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是西式作派,爲着清流不喜繁文縟節,日常起居十分簡潔。半月來清流與樹之都忙着做畫,一日三餐更是草草將就,就着紅茶吃兩片面包而已。這一日已是暮色昏暗,早已過了晚飯鐘點,樹之仍專心致志的往畫布上着色,清流在旁邊執了一對蠟燭替他照亮。
炕桌上亦騰騰燃着兩對紅燭,喜氣盈盈,雪櫻坐在炕沿邊,穿戴着鳳冠霞帔的新娘裝扮,繫着百花襉裙,一雙大紅緞鞋上繡着龍鳳呈祥。她臉上薄薄的敷了一層粉,又搽過胭脂,面如桃花,與燭光衣影相照,豔麗不可端物。
樹之突然用英語說了一句“我的上帝”,將畫筆一擲,笑道:“清流,小時侯被奶媽抱着去看戲時,戲臺子上噴了一陣煙霧,九天仙女冉冉下凡。我畫着畫着,只覺得自己面前就坐着九天玄女,滿心裡敬畏,只怕我畫得不好,會褻瀆神仙。”
清流滿臉亦俱是讚歎之意,微笑道:“我看着雪櫻穿着鳳冠霞帔,一直暗暗後悔,當初在國外,怎麼就在教堂裡匆匆忙忙地跟你結了婚?”
雪櫻這幾日與他們相處漸漸熟了,知道他們一旦開談,今日的進度便算完畢,因此微微一笑,站起身來道:“清流姐,你結婚時穿的白紗衣像雲朵一樣,手裡捧着鮮花,比畫冊上的安琪兒還好看,有什麼可後悔的?”
清流大是詫異,嘆道:“我就讓你看了一眼相片,你就記住了?真是冰雪聰明。”又笑道:“樹之幾乎把初稿畫好了,你過來看看,像不像你?”
油畫的立體感極強,畫面上的瀲灩光影像是流動的,新娘端坐在紗帳間,面上一種嬌羞清純,讓人又喜又懼。雪櫻輕輕的呀了一聲,半晌微笑道:“張大哥畫地真是好,喜慶裡又透着莊嚴。”
清流在旁咦了一聲,樹之以眼神制止她,轉臉向雪櫻笑問道:“喜慶裡透着莊嚴,這句話甚合我意。你是如何看出來這層意思的?”
雪櫻微一遲疑,想了想道:“我那日在客棧裡,看到一幅屏風用墨寥寥勾勒幾筆,畫上白茫茫的,看着那白色,覺得天地間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張大哥的畫法似乎完全不同,用的顏色繁雜厚重,層層疊疊,雖然只畫了一個人,我卻覺得畫上揉着好幾種感覺。”
張樹之又驚又喜,撫掌道:“你快接着說,都是什麼感覺?”
雪櫻又偏頭看了一會,笑道:“我也說不好。村裡辦喜事時,新娘子一路上只是哭,過了那天就不是女兒家了,往後就該生兒育女,侍奉公婆。我瞧着你的畫,只覺得畫上的新娘又喜悅又淒涼,又彷彿有種要承擔責任的決心。”
一席話說完,清流十分震動,簡直歡喜得詫異,過來拉着她的手道:“櫻兒,你這樣聰明,可不要被埋沒了,不如跟我學畫畫吧。”
雪櫻臉一紅,小聲道:“清流姐和張大哥都是出過洋的,想必西洋畫很難,我只怕學不會。”
樹之笑着搖頭道:“西洋畫沒什麼難的。清流以前從來沒答允過教人畫畫,這次看你實在聰明,破例開口,你可莫要辜負她的心意。”
雪櫻的眼睛瞬間如星辰般燦爛,盈盈地朝清流拜下去。清流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拉起笑道:“咱們不作興這個。從明天起,你就先來畫室裡觀摩吧。只要你肯用心,用不了多久就能學會。將來等你畫好了,可以去考上海的西洋畫學校。”
張樹之插嘴道:“祖蔭不也去上海了嗎?他去了有多久了?”
雪櫻這幾日天天計數,立刻便答道:“算上今天,已經十五天了。”
張樹之摸摸下巴,呵呵笑道:“但願他晚點回來,我們才能霸着九天仙女,清清靜靜地多畫幾日。”
畫室裡擱着一部留聲機,一張圓盤滋滋地轉着,聲音緩緩流出。不知道里面彈奏的是什麼樂器,就像月光一樣清亮的叮叮咚咚,一羣小女孩跟着曲子唱,簡簡單單的調子,連着唱好多遍。清流聽着聽着就微笑起來,目光柔和,扭頭向雪櫻道:“這是教堂裡的讚美詩,她們在歌頌上帝。”雪櫻目露詫異之色,輕輕問道:“什麼是上帝?”
清流將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着,含笑道:“這個麼,給你看的西洋畫冊裡,就有耶穌畫像。他是西洋人的神,保佑人世平安。”
雪櫻點點頭,微笑道:“那他跟玉皇大帝是一樣的嗎?”
清流撲哧笑出聲來,她笑起來喜氣洋洋,如春日牡丹般大方,道:“西洋人的神和咱們的不一樣,不會天生就享福。耶穌降生在貧苦人家的馬廄裡,長大後教化了很多人,卻被門徒出賣致死,最後成了救世主,讓他的聖徒們傳播道義。”她眼波柔和,輕聲嘆道:“我在法蘭西學畫那幾年,每個禮拜日都去教堂聽唱詩班的聖歌,那一刻心裡真是安詳寧靜。”
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頰上浮起淺淺微笑。法蘭西的透藍天空下面,盡是鐵灰色的尖頂子小屋,花格窗戶小的很,卻偏偏安着大塊的彩色玻璃。深紫色的蝴蝶蘭開的像草一樣茂盛,從小花園一直長到水門汀的道路邊。她和樹之在巴黎認識,又在巴黎結婚。婚禮在寧靜的夏天舉行,那天早晨先是下了雨,太陽又立刻出來了。教堂的灰頂子異常乾淨,一羣野鴿子從溼青的天空裡咕咕地飛過。她低頭將戒指套到樹之的無名指上去,仰起臉來一笑,樹之輕輕地掀起她遮面的白紗,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我願意。”他的吻裡帶着玫瑰的清香——是她手裡的捧花,深紅玫瑰配着飛燕草、白丁香,用銀灰緞帶綁成細細一束。琴師在教堂一角彈着豎琴,叮叮噹噹如泉水輕響。唱詩班的三個小朋友,穿着雪白的衣服,一絲不苟地爲婚禮唱讚美詩。
讚美詩一首首地唱下去,天使般的童音無休無止,是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美好。清流轉臉看一眼雪櫻,在心裡嘆口氣,終於忍不住道:“雪櫻,祖蔭是娶過妻子的。現在已經是民國了,都提倡一夫一妻,你知道嗎?”
雪櫻默默無言,只低頭拿着畫刀將調色板上的顏料抹來抹去。好幾種顏色混到一起,成了一種青撲撲的黑。她終於擡起頭,低聲道:“我知道他娶過親,可我不圖名分。”
清流嘆了一口氣道:“你這樣美麗聰明,真是可惜了。我瞧的出來,祖蔭倒是真心喜歡你。他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點迂,明明看透了他家少奶奶,卻依舊在場面上撐着。明兒見了他,我一定勸他離婚再娶你。”
張樹之一直在畫室角落裡靜靜上色,聽到此處突然插進來道:“清流,你這脾氣又犯了。勸祖蔭離婚?虧你也想的出來。這城裡有點薄財的人家,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他突然嘻嘻地笑了:“你還以爲人人都似我般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清流一笑,嘆道:“我只是替雪櫻可惜,這樣美,又這樣聰明。”
樹之搖頭笑道:“我倒是知道祖蔭,他雖然有點呆氣,心地倒真誠,與雪櫻兩情相悅,彼此珍重,也算難得了。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縟節?名分終歸是虛的,兩人真心相對才最是踏實。”
一席話將清流堵地啞口無言,卻終歸有點忿忿不平,在心底默默盤算。忽然靈機一動,笑吟吟地拉過雪櫻的手道:“雪櫻,西洋畫光憑我教是教不出來的,你還要自己領悟。要是想畫得好,不但要手勤,還得眼勤,平時多多看書。”
雪櫻一雙鳳眼如有星光閃爍,亮了一下卻又黯淡下去,低頭小聲道:“我不識字。”
清流明眸顧盼生輝,笑吟吟地說:“我送佛送到西,連識字也一起教你。下午學中文,晚上學法文,再加上學畫,你要好好上心呢。”
雪櫻詫異道:“還要學法文嗎?”
清流此刻像個最上等的淑女,吹氣如蘭,眼裡閃過一抹狡黠的神色,笑道:“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一定要學。再說你畫西洋畫,當然得懂法語才行。”
雪櫻的世界突然比三春花事還要豐富。寫中文的毛筆是軟的,畫油畫的刷子是硬的。法文像中國的風水一樣,居然每個單詞都有陰陽分別。
清流做了描紅貼,教她照着臨。她初使毛筆,腕力不勻,寫出來的字不但大,而且筆畫似在哆嗦,曲曲拐拐。清流在旁笑地前仰後合:“雪櫻,你哪裡在寫字?明明是畫字。”
她被笑地不好意思,擱下毛筆訕訕的道:“我瞧着它們可不就像畫兒?上面這個字的右邊像過年時門上掛的燈籠,還帶着燈籠穗子。下邊這個字,像有個人頭上帶着斗笠,揮着兩隻手,被後面的馬蜂追着跑。”清流側目看了一看,噗哧笑出聲,指着告訴她:“給你一說還真是有點像。上面這個字是“櫻”,下面是“蔭”,就是你們倆人的名字。從今日起,你就知道你的名字怎麼寫了。”
雪櫻一怔,正欲講話,卻聽門外一聲極熟悉的輕咳,是在心上想了千遍萬遍的聲音。她又驚又喜,緊緊抿着嘴,悄不作聲地微笑。清流將她肩膀一推,笑道:“瞧瞧,剛纔還跟我高談闊論,現在倒一句話也不說了。還是剩下的話不能當着我說?”
門外細雨初過,草木枝葉如籠溼煙。祖蔭揹着淡薄的日頭影站在玻璃窗外,眉目不甚清晰,只覺得他臉色略有些憔悴。門簾一掀,祖蔭一步跨進來笑嘻嘻地道:“剩下的話,自然不能當着你說。”清流掃了雪櫻一眼,眉開眼笑,蹬蹬地出門走了。
屋裡驀然一靜,祖蔭半晌不言語,只深深地看着雪櫻,像要把她揉進眼睛裡一般。雪櫻被他瞧的心裡發虛,微笑着側過臉去,眼睛往下一溜,突然看到桌上還擺着她剛寫過字的紙,心裡一慌,伸手欲將桌上的紙收起,卻鬼使神差地從硯盒邊拿起筆來,直直往紙上落下。她忽然醒悟過來,紅着臉笑道:“我的天!”話未說畢,只覺得腕上一緊,祖蔭從背後伸手來握着她的右手,替她將手腕穩住,一筆一畫地寫下去。白綿紙質地細密,筆尖從紙上劃過,如春蠶食桑葉的沙沙風雨聲。她無聲的一笑,轉過頭來正對上他的眼,微紅着臉笑道:“你寫的是什麼?我都不認得。”
他的聲音含着笑意,溫然如水:“日後你慢慢就認得了。清流的字太潦草,一開始跟着她寫,日後就學不出來了。明兒我去找衛夫人的帖子,你照着臨吧。”
他的眼睛裡盡是靜靜的喜悅,輕聲道:“櫻兒,真是對不起你,一下子走了這麼久。不過忙了大半月,終於把紗廠買下來了。巧得很,紗廠生產的布就叫雪鷹牌棉布,可見與你有緣。”
她的臉如煮熟的蝦子,一點一點地紅了,微笑道:“你明兒把它改了吧,聽着……怪彆扭的。”
他卻極正經的模樣,伸手將她箍到懷裡搖頭道:“這可算是名牌,以前獲過針織大獎的,怎麼能隨便改?”
她羞得拿手蒙上臉去,頓足道:“那怎麼辦?傳出去會被別人笑死的。”
他強將她的兩隻手拿開,很慢很慢地微笑了,輕聲說:“到了紗廠裡,大家一提‘雪鷹’,我就覺得像在叫你,越聽越覺得牽腸掛肚,趕緊把事情談妥了就往回趕。咱們還不該念着它的好?”他的聲音那樣沉靜,是讓人什麼都不願再想的安穩:“我帶你回家去。”
放生橋處的房子空置半月,無人照管。院門一開,樹上棲的幾隻雀兒被乍然驚起,拍着翅膀唧唧的飛到半空裡去了。半月前初來,一樹玉蘭半開半合,清露滋滋。倏忽花期便匆匆過了,花瓣落了一地,萎黃不堪,有幾瓣恰恰落在金魚池中,半浮半沉間漚的爛黑。空氣中甜鬱郁的之氣,比發酵的酒還要濃烈。
進寶見祖蔭眉頭微蹙,忙笑道:“我去大掌櫃家瞧瞧,若有合適的丫環,立刻就帶過來。這院子空了這麼久,一個人哪裡打掃的過來?”說罷不待祖蔭答應,一溜煙竟走了。
祖蔭話剛要出口,見進寶早已無影無蹤,搖頭苦笑道:“這猴子就知道偷懶。”雪櫻笑道:“花兒落在地上都是鬆鬆的,其實很好收拾。咱們一會功夫就能清掃乾淨。”祖蔭也不答話,將她小心翼翼的扶到堂屋裡坐下,才笑道:“你又畫畫又寫字,還要給他們兩人做模特,還惦記着打掃院子,難道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會使分身術嗎?”他突然將臉一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我聽樹之說,你這半月像是着了魔,心心念唸的就想着畫畫寫字,恨不得連睡覺都省了,晚上要丫頭催好幾遍才肯略略躺會。可都是真的?”他臉上佯裝怒意,眼中卻滿是憐惜之色。
雪櫻半月來夙夜用功,廢寢忘食,極費心血。清流和樹之勸過她好幾次,她當時雖然答應,可一見到紙筆就欣然忘形。此時見祖蔭面沉如水,真怕他繼續責怪,忙拿眼四下裡亂看,見門上貼着一張紅紙,上頭木刻墨印着幾個字,急忙指着那紙道:“你瞧,那張紅紙上寫的四個字,是不是風雨國民?”
祖蔭本來繃着臉,到底忍不住,微笑着搖頭道:“明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八個字,被你一念,就少一半去了。”他臉上浮起一抹讚許之色:“不過,才半個多月,你就能認識四個字,也真是聰明。”
雪櫻衝着他吐舌一笑道:“我剛纔着急沒看清楚,最後一個是平安的安。若再加上它,就一共認得五個字了。”
祖蔭看着她的笑臉,怔了一怔搖頭笑道:“當初真不該把你放在張家。這才半月光景,你簡直快趕上柳柳的活潑勁兒了。我看你樂不思蜀,連家也不願意回了吧?”
雪櫻毫無扭捏之色,笑意盈盈:“以後我到晚上纔回家呢。清流姐在畫室裡專門給我立了個畫架,就*着窗戶,白天光線極好的。她說畫畫如練功,一日也不可懈怠,要天天練習。”
祖蔭不禁氣結,擰着眉頭半晌道:“真是豈有此理。”卻忍不住微笑:“看來我也得下功夫,不然連自家媳婦也看不住。明兒請樹之過來瞧瞧,咱們哪間房子適合做畫室,就依着他家的規格,建個一模一樣的。我叫工匠在每個窗戶邊都立上畫架,可討得你的歡心了?”
雪櫻大喜過望,幾乎說不出話。祖蔭看着她笑容滿滿,自己亦是心滿意足,突然想起半月來一直縈繞心頭的事:“櫻兒,上次走的匆忙,也沒聽你把話說完。”他擡手緩緩地撫着她烏黑的髮髻,終於低聲問道:“那天你娘到底說了什麼?”
她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中,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下意識地往後縮去。八仙椅既深又闊,她整個身子都幾乎蜷進椅中,一雙眼睛如鴿子般溫馴純潔,含着一絲悽楚,搖頭不語。祖蔭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只覺得她瑟瑟發抖,心下極是不忍,嚥了一口氣慢慢道:“櫻兒,那日你還說,你只有我一個人了。既然如此,這世上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
他的眼中一片情深似海,讓人不自禁沉淪。這世上還有什麼秘密不能跟他說?她心中一酸,淚水幾乎涌到眼中,剛張口說“我娘——”,便猛然想到那日三德嬸起的誓,一字一句宛如焦雷般在耳邊炸響——“你若日後對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轟,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陳祖蔭身上”。
她打個冷戰,將嘴抿的緊緊地,默默瞧着門上貼的紅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最後一個字是平安的安,萬事安好,消災得吉。
她扭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輕輕地說:“我娘說做妻做妾,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既然我鐵了心做妾,日後有什麼苦楚,統統得自己擔着。”
他胸口一悶,千種複雜感情糾結一處,想解釋卻無從說起。終究默然踱到門邊瞧着院裡一地殘花,低聲嘆道:“我何嘗不知道……你不明白……”
玉蘭花瓣如污穢的白紙鋪在地上,一陣陣之氣潮水般漲落,簡直讓人窒息。這是一種行將死去的味道——那間幾乎近月沒開過窗的屋子,密不透光的窗簾、久不清洗的褥單、說話時胸腔如風箱般拉動的呼呼聲,門外低低切切的啜泣——合在一起便是這種陳腐的味道。
其它一切都能慢慢,唯獨諾言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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