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蓉花正盛開,嫣紅色的大花盤子晾在乳白的月光裡,悄悄如美人含愁。冷露無聲,上下錯落的花葉上已蒙上一層細細的露水,良久葉尖冷冷一滴落下,恰恰洇在綢衫上,倏忽滾下,便給鵝黃衣襟鑲上一綹溼邊兒。女傭在旁立了許久,見那露水往她身上紛紛落得急了,忍不住出言相勸:“小姐,夜深了,回房去歇着吧。”她只是恍如未聞,粉面含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良久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道:“你剛纔說什麼?”
女傭還未答話,便聽身後有人笑道:“去替小姐拿件披肩來吧。”正是陸豫岷,不知何時走到身側,突然張口說話,倒駭了女傭一大跳,轉身見是他,忙行個禮退下。雪櫻倒十分客氣,欠身微笑道:“陸經理。他見她握着椅子扶手欲站起,忙搖手道:“小姐請寬坐,不必多禮。”又指指她身側的椅子,微笑道:“不知陸某有沒有這個運氣,能陪小姐聊聊天?”見她含笑點頭,微一鞠躬側身坐下,想了想笑道:“明日各大報紙便會刊登二少爺親筆書寫的認親啓事。今日我也去學校替小姐改名爲雲了,啓事一出,定能讓你的同學們恍然大悟,不再誤會您與二少爺的關係。”
雪櫻眉目一喜,急急問道:“那祖蔭他能看到嗎?”
陸豫岷含笑點頭,卻又皺起眉頭道:“陳公子即使看到,恐怕也無濟於事。啓事只說認回親妹雲,並無言語涉及雲即雪櫻。況且還會特意註明,少東家雙喜臨門。將認親與訂婚合二爲一,召開宴會一處慶祝。”他說到後來,特意加重語氣。見她明顯怔住了,便接着道:“況且陳公子此時還在華慈醫院昏睡。恐怕等他醒來時,連宴會都散場了。”
話音剛落,雪櫻已悚然大驚,站起身怒道:“你說什麼?你們把他怎麼樣了?”
女傭已拿了披肩過來,默默立在一邊等待。陸豫岷伸手要過披肩。微笑道:“夜深露重,小姐要在意自己身體。”見她扭頭不理,揮手令女傭退下,慢慢地道:“就算小姐不愛惜自己,也要多爲孩子着想。”
她的身體微微一僵,嘆了口氣,到底將披肩密密地圍上,輕聲道:“哥也知道……孩子的事情嗎?他既然知道,怎麼還……還不讓我去見祖蔭?他到底想怎麼樣?”
陸豫岷目光閃爍。搖頭笑道:“他到底想怎麼樣?上海灘三教九流,無奇不有,什麼拆白黨、翻戲黨、仙人跳、放白鴿。五花八門,若二少爺他真惱怒了。一樣一樣地使下來。陳公子將來會變成怎麼樣,誰也說不好。”
雪櫻驚呼一聲。站起身厲聲道:“他……他若對祖蔭下手,我也不認這個哥哥了。”
陸豫岷並不答話,兩掌相擊,隨着啪啪幾下輕響,廳前燈光大盛,從玫瑰園兩側刷刷地噴出十幾道水柱,薄薄的水霧凌虛而下,銀花飛舞,像是在半空裡造起一座水晶橋樑。草坪上方懸掛的紅藍白各色燈綵幽幽點亮,只映得綠地茸茸,青翠欲滴。
良辰美景,如詩如畫,如影如幻。
她驚得目瞪口呆,半晌皺眉道:“陸經理,這是什麼意思?”
陸豫岷含笑道:“這就是你哥哥特意準備地宴會。到時候滬上名流齊聚於此,少爺挽着您的手從大廳出來,穿過水橋走到草地上,向大家正式介紹您的身份。”他嘆了口氣,指指書房地窗戶道:“你看,少爺整晚都在窗口看着小姐呢。”
書房裡並沒有開燈,花園裡亦是燈光幽暗,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見朦朧中一個極英挺地人影立在玻璃窗後,菸頭上的紅芒一閃一閃,如星辰般悄然明滅。她心裡驀然凌亂,低聲道:“其實哥用不着這般……花費心思。”
陸豫岷微微一笑,又啪啪地拍了兩下掌,水柱立刻停止噴射,燈綵亦幽幽熄滅。方纔的無邊美景猝然消失,如做了場美夢醒來,空空的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他默了半晌才輕聲道:“這些佈置真讓雲昊費了許多心思,可惜……明天就要拆掉了。還有那篇認親的啓事,方纔也已經打電話到報社,讓明天地報紙不必刊登。1——6——K少爺將小姐視之如珍寶,你說他能怎麼樣?”
雪櫻啊了一聲,只覺心中百味陳雜,緩緩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陸豫岷嘆口氣道:“少爺幼年失母,當年四姨太……去得不明不白,老爺亦不正眼看他。雖然寄給大太太撫養,可世情冷暖,捧高踩低,再正常不過。最開始那幾年,只要不當着人面,連大太太房裡的丫頭都能隨意差遣他。內宅我也不可隨意進出,他其實就像舉目無親一般……”
聽她低低驚呼,他並不側臉去看,繼續道:“少爺能到今日,委實不易。千方百計地找尋小姐,再大張旗鼓地舉辦宴會,就是想替您掙足了面子,免得被人歧視,像他一般受苦。”
她益發無語,兩行清淚緩緩沿着臉頰流下,半晌擡手拭道:“我能明白。哥自然全心全意都爲了我好,可是……”
“可是陳公子亦是溫良君子,待小姐同樣全心全意。若不是名份上有所虧欠,二少爺他又何必惡行惡相,費盡心思拆開你們兩人?”陸豫岷含笑接下去,又眨眨眼睛笑道:“論起來陳公子倒心地至誠,昨晚在書房裡眼睜睜看着少爺與小姐“卿卿我我”,竟硬是掙扎着不出一聲。後來在瓢潑大雨裡一動不動地站到昏迷,半條命都差點沒了。”
雪櫻淚水益發洶涌,哽咽道:“他就是這樣的人,什麼苦楚都默默地藏在心裡……”
陸豫岷面有讚許之色,點頭微笑:“我在青浦時。倒也略略打聽到些事情。陳家少奶奶屢次爲難小姐,每每都被他輕輕化解。其實私心裡論,祖蔭處世做事較爲圓通。總能不動聲色地替人留下退路,倒比雲昊來的踏實穩妥。不像咱家二少爺。不把人逼到窮途末路,決不肯罷手。”
他竟然話鋒一轉,隱約間句句誇讚祖蔭。雪櫻看他臉上神色高深莫測,心裡又驚又疑,終於忍不住問道:“陸經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看着她眼神驚恐,突然噗嗤笑出聲道:“小姐,如今少爺抓住祖蔭虧欠名份的錯處,死活不肯罷休,只不過現在還看着小姐的面子,暫時隱忍不發。而祖蔭當初允了岳丈大人臨終前遺言,依着他一諾千金地性子,更不可能離婚再娶。小姐現在……身懷有孕,夾在中間左右爲難。卻如何是好?”
她驚呼一聲,低頭輕聲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陸豫岷呵呵笑了,點頭道:“我自然什麼都知道。若不是念在祖蔭對你一片真心。又被雲昊騙得幾乎喪命,我又如何肯讓小姐察覺真相?”眨眨眼道:“珠寶行的技師說戒指內圈還有四個字。我卻沒讓他們鏤刻。否則。小姐只怕此時還被矇在鼓裡罷?”
雪櫻漸漸地覺悟了,驚喜交加。微笑道:“原來都是陸經理暗中相助。多謝您看顧祖蔭……”皺眉道:“他還在醫院裡昏迷不醒?我……能不能去瞧瞧他?”陸豫岷眼神憐憫,搖頭嘆道:“小姐就算現在去看了他,又能有什麼用?咱家少爺的性子,開弓沒有回頭箭,又在嫡子庶子上素有心結,若讓他此時答應,肯放小姐依舊無名無份地跟着陳公子,那是千難萬難。”
她跌坐回椅中,怔怔地不出聲,神色悽苦。他忽然嗤嗤笑道:“小姐怎麼不來問我,此時該如何是好?”她驀然回神,眼中生出無限期盼。他微微一笑,侃侃道:“既然兩下里爲難,不如一走了之。”見她神色疑惑,輕笑一聲道:“如今有個機會,讓小姐去法蘭西讀兩年西洋畫,一來小姐於此道確有天賦,正好加以深造。二來亦可替腹中地孩子遮過身份,不必牽判於嫡出庶出。三來,就要看陳公子的造化了。若他真對你情深意重,想必少爺過兩年也會放下疑慮,不再阻攔你們地姻緣。”
她只是默默無語。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嘆口氣道:“少爺擔心陳公子是個薄倖人,纔不準你無名無份地跟着他。祖蔭若能在這兩年內,證明他心裡確實只有小姐一人,那陸某以性命擔保,縱然少爺到時仍不肯鬆口,就算我粉身碎骨,也要想盡辦法令你們破鏡重圓。”
雪櫻眼中淚花晶瑩,輕聲道:“乍然間一句話也不說,匆匆一走兩年,總覺得……心裡割捨不下。”
陸豫岷嘆了口氣,笑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何必眷念朝朝暮暮?時光飛快,兩年不過小小鴻溝,一躍可過。小姐若真個與陳公子情比金堅,等兩年後帶着孩子從法蘭西回來時,一家團圓,其樂融融,千倍萬倍地好過現在夾於中縫,苦不堪言。”
她嚥了口氣,緩緩地道:“陸經理,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突然僵住了,伸手摘下一朵木芙蓉,將花瓣一綹一綹地撕開。碎瓣在指間嘶嘶輕響,他卻默默無言,半晌黯然道:“小姐地眉目神態……與她當年一模一樣。許多年前,她跟我說,世事難兩全,取了一樣就不該要第二樣,不可貪心不足,後來帶着滿心遺憾悲苦離世。我……如今只想讓小姐事事圓滿。如果……她在九泉下知道,定然會很高興……”說到後來,語帶哽咽,情緒低落,全然不似平日的穩重深沉模樣。
她心裡萬分詫異,心念一動,低聲道:“你是說我娘?”
他並不答話,站起身拍拍手,芙蓉花地嫣紅碎瓣兒便滿下里亂飛,如在夜色中灑落一場花瓣雨。擡腳欲走,又低頭沉聲道:“少爺定會讓人陪着你去法蘭西。小姐地日常信件。無論是寫給誰地,恐怕都會送到少爺這裡先行過目,請小姐自己斟酌罷。”
雪櫻眉目端莊。點頭道:“我知道了,我不寫信給祖蔭就是了。”陸豫岷含笑搖頭:“不……”見他目光玩味。她忽然恍然大悟,微笑道:“我明白了,該怎麼寫還怎麼寫,把心裡地想法原原本本讓哥哥知道。”
他嘴邊浮上一絲微笑,點點頭道:“去法蘭西地皇后號郵輪。三日後便要開船,小姐儘快收拾啓程罷。陳公子那邊請你放心,我自然會勤加照拂,只是恕我不能事先泄漏真相。陸某對他印象雖好,也得再細細地觀察兩年,將來才能放心把小姐交給他。”
她淚凝於睫,站起身盈盈一拜,微紅着臉道:“我倒不擔心祖蔭有變。就怕我即使走了,哥哥仍要耿耿於懷。陸經理。……祖蔭這一年在紗廠上費了許多心血,請你多勸哥哥,別讓英國使館強行收購。”
陸豫岷搖頭微笑道:“這話倒不如小姐自己去說罷。”
雪櫻擡頭看看樓上書房。那一點紅芒仍在黑暗裡閃爍不息。她嘆了口氣,默默地裹緊披肩。微笑道:“我與哥哥相見才幾日。想不到這麼快就要分開了。他心裡一定也很難受,我去陪他說會話兒。”
雲昊一直站在窗口。見她與陸豫岷說完話後,極平靜地走開,知她必然已經答允了,心裡一喜,卻又悵然如失,坐回椅中默默吸菸。過了好半天,卻聽門外嗒嗒輕響,像是高跟鞋踩過來,走到門外忽然頓住了,緊接着“哎呦”喚了一聲。
他忙扔了手中菸捲撲過去,推門一看,哭笑不得地說:“雲,你既然沒穿過高跟鞋,幹嘛這會子逞強?”突然發現她竟然整整齊齊地穿着禮服,頭髮亦盤成極華美的西式髮髻,緩緩愣住道:“雲,你……”
她無可奈何地看着落到一邊的鞋子,搖頭笑道:“這鞋真難走路,害得我差點摔個跟頭。”伸手扶着門框,重新將高跟鞋穿好,調皮地眨眼笑道:“既然是哥哥地心意,總要都試一試嘛。”
他心裡十分感動,扶着她走進屋裡坐下,嘆口氣道:“雲,你不怪哥哥了?”
她微微一笑,深深地看着他道:“記得上次在梅茲飯店吃飯時你說,大冬天擦屋裡的傢俱,水冷地像冰……哥,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吃過那麼多苦……你都是爲了我好,我怎麼會怪你?”
他目光如電,只是揚眉看着她,忽然嗤哧笑了:“看你眼睛裡分明寫着就是怪你心狠,嘴裡卻連聲說不怪。雲,你心裡還是放不下他罷?”
她愣了愣,垂目笑道:“哥,我放不下他是真,可心裡敬愛你也是真。等我去了法國,就請你不要爲難他了罷。”提着裙襬站起道:“你看,我特意打扮好了……等兩年後從法國回來,你再舉辦宴會時,我還穿着這身衣服,挽着你的手跟衆人介紹,好不好?”他地眼神驀然溫柔,摸摸她的頭髮,微笑道:她仍是盈盈地望着他,滿目期盼,頓了頓道:“你放心,我不爲難他就是了。”
她見他答應,心裡一鬆,便將話鋒一轉,與他絮絮訴說小時候在陳家灣時的情形。什麼月亮地裡剪麥穗、撲火蟲、半夜起來喂蠶,語笑盎然,他亦靜靜地握着她地手,含笑傾聽。她說了半晌,突然掩嘴打個呵欠,極是不好意思,微紅着臉朝他看來。雲昊長嘆一口氣,悵然道:“困了就去睡吧。以後兩年哥不在你身邊,看顧不到,你要懂得自己顧惜身體。”
她微笑着點點頭,卻又簌簌地流下淚來。雲昊亦是心痛難忍,站起身道:“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別動不動就傷心。這幾天好好在家休息,其它事情哥會替你一一辦妥。三日之後,哥親自送你上船。”
連日忙亂,時光便像箭一般地過去了,轉眼便是開船時間。郵輪地蒸汽機緩緩開動,船尾翻起滾滾波濤,一浪浪打在岸邊,岸上一切緩緩地在日光裡倒退,終於漸漸地看不見了。雪櫻目光如癡,如雕塑般站在船舷邊,海風獵獵,吹得她衣襟索索地抖動,如旗幟般在風中飄舞。隨行貼身服侍地女傭怕她着涼,忙走過來笑道:“小姐,外頭風大,瞧着海浪顛簸,恐怕會頭暈,不如回房間去罷,你如今……該多多休息纔好。”
她也覺得睏乏,點頭答允,回到艙中便睡下了,醒來時已是深夜。大半輪皓月低低地照在水面上,海水極是平靜,被月光照得黑白分明。郵輪彷彿載着半船鬱郁月華,穿透一片寂靜的黑色,在狹狹一道白光裡默然無聲地前行。
女傭極是警醒,見她披衣起來,伏在桌上寫字,忙從被中欠身道:“小姐,若是給少爺寫信,寫完交給我就是了。”
她手上並不停頓,輕輕地點點頭道:“你睡吧,我曉得了。”
船身隨着海浪上下顛簸,寫字極是困難,筆劃也歪歪扭扭得不好看,她卻硬是掙扎着寫下去。那時祖蔭剛從上海回來,她初識寫字,腕力不勻,他從背後伸手來握着她地右手,替她將手腕穩住,一筆一畫地寫下去。白綿紙質地細密,筆尖從紙上劃過,如春蠶食桑葉的沙沙風雨聲。他的聲音含着笑意,溫然如水:“沒關係,這些字你現在不認得,以後慢慢就認得了。”
如今她字字都認得了,他卻已經不再知道。
終於寫完“醒”字最後一筆,她拿起紙默默唸道:“散帙坐凝塵,吹氣幽蘭。茶名龍鳳團,香字鴛鴦餅。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花月不曾閒,莫放相思醒。”念畢淚如雨瀉,低聲道:“早知道,那日應該寫完……”祖蔭回青浦那日,她雄赳赳地拿起毛筆,卻如何也使不慣,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散”字。他在旁看着漸漸笑出聲,她不好意思地放下筆撅嘴道:“我平常都用自來水筆,用毛筆當然寫不好。”
今日用地是自來水筆,他卻已經不能看到了。想了想,又提筆在底下加了一首:“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總是離別情,那得分明語。盼得最長宵,數盡懨懨雨。”
兩首詞一上一下,極是整齊,彷彿心意相通的兩人一唱一和。她惆悵地嘆口氣,輕聲道:“祖蔭,雖然這封信你看不到,可是你一定要等我……帶着咱們的孩子回來。”清淚如泉,汩汩而下,啪啪地打在信紙上。字跡被淚水一浸,淡淡墨跡漸漸暈開,如船外無邊無際地黑夜般,悄然洇滿桃花紙。
上一章字數太多,索性再開一章新的。
咳,大家覺得太虐了嗎?可是每個人地性格就是這樣嘛,讓偶怎麼辦……
大家都不怎麼留言了,真是粉傷心地說。米人看了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