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是夢初醒是初見(上)

因爲募捐的緣故,初八隻安排了半天課,雪櫻下課後便直奔紗廠。遠遠看見掛在水門汀門柱上的牌子,白底黑字的“益羣紡紗廠”在黯淡的天色裡分外鮮明顯眼,臉上不知不覺便泛起微笑。

門房見到她進來,忙起身笑道:“老闆早晨就囑咐過了,請您直接去他的辦公室。”紗廠有一大一小兩個辦公室,大辦公室給職員們用,祖蔭自用那一間小的。雪櫻揹着畫夾穿過大辦公室時,兩側的職員們紛紛擡頭以目示意,她亦微笑回禮。走到盡頭再左轉,門前的過道里放着一個玻璃櫃子,陳列着廠裡的紗管樣品。櫃側邊上便是小辦公室,門大大敞開,一眼便瞧見祖蔭坐在紅木辦公桌前執筆疾書。

見他眉目專注,她忽然起了頑心,想嚇他一跳,便特意放輕腳步。地上本鋪着地毯,踏上去幾乎悄然無聲,祖蔭卻嗤嗤笑了,頭也不擡地說:“小貓兒,這麼躡手躡腳的,想幫我抓老鼠嗎?”

她大爲泄氣,頓足恨道:“你怎麼聽到的?”

祖蔭卻並不回答,輕輕把毛筆放在硯臺上,含笑道:“這次一走七八天,要安排的事情真多。忙了一早晨,總算理出個頭緒。”

桌上已經擺了好幾張紙,都密密的寫滿了字。她一時好奇,俯身念道:“股線機、並筒機,紡42支以上及60支等各項細紗,價折幣七千六十元……”皺眉笑道:“這寫的是什麼,我怎麼都不懂?”

祖蔭微微一笑道:“這是物料檔案,你自然看不懂。現在棉紗銷路好,等我從青浦回來後,還要再擴大工廠。所以預先將物料歸檔。等將來添置了新的,再歸攏一處計算。”忽然驚喜地道:“你都會念這麼多字了?”

她臉色一紅,撇嘴道:“你真是小看人。我還會寫呢。”雄赳赳地拿起毛筆,卻如何也使不上勁。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散”字。

祖蔭在旁看着漸漸笑出聲,她被笑的不好意思,放下筆撅嘴道:“我平常都用自來水筆,用毛筆當然寫不好。”他看着她只是笑。目光溫柔寵溺,突然收斂笑容道:“進寶這傢伙,怎麼去了一早晨還不來?”話音剛落,便聽進寶笑嘻嘻地在門外道:“我哪敢進去擾了少爺地好事?”

祖蔭臉上一喜,站起身匆匆走到門口,從他手中接過一物,笑道:“你去廠子門口等着。”反手關上門,轉身靜靜地看着她。

辦公室裡驟然一暗。從玻璃窗裡透進來的天色也是灰蓬蓬的,許是要下雨了。他也覺到光線不明。伸手撳開電燈。暈黃地燈光從屋頂灑下來,佈滿一屋,彷彿金色的朝陽。照在身上只覺得柔和溫暖。他地眼睛也如映在太陽裡,閃閃生光。

她看着他眼中的神色。倒吃了一驚。低聲問道:“祖蔭,你怎麼了?”

他含笑不語。慢慢走過來道:“你閉上眼睛。”

她依言閉上雙眼,只覺得左手被輕輕擡起,指間觸感清涼,忽然間便明白他在做什麼,驚訝地呵了一聲,睜眼看時,果然無名指上多了枚鑽戒,一點藍光幽幽在指間閃爍,流光煥彩。

那戒指鑲的極精緻,用一圈碎鑽拼成晶瑩的葉子,中間衆星拱月地捧出一粒冰雪剔透的大鑽。戴在手上尺寸亦極合適,像是比照着手指定做地一般。

他笑了一笑,放下她的手滿意地說:“珠寶行的速度挺快,一天功夫就做好了。”走到桌邊,彷彿很不經意地扭頭道:“你把它拿給丁香看看,看她還有什麼話好說。”

她撲哧笑出聲,嗔道:“我不過隨口提了一句,你何必念念不忘?”

他已動手收拾桌上的文件,笑容滿面,語中頗有戲謔之意:“我知道你向來不愛在珠寶首飾上留心。可手上光禿禿的,旁人誤以爲你還待字閨中,讓我怎麼辦?”

她笑吟吟的不理他,眼波一橫,偏頭笑道:“原來這樣用心險惡,那我可不肯戴。”把戒指取下欲貼身收藏時,卻瞥見內圈上還攜着四個小小的字,咦了一聲,舉起來對着燈光,輕聲念道:“情比金堅。”

他若無其事的輕咳一聲,臉色微紅,笑道:“我該走了。若再耽誤,晚上就得趕夜路了。”

她略低頭想了想,咬脣道:“我也要去外灘……寫生,咱們一起走吧。”天色黯淡,並不適宜戶外作畫,她自己都覺得言語生硬,可他亦毫不起疑,替她提起畫夾道:“江邊風大,你畫一會就回學校吧。別在水邊站太久,小心着涼。”

她心中霎時轉過好幾個念頭,幾乎要將事實脫口而出,卻想着若教他知道,必定二話不說承擔這筆款子。他已計劃擴大工廠規模,只怕要開銷處甚多,能省則省,還是去向銀行募捐罷。擡手無意識的摸摸辮梢上地茉莉花,微笑道:“我曉得了,你也一路小心。”

進寶在廠門口等候,見他們並肩出來,忙招來兩輛黃包車。祖蔭親自扶着她上了車,擡頭瞧瞧天色,恐怕快要下雨了,又將雨篷撐起來,才拉着她的手嘆道:“真委屈你,一個人過八月十五。你放心,我十六號傍晚就回來。”

她發間簪的茉莉花雖然已經萎黃了,卻依然冷香不減。微風過處,縷縷幽香似渺茫地歌聲般,在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流動。光陰亦無聲流過,雖是七八日地小別,她卻不知怎地只覺得心酸,突然間淚盈於眶:“我等着你。”

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替她拭淚,笑道:“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得下?還不如不回去。”

她擡眼一笑,淚花晶瑩地低聲道:“這大半年你一直在上海,也該回去看看了。咱們地日子還長……”到底鬆了他的手,拍拍車把道:“走吧,去外灘。”

車慢慢地向前動了,欠身向後看,祖蔭還站在“益新紡紗廠”的牌子前朝她微笑。他眉目沉靜,竹布長衫隨風輕動,微有皺痕。她的淚水又毫無理由的落下來,盈盈淚水裡皆是他的衣衫,天地萬物都似被染成了這般渾然的淡藍色。

呵呵,凌晨三點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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