服,洗臉梳妝。

我一邊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一邊暗自念着:清清爽爽地去看看你,我也要走了。離你遠遠的!明天,明天以後,我要去看我自己的江南,看我的兒女,我要和十三、鄔先生一起老死江湖。忘了你,忘了這京城,忘了這園子,忘了曾經所有的一切……

秦風帶着我來到四爺靈前的時候,只見屋子裡跪着一大堆的人。我看着心裡就煩,便挑了一個最角落的地方安安靜靜地跪着等候。擡頭看着大家都跪在那兒哭,卻不知道幾個人是真心的。四爺的子女雖單薄,可是皇族頗多,皇子皇孫大臣王親,滿滿一屋子人中,誰是真正的傷心人?貴妃?弘曆?大臣?我不知道。只是自己乾巴巴地跪在那兒,無言無語地等着天黑下來。秦風勸了我幾次讓我去吃飯,我卻一點也不想動,只是跪在那邊看着大臣們走的走,離的離,最後靈前只剩下允禮和弘曆時,我才上前要求再去看他一眼。

弘曆見到是我,忙讓我到前面上香,可一聽我的話,卻搓着手說道:“敏姑姑,皇上已經入了槨宮,雖說沒有貼印加封,可您這……”允禮聽着也在一邊皺眉。

我卻搖着頭,一定要再看他一眼。弘曆無法,便打發走所有下人,讓我自己趴在棺槨邊上看看四爺。我沒有聽他的話,自己爬進一人多高的棺材裡,蹲在四爺身邊,仔仔細細地看着躺在裡面的四爺。

他還是平時睡覺的樣子,沒有什麼變化,身上穿了龍袍,懷裡抱了寶物,嘴裡沒放什麼夜明珠,只是脣的顏色淡了一些,我不禁有點可惜,便用手輕輕磨擦着他的脣。想想這些年來,我每次故意逗他時,也是這樣輕輕揉弄他的,可惜如今卻是最後一面。人生從此一別,再無相見之時,相隔陰陽之外,不免讓人想哭。平時他就喜歡用新長出來的鬍子呵我和妞妞的癢,如今他去了,卻連小女兒都沒見到。

忽然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怎麼死了兩天的人嘴脣還是軟的?又趴在他胸口上聽可還有聲音,他卻真的一點心跳也沒有,我有些失望地察看他的瞳孔,可是燈光昏暗,我根本什麼都看不清,碰碰他四肢也還算是軟和,我便讓人又取了燈燭過來。

弘曆在棺材外面急的來回走步,不停的問我怎麼了,秦風見我在棺材裡便自告奮勇地持了火燭來爲我照明。他們哪裡知道我已是心如鼓搗,要不是強自鎮定,早就已經暈倒了。

我拿着綁頭髮的細線扎住四爺的手指尖,可是係扣的時候,卻怎麼也系不上,手抖的好像中風一樣。綁了四爺的手指,我又開始壓迫他的眼球,認真地觀察他瞳孔的變化,只見我鬆開手指,他的瞳孔就恢復正常,這絕對可以說明他還沒有死!我連氣都不敢喘地等了一會,看見四爺指端被綁之處青紫腫脹,這說明他的血液還在循環之中,目前他不過是一種假死之態。我嚇得把他身上壓的那些寶物器具都推到一邊,又讓秦風準備幾根極輕的細羽毛來,也請弘曆進棺裡來。

弘曆聽了我的要求,嚇得呆呆地望着我,過了好半天,他才趴在棺材邊上看我,我見他那副小生怕怕的樣子便勸他下來,他還是不敢跳進棺材裡面來,好像真怕驚動了四爺似的小聲地問我:“敏姑姑,你要幹嘛呀?!”

我也不知道自己臉上是笑是哭,只看見弘曆滿臉驚恐地看着我,忙輕輕地叫弘曆也爬進來。他還是不敢,我氣得小聲罵道:“看你沒出息那樣,你阿瑪沒死,你害怕個什麼勁兒?!”

弘曆聽着大驚,手忙腳亂地跳進了下來,他看着我給四爺做的試驗,還是不敢相信,直到我將纖細的雞毛放在四爺的鼻子前面,雞毛竟輕輕的飄動,弘曆纔信了我的話,卻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着弘曆有點不知所措,便拉着他站在四爺身邊,輕輕說道:“弘曆,如今這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要保密,不然傳了出去,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弘曆點頭不語,又自己爬出去,也不知道他從哪找來四個小太監,幾個人合力把四爺從棺材裡擡了出來。

我看着幾個一臉驚恐卻還是用力搬動四爺的太監,心裡有點對不起他們,只怕今晚一過,他們幾個人都是難逃一死。

看着小太監擡着四爺出去,我也爬出棺材,卻不讓他們把四爺擡到牀上,而是就着不冷的屋子地上放着。弘曆早已經回頭和十七爺安排蓋棺等等事項,我則打發秦風去外面準備車馬,再將我院子裡幾樣重要的東西都搬到車子上去。

弘曆忙完,回頭聽見我的吩咐,卻沉聲不語,冷冷看着我。過了半晌,弘曆衝我叫道:“敏姑姑,如今皇阿瑪還沒有死,我不能讓你們出園子!”

我聽完他的話卻笑道:“弘曆,你如今也大了,大事小事都比我還要清楚些。你阿瑪殯天的消息,只怕現在四九城裡都傳遍了,難道你要公告天下說先皇又活了?國內邊境民亂未止,俄國人又虎視西藏蒙古,若是這樣的消息傳來傳去,只怕朝局不穩,到那時,就是誤國大罪了!你我誰擔待?你阿瑪如今這個樣子,能不能痊癒也很難說,就是他活轉過來,只怕要一生如此,到那時候,你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弘曆聽了我的話不再說話,眼睛發直地看着窗子,我忙接着說道:“早在幾年之前,你阿瑪就定了你太子之位,不然爲何這樣的重用於你?如今就是你撐起這大清江山的時候了!我告訴你,你便是我大清朝的一代文皇武帝,要做出一番誰也比不了的大事情呢!”弘曆有點猶豫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四爺,我忙接口又說道:“你阿瑪如今是一個死人,不再是什麼皇帝,今天我帶着他出京,以後永遠也難再見。如果他命裡有壽,幾天之後還有救治的可能!如果他後半生如此假死之態,我也願意伴他一生一世。只求你別來找我,也別找他/只當我們都入了土,隨風化了!”弘曆聽着不語,卻也不再阻止我。我襯着他發呆的空晌,帶着秦風,讓人擡着四爺出了園子,臨走還不忘給四爺臉上蓋了一塊大大的白布單子。

一直到坐到車上,我還心裡惴惴,轉頭望望身後黑森森的圓明園,我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看四爺還是雙目緊閉,我緊緊地拉着他的手,想哭又想笑,最後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忽然覺得他手指一動,等我低頭看他時,他卻仍是舊態閉目無語。我仰天長嘆,只由着秦風駕車,穿過京城南奔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