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的絲絨沙發側面放着一盆棕竹,細細的竿子疏疏立着,長長的綠葉擎在半空,正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低頭翻撿畫紙,忽然擡頭嫣然微笑,眉眼生動,聲音甜俏:“一張也不少,陸經理真是好人。”忽然發現他倚着辦公桌含笑看她,臉微微一紅,笑道:“也謝謝少東家。”
雲昊輕咳一聲,微笑道:“雪櫻,你是從青浦考到上海美術學校的?”
她心裡一驚,奇道:“你怎麼知道我從……青浦來的?”
雲昊長笑一聲,看着地毯上的牡丹出神,半晌擡頭笑道:“我還知道你的啓蒙老師叫俞清流,當年也是美術學校的學生,後來留洋去法國學畫。她只教了四個月,就讓你來考試,居然考了第一名,當時頗爲轟動,西畫系已招生多年,從沒有女子能考第一。”他的眼中浮起一抹讚許之色,脣邊微笑愈來愈深。
雪櫻搖頭笑道:“都一年前的事情了……已經過去那麼久,還提它做什麼?”突然想起一晚上還沒提到募捐的正事,忙道:“陸經理說,募捐的事情要少東家才能做主。不知齊公子能否鼎力西洋畫系的公開展覽?”
陸豫岷在信上也略提過此事,他倒無驚奇之色,將眼微微一眯,朗聲笑道:“你若明天肯陪我,我就可以考慮。”
雪櫻大爲窘迫,紅着臉結結巴巴地道:“明天……我還要上課。”突然想到明天是禮拜日,擡目看他也正饒有興趣的盯着她笑,忙喊道:“明天的日程安排要去花旗銀行募捐。”怕他不信,從包裡翻出日程安排表給他看。果然第二行上寫着八月初九,花旗銀行。又指着底下密密一串字跡道:“你看,從八月初八到二十八。還要去二十家銀行。”吁了一口氣,眉開眼笑地道:“日程這麼滿。恐怕要讓齊公子失望了。”
他卻嗤嗤地笑了,反手拿起電話,啷啷地撥了幾個號碼,只聽隔壁書記室叮鈴鈴響了一聲便接起來了。昊斜眼看着她,懶懶地朝着話筒道:“明兒一早打電話給滬上所有銀行。若有上海美術學校的募捐請求,一概不許接待。就說我齊雲昊說的,誰若不肯賣這個面子,就等着我親自打上門罷。”吧嗒將電話掛斷,臉上笑意融融。
雪櫻急得直直地站起身,又惱又氣,頓足道:“你……你仗勢欺人!”
雲昊看着她惱,自己哈哈大笑,眼角幾乎斜飛入鬢。半天強忍着笑道:“你看,替你省了多少力氣?多虧了我,明兒不用再去募捐了。”他的表情極是天真無辜。像做了天大的好事,正等人感激涕零。
見她低下頭不作聲了。他含笑替她提起畫夾。柔聲道:“我先送你回去。記得明天中午12點,我在學校門口接你。咱們去吃法國菜。”
第二天果然放晴了。梧桐葉上帶着宿雨,綠地發亮,太陽光照在樹葉上亮亮反射,金色的光斑透過樹葉,一圈一點地落在水門汀馬路上。小汽車已在樹下停了半晌,雲昊等地焦躁,擡腕看錶,見指針才慢騰騰地走到11點半,皺眉問司機:“老王,現在幾點了?”
司機雖然瞧見他剛看過表,卻不敢不回答,扭頭笑道:“少東家,剛剛11點25分。”
雲昊長長的嘆口氣,搖頭道:“早知道不如不問你。”從兜中摸出香菸,一枝接一枝的吸起來。車中到底空間狹窄,不一會兒便青煙瀰漫,他突然想到雪櫻恐怕不喜歡煙味,忙將手裡的香菸掐滅,敞開車門放入涼風。又低頭看了無數次表,終於見雪櫻低着頭從校門口出來了。
她今日衣着十分樸素,竹布衫配着黑色葛絲裙,眉宇間鬱郁不歡,像是有點生氣般,將繡花鞋嘩嘩地踩到水坑裡,一路溼嗒嗒的腳印。他只裝做沒看見,伸手扶她上車,含笑道:“今兒怎麼不揹你地畫夾?”
提到畫夾她倒臉色稍霽,搖頭道:“我怕再弄丟了。”卻還是將身一側,躲開他的手。
雲昊也不惱,扶着車門俯身笑道:“明明看見我就想笑,幹嗎忍得那麼辛苦?”
她本是愁腸百結,這下倒真被逗笑了。他滿臉得意地跨上車,將身往後座重重一*,朝司機笑道:“去華龍路的梅茲飯店。”
梅茲飯店的法國菜在滬上極負盛名。法國餐廳向來內部裝飾富麗堂皇,天花板亦用金漆彩畫,雪白的桌布滿滿地布着時令鮮花,靡靡香氣,絲絲入扣。雪櫻瞧着胡桃木餐椅上的渦輪貝殼花紋,驚喜地道:“咦,這個就是羅科科藝術。”
雲昊是這裡的常客,哪裡將這些看在眼裡?將菜單擲回侍者懷中,眯着眼笑道:“我瞧着確實磕磕絆絆的煩人。若是招了灰,擦着多麻煩吶。”雪櫻撲哧笑道:“你這個大少爺,也知道如何收拾屋子?”
他的臉色卻忽然陰沉下去,轉目默默看着窗戶,半晌道:“我以前常常收拾地。大冬天裡,水冰的刺骨,那時候看到傢俱上雕着累累贅贅的花,心裡簡直恨地要死。”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輕笑道:“我也不是大少爺。”
雪櫻見他臉色不好,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恰好此時上了第一道奶油蘆筍湯,他不再說話,伸手拿起湯匙。銀勺與瓷器相碰,叮叮輕響,袖口上地銀色琢鋼釦亦在陽光裡躍躍閃動。餐廳角落裡斷斷續續地傳來梵阿鈴的清音,渺茫地如同夢境一般。
他今日穿着銀灰色襯衣,倒添了一種內斂溫和的氣質。默默地喝了兩口湯,擡頭見她只用湯匙在碗中輕輕攪動,詫異問道:“味道不好嗎?”
她放下湯匙搖頭道:“不知道爲什麼,只覺得氣味有些膩。”
他眉頭一皺,朝侍者打個手勢道:“拿杯香橙汁。”看着她微笑道:“本來要吃完烤龍蝦才能喝果汁的,你既然覺得膩,讓他們先上這個也是一樣。”
侍者將香橙汁端上來,卻又俯身到雲昊耳邊悄聲說話。他臉色一變,扔下餐巾慢慢站起來。陸豫岷昨日在信中說明,一旦有消息便會先派人稟告。果然跟着去青浦的人已被差回,正恭恭敬敬的垂手立在餐廳門口。
他下意識的低頭看向雪櫻,只覺得一瞬間心裡錯綜複雜。日光透過彩色玻璃照進來,她的身影如花枝般微微傾斜,正低頭捧着金黃色的橙汁輕抿,杯中澄澄光影,映得眉間瑩然如玉石,燕然溫婉。
萬一她不是……如果她不是——不如就讓時光在此時靜止,還能再多奢想一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擡起頭來,見她目露詫異之色,朝她笑笑,柔聲道:“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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