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裡的草地前幾日剛被修剪過,茸茸青翠,安靜整齊。成羣的黑白蝴蝶在草棵間上下旋轉飛舞,倏忽遠了又近了。竹喧被抱在懷裡許久,早已不耐煩,扭動着身子往地上掙,指着蝴蝶回頭示意。
草地柔軟伏貼,即使摔倒也不礙事,雪櫻便放手隨她去玩,直起腰來長嘆一聲。他們本來已經收拾妥當,連車子都已開出大門,卻忽然收到從南京拍來的電報。雲昊下車匆匆一讀,臉色大變,說了句“稍等”,便轉身奔回大廳與陸豫岷低聲商量。說了幾句,竟一起往書房去了。
她見他面色凝重,也不願多問,便抱着喧兒在花園裡靜靜等候。此時見竹喧在草地裡走得十分穩當,稍微放下心,回身到大廳看看,樓上書房仍然毫無動靜。正想上樓去詢問,房門卻砰地開了。只見雲昊急急走出,俯身朝她擺擺手,面色陰沉,叫過樓梯口侍立的聽差吩咐了幾句,又迴轉房中,重重地關上門。
聽差立刻走下來向她轉達,見她皺着眉頭沉吟不語,略一鞠躬道:“二少爺說此事至爲重要,他有幾件事情需要立刻安排,請小姐再稍等一個小時。”大廳地面鋪着淡乳黃色的大理石,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射進廳內,滿屋流光溢彩,像一面幻麗光潔的銅鏡。她終於哦了一聲,揮手令聽差退下,低頭悵然望着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忽然就想起他當初握着她手腕,一筆一劃地書寫那首詞。
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花月不曾閒,莫放相思醒。已經兩年與他音訊不通。如何還能再等?她略略沉吟,心裡已經有了決斷,招手叫過女傭吩咐道:“二少爺今日去不了了。你去替我請汽車伕。”忙忙地走到草地中抱起竹喧。
雖然已是晴天正午,陽光未照到的草地處仍是露水嗒嗒。喧兒一身白衣白鞋。被碎草屑和露水沾得又溼又髒。雪櫻也顧不得許多,抱着她便往大門外走去,坐上車才撲哧笑道:“弄得這麼髒,怎麼好意思去見爹地?讓爹地瞧見,定會冤枉媽咪不好好照顧你。”見汽車伕已經出來了。卻只在車門外徘徊,便敲敲玻璃笑道:“剛剛本來都要走了,卻突然從南京來了電報,說大少爺昨日去世了。這麼大的事情,二少爺今日肯定脫不了身,還是請你送我們去青浦罷。”
汽車伕猶豫地道:“二少爺說我今天休假…要不然我再去問問?”
雪櫻心急如焚,將臉一沉道:“你若不願去,我去叫黃包車。你愛休假就一直休去罷。”抱着喧兒便要下車。汽車伕見她眉間已薄有怒色,如何敢得罪?忙上車將汽車發動。1^6^K^小^說^又扭頭道:“三小姐,還是讓門房去跟二少爺說一聲罷。”
她搖頭道:“二少爺定要安排回南京奔喪,事情繁多。不必去打擾了。他知道我今日要去青浦,你就放心地開吧。”微笑着催促道:“快走。快走。”
那年從青浦到上海時。坐夜航船走水路,彷彿在祖蔭懷中睡了一覺便到了。今日卻覺得道路無窮無盡。如何也走不到頭。雪櫻側臉瞧着窗外景色,路側已漸無人煙,曠野樹木經一夏雨水滋潤,幾乎綠地發黑,舉目皆是荒荒綠意。道路顛簸不平,喧兒又有些暈車,伏在她懷裡沉沉睡去。車裡只有馬達轟轟轉動,單調至極,她見汽車伕悶聲不響,便開口笑道:“我瞧你彷彿對道路很熟,以前經常去青浦嗎?”
車伕詫異地回過頭,搖搖頭微笑道:“只去過一次。兩月前送張太太和醫生回青浦,陸經理特意囑咐,她是小姐的繪畫啓蒙老師,對齊家有恩,決不能耽誤了張先生的病情。摸着黑走夜路,車又開得飛快,一路心驚膽戰,反而將道路記住了。”
雪櫻乍然聽到清流地消息,又是什麼張先生病勢兇險,驚得幾乎從後座上站起,略問了幾句,見車伕也夾七纏八地說不清楚,想了想皺眉道:“我們到青浦後,先去張家瞧瞧,再去找祖蔭。”
園中樹木經了雨季,鬱郁綠意繞着白牆烏檐綿綿不絕。夕陽在綠樹間淡紅一片,西天雲霞斜飛,如情意悠悠。清流在樹蔭下安排好躺椅,便扶着樹之出來瞧落日,見他臉色比前幾日略好了些,心裡十分歡喜,搖頭笑道:“前兩月可真是要嚇死我了……你若萬一有個好歹,我可就……”說話間淚凝於睫,嘆了口氣,替他將薄毯蓋好。
樹之病癒一月有餘,臉色尚差,倒很有精神,呵呵笑道:“我若萬一有個好歹,你就將畫室裡我沒完成的畫兒挑揀挑揀,替我補全。我在天國裡回顧往事時,也能有作品給上帝彙報。”
清流撲哧便笑了,正作勢要打,卻聽園外腳步凌亂,隱約有語音細碎,夾着嬰孩地咯咯笑聲。她心中詫異,揚聲問道:“影兒,不是說過這幾個月不許接待客人嗎?你把誰帶進來了?”轉眼一看,又驚又喜地愣住了,半晌扯着樹之笑道:“啊,雪櫻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雪櫻今日爲弔喪,特意穿了一身白色洋裝,頭髮亦簡單地挽成西式髮髻,極是清爽大方。將竹喧交給清流抱,輕聲道:“我聽車伕說,前兩個月青浦城流行瘧疾,連張大哥都染上肋膜炎了,忙過來看看。”見樹之雖然臉色蒼白,眉宇間倒很有精神,稍稍放下心來,微笑道:“這兩年在巴黎時時想起清流姐和張大哥,卻老被喧兒在旁判手判腳,連信都沒功夫
清流臉上露出極驚詫的神色,與樹之對視一眼,打斷她道:“你去法國了?怎麼祖蔭從來……沒說過?”
雪櫻臉微一紅,搖頭道:“此事說來話長。”將當年事情略略說了一遍,已幾乎墜淚。半晌笑道:“還好哥哥想通了,說他也不管了,都隨我心意。我才帶着喧兒坐船回來了。”
清流如被雷擊了般。半響才醒過神,驚訝地笑道:“當初啓錢莊的陸經理來找我詢問。只說他家曾經丟了一個小姐,又與你眉目相似,想打聽你的身世。我細細地告訴了他,後來卻再無下文,還以爲只是錯認了。原來竟是真的。”兩月前她在華慈醫院見到他時,正爲樹之地病憂慮,心裡哪還能想到別的事情?況且一直以爲……她心裡一緊,皺眉道:“祖蔭這兩年幾乎沒回過青浦,就算回來也從不探訪舊友……我們還以爲他和你在上海恩愛甜蜜,不願返鄉……卻原來如此。”
雪櫻見竹喧在清流懷中亂扭亂動,忙伸手抱過,輕輕替她拂拭衣角草屑,苦笑道:“喧兒出生後還沒見過爹地呢。祖蔭這兩年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想到自己雖孤身在巴黎。卻還遙遙地有盼頭,他卻懵懵懂懂地一無所知,頓時心中酸楚不堪。險險落淚,忙將話鋒一轉。微笑道:“張大哥地病雖然兇險。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自然能平安無事。”
清流想起那幾日的煎熬。眼圈微紅,輕輕擺手道:“哪裡敢說吉人自有天相?只不過運氣稍好罷了。當初陳家少奶奶也是肋膜炎,病症比樹之還輕,後來卻急轉而下,捱了兩天工夫便撒手西去。”搖頭苦笑道:“西醫大夫是我推薦給祖蔭地,還好他頗爲開通,只說命該如此。若換了別家,我可要惹麻煩上身了。少奶奶去的時候,祖蔭許願替她抄四十九天經,如今還在沉香寺……”突然心裡一跳,只覺一個極模糊的念頭從心底輕飄飄一掠而過,卻影影綽綽抓不住,略遲疑間,卻聽雪櫻低低驚呼一聲,輕聲問道:“清流姐,西醫大夫不是陸經理推薦給你的嗎?……少奶奶是什麼時候去地?是不是……六月十九日?”
清流張了張嘴,只覺腦中如閃電刷刷劈過,背上漸漸滲出汗……那天在醫院裡,他突然面色凝重地道:“不過要請張太太幫個忙,不管能否治好,請你千萬莫跟陳家提起,說這醫生是經我推薦地。我不圖恩報,卻也不想惹麻煩上身”……聽竹喧在雪櫻懷裡咯咯笑了一聲,她如夢初醒,立刻警戒地搖搖頭道:“我不記得日子了。”
雪櫻像是癡了一般,渾身竟似索索發抖。輕輕的搖着頭,兩行清淚順着臉頰緩緩流下,低聲道:“陸經理拍電報時,就是六月十九……我明白了。”
汽車伕將小姐送到張家門外地巷子後,便在車外等候。青浦的街道以青石板搭砌,只覺滿地陰潤,小巧靈秀,與上海地水門汀馬路大不相同。一個年輕地女子提着扁籃從街對面的槐樹下走過,穿着闊滾邊白洋布衫,窄窄地褲腳,上海早已不時興了。
他忽然聽見背後的巷子裡起了喧譁,扭頭去看時,只見三小姐滿臉淚痕,抱着小小姐飛也似地在前面走,身後一個女子焦急地解釋什麼,她只是搖頭不理。車伕驚得目瞪口呆,忙奔上去說了聲“小姐”,她已厲聲道:“立刻去開車,回上海。”
清流苦勸半日,此時見雪櫻語氣仍然極爲堅毅,氣得淚水交流,哽咽道:“櫻兒,就算你能狠得下心不去見祖蔭,可孩子是無辜地,怎能不讓她爹知道?你怎能擅自替孩子做決定?”
雪櫻淚水紛紛,悲苦難言,哽咽道:“少奶奶往日雖然對我不好,可到底是好端端一個人,就這般說沒便沒了。我對不起他……再也沒臉去見他了。”熱淚啪啪落下,正落在竹喧臉上。她怕把女兒嚇哭,忙伸手輕輕拍打。喧兒卻睜着一雙大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她心裡愈發難受,想了又想,終是狠不下心,低頭含淚道:“喧兒出生後還沒見過爹地,這次萬里迢迢地回來,總得瞧瞧爹地是什麼模樣。媽咪帶寶貝去看一眼就走,喧兒乖乖地別出聲,好不好?”
竹喧像是聽懂了,竟在她懷裡點點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清流在旁心如刀割,捂着嘴哭道:“櫻兒,瞧在孩子的份上,你就裝作不知道,這輩子……不照樣過了?”
雪櫻目光清寒,含淚搖頭道:“我此生還有什麼顏面再去嫁他……況且……”卻不再往下說了,淡淡一笑,輕聲對車伕道:“去開車吧,我們去沉香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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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兩章大虐如果受不了地筒子就止步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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