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飛雨大聲道:"晚輩們正是要到君山去瞧瞧的。"她見這老人說話竟也變得有些吞吐起來,言語間不覺有些激憤之情。
老人渾如不覺,反而柔聲道:"以你兩人之勇氣決心,世上絕無不可能之事,但君山途上,你兩人卻要小心些了。"蕭飛雨聽他話中似有深意,還待追問,那知老人卻已接道:"老夫言盡於此,但望你兩人好自爲之,來日武林,必當是你等天下,只是,只是老夫卻已未必見得到了,老夫家門不幸……"語聲漸漸停歇,脣邊帶起一絲慘笑,但默然半晌,忽然大聲道:"但我唐門磐石般基業,誰也莫想毀去。"他今日說話一直似有隱憂,只有說這話時,神情才又恢復那不可一世的武林巨家之雄主氣概。
展夢白知道這老人爲了唐迪,心緒必定十分紊亂,恭聲道:"前輩若有急事,晚輩不敢打擾,自當體會前輩教訓,好生行路。"老人頷首道:"正當如此,好生去吧,來日若是……唉,還說什麼來日!"揮一揮手:"擡轎,回家!"他再也不望展夢白、蕭飛雨一眼,展夢白、蕭飛雨卻一直目送他所乘之軟轎啓程、遠去蕭飛雨皺眉道:"這位老人家似乎有些變了。"展夢白嘆道:"他心中必定有件大事,此事必定也與唐迪送至君山的盒子有關,奇怪的是,他話中爲何似有不之祥之兆……"忽然一笑,道:"以他這武功身份,還會遇着什麼兇險之事,只怕是我聽錯了。"兩人回思這兩日經歷,端的如在噩夢之中,至今掌心還似捏把冷汗,但這一日之中,所聽得之秘密,卻也不少。
當下兩人計議一番,決定無論途中有何險阻,也定要直奔君山,唯一令蕭飛雨擔心的,只是展夢白的傷勢。
瞧他內傷那般嚴重,能否痊癒如前,實是毫無把握,只因這種傷勢拖得越久,便越難醫治,而短期間又萬難尋得能治他內傷之人,他辛苦掙扎許久,武功方自練到這地步,傷勢若是不能痙愈,豈非令人扼腕傷心?
老人唐無影不經前院,逕自回到自己所居精舍之中,唐豹、唐燕兄弟兩人,並肩立在門口,面色俱是十分凝重。
兩人見到老人迴轉,齊地搶步而出,唐豹道:"爹爹在內……"他神情不但凝重,而且痛苦,原來他隱約聽到爹爹要去追殺展夢白,便來告訴老祖宗,但說出之後,見到老祖宗憤怒之情,又不禁自責自悔。
無影老人怒道:"我知道你爹爹在裡面,他敢不來?燕兒,你好好的新郎官不做,到這裡來作什?"唐燕垂首道:"回稟老祖宗,孫兒……"
老人道:"莫要說了,快回洞房去吧,我老人家還等着抱玄孫子哩……擡轎的退下,豹兒,扶我進去。"唐燕面頰微紅,與擡轎大漢一齊退去,唐豹扶着老人入內,只見唐迪正直挺挺跪在老人榻前。
老人面色一沉,揮手道:"豹兒,你也退下。"唐豹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瞧了他爹爹唐迪一眼,便又住口,將老人扶至榻上,躬身垂首,退了出去。
老人閉眼坐在榻上,也不說話,手掌一直在旁摸索。
唐迪連忙捧了把酥糖過去,輕輕放在他手畔,老人摸索着吃了一塊,兩塊……雙目仍未張開。
唐迪也沉得住氣,跪在地上,不言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忽然道:"你爲何不說話?"唐迪垂首:"爹爹未曾說話,孩兒不敢開口。"老人霍地睜開雙目,精光暴射而出,厲聲道:"什麼不敢開口,你只是無話可說,是麼?……是麼?"唐迪道:"孩兒……"
老人大罵道:"什麼孩兒,你是誰的孩兒,你只是個混帳、匹夫、鼠輩、狗才、不孝的畜牲……"只見他胸膛起伏,氣喘咻咻,顯見是心中憤怒已極,接着又道:"你說,你說,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唐迪道:"斷腸催夢草。"
老人一怔,瞬即狂笑道:"畜牲,你倒老實……"唐迪道:"孩兒不敢相欺你老人家。"
老人暴喝一聲,鬚髮皆張,怒道:"你,你不騙我,我問你,爲何要將催夢草送給那賤人?"反手一怕,矮最碎裂,酥糖俱都落在地上。
唐迪道:"蘇淺雪不是賤人,她與孩兒……"
老人暴怒道:"我知道她和你的關係,你當我不知道?但你可知道她和別人的關係,她……她不但是賤人,她簡直是娼婦,沒字號的人她看不上,只要是武林中的宗主、掌門、瓢把子,那一個她未曾勾引過,何獨是你?你不信可去問問,甚至連那最古怪的老傢伙……"唐迪道:"爹爹知道的這般清楚,莫非也……"老人嘶聲喝道:"你說什麼?"
唐迪道:"孩兒未曾說什麼。"
老人道:"反了,反了,你可知她要催夢草作什?"唐迪道:"孩兒不知。"
老人道:"你既不知,爲何要給她?"
唐迪道:"她要,孩兒便給她,她若要別的,孩兒也給。"老人怒喝道:"好大膽的畜牲,你……"面容忽然一陣扭曲,戟指嘶聲道:"你……
你你你……"
忽然自榻上掠起,十指如鉤,抓向唐迪咽喉。
他身形快如閃電,唐迪卻似早已料到,身子一閃,移形換位,嗖地掠開七、八尺之遙。
老人身在空中,反掌一揮,七點銀星,自袖底急射而出,唐迪頭也不回,擰身又自橫掠數尺。
只聽一連串聲響,七點銀星釘入門板,深透入木。
老人嘶聲喝道:"你敢!你走……"手掌在地上一按,便自撲去,唐迪卻已掠出門外,老人究竟雙足殘廢,再也不能?起,噗地跌在地上,面色蒼白,滿頭冷汗,頷下的白鬢,不住簌簌的抖。
只聽唐迪在門外道:"孩兒已在酥糖中下了斷腸銷魂散,你老人家若再妄動真氣,只怕發作的更快了。"說這話時,語氣仍是恭恭敬敬,關切殷殷,卻令人聽了更是不寒而慄,老人顫聲道:
"你爲何要如此?"
唐迪道:"沒有什麼,只是……"聲音突也嘶裂:"只是我已受夠了,受夠了你的壓制,你名雖已將掌門之位傳若了我,但什麼事都要你來作主,從小到大,我又幾曾自己作主過一件事?"他嘶聲一笑,接道:"但此刻我卻要自己作主了,我要令本門成爲天下武林的盟主,要比你強上十倍!"老人黯然呆了半晌,神色已變的十分慘淡,慘笑道:"我倒不知你有這麼大的野心,但……但你錯了。"唐迪大笑道:"我什麼錯了,你本已活夠!"
老人道:"不錯,我已活夠,世上什麼事,我都已見過!"突又忍不住怒喝道:"但卻從未見過你這樣狠毒不孝的畜牲!"唐迪道:"你只要少作些權威,我也不會如此!"老人面上已起痙攣,更是汗落如雨,慘然道:"你只記得這些,難道就不記得我對你的好……"唐迪在門外默然不語。
老人顫聲道:"你小時候最是頑皮,在外無論闖下什麼禍,我都維護着你,有一次你被毒蛇咬了,我……我幾乎急得發瘋,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守在牀邊,爲你療毒,這……這些事你難道全不記得?……好容易等你長大,見你變的規規炬矩,我好生歡喜,那知……那知你……"倏然頓住語聲,眼淚隨汗珠俱下。
唐迪也聽得滿頭大汗,身子顫抖,突又咬牙道:"我小時你既是那般寵着我,長大爲何又對我那般壓制?"老人道:"你既身爲掌門,我怕你舊態復發,才壓制着你,但……但我是錯了,你小時我本不該那般寵你。"他慘然頓住語聲,唐迪也不再開口!
過了半晌,只是老人面目之上,竟漸漸泛起黑紫之色,口中喃喃道:"養不教,教不嚴,我的錯……我的錯……"唐迪一抹額上冷汗,道:"無論如何,待你歸天之後,我必定好生爲你安葬,讓你死後能得哀榮!"老人慘笑道:"好,好個孝順兒子。"
唐迪道:"但唐門傳家重寶,獨一無二,三環四扣,五申六索,七巧八如意,九天十地羅喉神針,你也該給我了!"老人道:"好,給你,你來拿吧!"
唐迪邁出一步,突又退後,道:"你先說出藏寶之地,等你歸天之後,我再去拿也不遲。"老人狂笑道:"你此刻還怕我不成?"
唐迪不語,無異默認,顯見老人餘威猶存!
老人道:"你怎如此自信,我難道不能不給你麼!"唐迪道:"你絕不願讓那唐門絕世暗器,永久淹沒……"老人嘶笑道:"好兒子,果然摸透我的心,我若讓這神針永遠淹沒,唐家的祖宗也要怪我自墜本門威風……那神針木匣,便在我輪車夾層之中,不難尋得,好兒子你拿去吧,好兒子……"笑聲越來越大,突然絕滅無聲。
一生使劍的千鋒劍死於劍鋒,威鎮天下的毒藥暗器宗主,一生以毒傷人無算的唐無影,終究也死於毒下,天意,這豈非天意?
過了半個時辰之久,搜魂手唐迪纔敢探身而入,只見老人屍身不倒,雙睛凸出,他看了一眼,掌心便已滿是冷汗。
輪椅夾層中,果然有那貯針之鳥檀木匣,這唐門先祖仗以震懾天下羣雄的暗器,終於落入了唐迪手中。
他抱起老人屍身,平臥榻上,拭去血跡,覆上眼睛,他縱是膽大,也不禁手掌顫抖,牙齒打顫,在榻前跪下。
又過了半個時辰,唐門前廳,猶未散去的賓客,立見搜魂手唐迪,滿身黑衣,垂首而出。
羣豪見他不但面色黯然,而且雙目猶有淚痕未乾,都不禁大是駭異,知道唐門必定又生鉅變。
只聽唐迪沉聲道:"家父已然仙去……"說了這句話,與聲便已哽咽,似乎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來。
羣豪聳然大驚,唐豹眼前一黑,當場暈了過去!
於是紅彩撤下,換上白紗,武林羣豪大半都不禁爲唐門嘆息,想不到這武林大家竟在三日中屢遭大變。
於是賀客變爲弔客,賀儀變爲奠儀。
唐迪道:"爲人子者生前不爲父母盡孝,父母死後亦當盡心,唐迪決心將先父之喪事辦好,教他老人家能在九泉之下瞑目,諸位既是唐迪好友,便是先父晚輩,唐迪斗膽,想請各位等七七四十九日,先父靈柩入土之後再走,只是唐迪新遭大變,不能親候各位起居,只有令太子唐豹、唐燕伺候各位了。"這番話亦是他寫在素紙之上,令家丁朗聲念出的,四方賓朋聞得此言,無論交情深淺,自都不便再走。
此後唐迪果然未曾露面,羣豪都道他傷痛過度,心情大亂,自不能待客,但都對他十分原諒!
後來羣豪又聽得唐迪已將自己反鎖在老人生前之居室中,以作追思,除了一個家丁每日爲他送些白水素飯外,便連唐豹、唐燕兄弟,他也不見,羣豪不禁更是欽佩,想不到搜魂手唐迪竟有如此孝心?
過了兩日,突有四條白衣大漢快馬自東方飛馳而來,四人俱是風塵滿面,眉目間卻隱隱露出興奮之色。
他們頭上俱見戴冠,只是齊眉綁着兩寸闊的白布帶子,但他們卻又不知道唐無影死訊,顯然亦非弔喪而來。
唐門中之賓客,見了這四人,大多未曾留意,其中只有約摸二十餘人,神情微變,快步迎了上去。
唐豹瞧在眼裡,雖覺詫異,也不便趕去查詢。
只聽那四條白衣大漢沉聲道:"……本門新掌門人已出現……傳令相召……荊州……
"語聲低沉,唐豹也聽不甚清。
但那二十餘人聽了這話,神情也變的十分激動興奮,轉身匆匆奔回,竟立刻便要向唐迪求恕告辭。
唐豹知道他們必是某一秘密門派中人,此時門中有了急事,唐豹自也不便攔阻,當下躬身道:"家父心痛失常,還不能見人,各位若是身有急事,晚輩不敢再留……"他滿身披麻戴孝,此刻便行孝子之禮,拜伏地上。
那二十餘人自也叩首回拜,然後便隨着白衣大漢們匆匆離去,奇怪的是,這二十餘人明明乃是同一門下,但彼此間有的竟不相識,只是卻都認得這四條白衣大漢,這是爲了什麼,唐豹雖然奇怪,但此刻他也無暇深思細想了。
這時,展夢白與蕭飛雨已到了江陵。
自蜀中至洞庭,江陵本是必經之地,只是若走捷徑,便多山路,蕭飛雨體貼展夢白的傷勢,寧可繞路而行。
江陵古稱荊州,坐鎮鄂邊,四通八達,乃昔日兵家必爭之地,此時烽火已熄,市面甚是繁榮。
若是依着展夢白,最多在城郊尋個清靜客棧投宿。
但蕭飛雨千金習性,終是難改,竟在城中最大之客棧,包了個小小跨院,展夢白想到她昔日之行色,知她投宿客棧,已是十分委屈,自不忍拂她之意,雨人洗了征塵,展夢白鐵打的身子,已被那纏綿傷勢,折磨得極易疲憊,略略進了些飲食,便坐在安樂椅上不願走動。
蕭飛雨依依守候在他身側,近日的憂慮焦心,也使她玉容大是清減,被燈光一映,卻更覺楚楚動人。
異地孤燈,兩人對坐,心裡也不知是甜是苦,忽然間,只聽院外隱約傳來一陣陣車轔馬嘶,喧騰人語。
接着,店夥又敲門進來,陪笑道:"不知怎的,小店突然來了許多位江湖朋友,這些人野性難馴,客官若是無事,還是早些歇下吧,免得無意間與他們惹些閒氣!"他見到蕭飛雨、展夢白氣質高昂,出手慷慨,女的雖然英氣逼人,男的卻是彬彬有禮,再也想不到這兩人竟也是名震天下的武林英豪,只當他們是名門富室的少年夫妻,是以過來叮嚀。
蕭飛雨不聽這話倒也罷了,聽了這話,頓時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只是瞧了展夢白一眼,又自垂首坐下。
展夢白微微一笑,道:"你可想出去瞧瞧麼?"蕭飛雨頷首,又道:"我陪着你,你的傷……"展夢白笑道:"你出去瞧瞧也好,只是莫要驚動了別人。"蕭飛雨展顏笑道:"我出去瞧兩眼就回來,你可要好生歇着呀!"倒了杯熱茶放在展夢自椅畔,風一般掠了出去。
這時院外燈火黯淡,蕭飛雨立在一株梧桐樹下,只見一批批長衫漢子,自店門走向東面的跨院。
他們雖都穿着長衫,但無論是誰,一眼便可看出乃是武林中人,但走到東院門外,便一齊停下腳步。
過了半晌,東院裡走出個輕衫丫環,道:"你們若要拜見夫人,四個一批進去,腳步可要放輕些,知道麼?"這些神情瞟悍的江湖豪士,看來竟對這小小丫環也甚是尊敬,一齊恭聲應了,當下便有四人躡足隨她而入。
其餘的人立在院外,竟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驚動,片刻後前面四人垂首而出,又換了四人躬身而入。
蕭飛雨雖不認得這些江湖朋友,但瞧他們神情氣概,顯見俱非無名之輩,不想竟對院中人如此恭敬畏懼。
她越瞧越覺奇怪,忍不住奔回房中,向展夢白說了,又道:"院中的那位夫人究竟是何來路,你可猜的出?"展夢白皺眉沉吟道:"瞧她這氣派,若是朝陽夫人?……。還是你姐姐蕭曼風?……
唉,我也猜不出。"
蕭飛雨輕道:"會不會是蘇……"
展夢白道:"呀!不錯,也可能是她。"
蕭飛雨道:"那些武林朋友,你說不定是認得的。"展夢白道:"你可是要我去瞧瞧,那些朋友究竟是何來路?也好猜出院中那位夫人究竟是誰。"蕭飛雨正要含笑點頭,忽又輕嘆道:"人家的事,與我們何關?"坐下去柔聲笑道:
"你還是好生歇着吧!"
展夢白聽她嘆息,已知她心裡是極想打破這謎團的,只是顧着自己傷勢,才故意這般說法。
這平日誰也不服的女子,如今竟處處爲他着想,展夢白又是感激,又是歡喜,當下笑道:"我偷偷去瞧瞧又何妨。"蕭飛雨大喜道:"你……你真的想去瞧瞧?"
展夢白含笑點了點頭,蕭飛雨道:"但我只準你瞧兩眼,就要立刻回來,可莫要驚動了別人。"這句話正是展夢白方自叮囑她的,展夢白忍笑應了,長身而起,他只是半點使不出真力,卻仍可走動。
雨人又悄悄藏在梧桐樹下,那悟桐虯枝偉幹,濃蔭匝地,羣豪俱都留意着房中,誰也不曾發現他們。
展夢白自樹後瞧去,只見羣豪大多背向自己,俱都垂首肅立,有四人方自院中出來,還是站在院外,未敢離去。
如此四人出,四人入,進出雖然甚快,但進去的人手多帶着件包袱或匣子,出來時便沒有了。
展夢白暗暗忖道:"瞧這情況,院中這位夫人,莫非是個坐地分贓的大盜不成,這些江湖朋友都是送贓來的?"但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這般威勢的成名女瓢把子,除非便是那坐鎮君山的蘇淺雪。
一念至此,他更決心想探出個究竟,蕭飛雨更已瞧的出神,那裡還記得瞧兩眼就回去這句話。
忽然間,展夢白髮覺羣豪之中,有個人回過頭來,面容竟十分熟悉,他還未想出此人是誰,那人卻已迴轉頭去。
再看那人背影,身材甚是枯瘦矮小,只是兩條手臂卻長垂膝旁,若非他身後的人走了,展夢白便瞧不見他。
但這一眼瞧過,展夢白便突然記起一人,原來此人正是曾在信陽與他有一面之緣的九現雲龍孫九溪。
展夢白素知這九現雲龍孫九溪家財百萬,仗義疏財,在白道中聲名頗著,絕不會是上線開扒的綠林道。
這一來,自可證明他方纔又猜錯了,但他們若非綠林道,又怎會羣聚在一齊,又怎會向一位什麼樣的夫人送禮。
只見羣豪似聲全都入院參謁完畢,一排排立在院門之外,似是不等那位夫人出來打發,還不敢離去。
過了半晌,那輕衣丫環才施施然走了出來,蕭飛雨附在展夢白耳邊道:"方纔出來的也是這小丫頭!"轉眼一瞧,展夢白麪色竟已大變,雙目直勾勾的瞧着那丫環,蕭飛雨奇道:"你別人不認得,反倒認得她麼?"展夢白似已驚的說不出話來,目光更是瞬也不瞬,又擡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彷佛疑心自己眼瞧花了。
蕭飛雨咬了咬嘴脣,在他耳邊笑啤道:"瞧你這付樣子,若不是這小丫頭年紀還小,我可真要吃醋了。"展夢白道:"她……她怎會是小翠?"
蕭飛雨道:"小翠又是誰?莫非又是你舊情人用的丫頭?"忽然忍不住在展夢白耳朵上輕輕咬了一口。
展夢白心頭一蕩,但瞬即嘆道:"小翠是我家用的丫頭!"這句話大出蕭飛雨意料之外,她呆了半晌,幽幽道:"小翠既是你家的丫頭,這位夫人莫不成是你的妻子麼?"展夢白苦笑道:"我那有什麼妻子?……我……我真覺奇怪……"只見那小翠手裡提着只竹籃,將籃子裡裝的東西,分給每人一件,那東西體積不大,也瞧不清究竟是什麼。
然後小翠道:"夫人已安歇了,各位也請去吧,一個個走,莫要驚吵了夫人。"羣豪應了,果然魚貫而去,不敢爭先。
那九現雲龍孫九溪恰巧走在最後。
展夢白瞧得小翠入院,孫九溪卻還未去遠,忍不住輕輕拍了拍手掌,沉聲喚道:"孫九溪,孫兄!"孫九溪腳步一頓,回過頭望,滿面俱是驚異之色,展夢白自樹後走出,道:"孫兄可還認得展某?"話聲見了,孫九溪已竄了過來,驚喜道:"展兄怎會在此?"聲到人到,果然身手矯健,行動無聲。
展夢白笑道:"說來話長,孫兄請假步屋內說話。"三人回到房裡,斟茶落坐,孫九溪目光灼灼,來回打量着兩人,忽然笑道:"展兄可是要請小弟喝喜酒了。"展夢白生怕蕭飛雨怪他出言魯莽,那知蕭飛雨卻只是紅着臉垂下頭去,非但不見怒色,反倒有些喜意。
孫九溪笑道:"這位姑娘是……"
展夢白笑道:"這位便是帝王谷的蕭飛雨蕭姑娘。"孫九溪心頭一駭,笑容也立刻僵在臉上,過了半晌,方纔吶吶道:"在……在下……
不知者不罪,蕭……蕭……"
展夢白也未想到帝王谷三字在武林中竟有這般威力,見他如此驚駭,改口道:"在下相喚兄臺,正有一事請教。"孫九溪道:"展兄請說。"面容肅然,再也不敢開玩笑。
展夢白道:"兄臺遠來,所爲何事,那院中……"蕭飛雨忽也擡頭笑道:"那院中的可是展夢白的夫人麼?"原來她還是不放心,生怕展夢白家裡已有妻室。
展夢白腹中暗笑,口中正色道:"孫兄休聽蕭姑娘說笑,院中那位夫人究竟是誰,但望兄臺相告。"孫九溪聽他間出第一句話,面上已現礙難之色,此刻更是愁眉苦臉,雙眉緊皺,道:
"這……這……"
蕭飛雨道:"有什麼事見不得的,要說就說出來呀?"孫九溪苦笑道:"此事本不便說出,但展兄義薄雲天,在下若是不說,豈非變成了小人。"蕭飛雨笑道:"是呀?吞吞吐吐的,不是小人是什麼?"展夢白本當蕭飛雨性情已變的溫柔了,此刻聽她這般說話,不禁苦笑暗忖:"原來她只是對我溫柔些,對別人還是老模樣!"瞧見孫九溪愁眉苦臉,雙手抱頭,顯見對這位蕭姑娘實是頭疼的很,展夢白又不覺暗笑。
孫九溪道:"不瞞展兄,在下實是布旗門下……"蕭飛雨恍然道:"呀,我明自了,院子裡的想必就是你們掌門人之妻子,這我就……
"含笑瞧了展夢白一眼,倏然住口,下面放心了三子,終是未曾說出,但孫九溪是何等角色,早已聽出她言下之意:"只要不是展夫人,我就放心了。"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搖頭。
蕭飛雨道:"你搖個什麼頭,莫非頭上有蚤子麼?"孫九溪乾咳一聲,道:"敝門本就是一盤散沙,自從秦老掌門死後,更是大亂,此番新掌門出世……"展夢白突然驚呼一聲,但又道:"請接着說。"孫九溪道:"此刻新掌門人出世,竟有整頓本門之意,而且雄才大略,人所不及,是以本門上上下下,對他的夫人也甚是尊敬!"展夢白已聽得站了起來,忍不住大喝道:"那新掌門人姓什名誰?他可有秦老前輩留下的白布旗?"孫九溪被喝聲驚的一震,不禁苦笑暗忖:"莫非這位展大俠和蕭姑娘在一齊時問長了,也變的有些瘋瘋癲癲,否則本門中事,他爲何要大呼小叫?"口中卻不敢怠慢,沉聲道:"新掌門人之尊諱在下等雖還不知,但他手持秦先掌門傳下之白布旗與本門武功秘笈,在下等卻都親眼見到。"展夢白道:"布旗是真是僞?"
孫九溪道:"本門布旗,看來雖似一方白布,但浸水之後,花色立現,旁人怎能僞製得出?"展夢白身子一震,噗地坐回椅上。
他明明聲將那白布旗興布旗秘笈俱都塞入莫干山巔的洞窟之中,若非他說出,旁人再也難以尋得。
而他卻將這藏旗之地,始終守口如瓶,此番這新掌門人是如何得到它的,展夢白當真百思不得其解。
孫九溪見他如此模樣,不知其中究竟,自是驚奇。
蕭飛雨道:"你們掌門夫人的貼身丫鬟,可是叫做小翠?"孫九溪大奇道:"姑娘怎會得知?"
蕭飛雨道:"你可知那小翠本是誰家的丫頭?"孫九溪茫然搖了搖頭,蕭飛雨指着展夢白道:"他家的。"孫九溪怔了一怔,道:"這……這可是真的。"展夢白道:"她自小在我家中長大,萬不會錯?"孫九溪怔了半晌,沉吟道:"莫非……莫非是小翠姑娘自展兄家裡出走,而投向敝門掌門夫人身邊。"展夢白沉聲道:"我已有多日未曾回去,此事亦有可能……但你那位掌門夫人長的是何模樣,不知兄臺可否見告?"孫九溪道:"端莊淑麗,美如天仙。"
蕭飛雨道:"多大年齡?"
孫九溪聽他們越問越奇,心裡雖疑惑,又不敢不答,道:"約莫雙十年華,和姑娘你年齡差不多。"展夢白皺眉忖道:"既是雙十年華,便不會是朝陽夫人,也不會是蕭曼風?她到底是誰?小翠怎會跟着她?"蕭飛雨一雙眼波又向他瞟了過去,輕輕道:"美如天仙,雙十年華,你家裡可有這樣的人麼?"展夢白搖了搖頭,猶自苦思:"是誰?……爲什麼……"孫九溪乾咳一聲,道:"若非展兄義薄雲天,在下真要奇怪,展兄怎會問出這麼多話來?"展夢白長嘆一聲,道:"這也難怪兄臺奇怪……唉,我若能見到貴教掌門與掌門夫人一面就好了。"蕭飛雨道:"可惜……唉……"
兩人心裡想的俱都一樣,展夢白若未受傷,自可飛檐走壁,暗中窺探,只要看到那兩人是誰,便不難猜出真象。
而此刻展夢白受傷,蕭飛雨縱然去看,也不認得,展夢白目光一閃,急道:"不知兄臺可否帶小弟去見他們一面?"孫九溪道:"敝門掌門人,從不以面目示人,終日戴着傳統的白布頭套,何況他夫婦兩人,根本不見外客。"展夢白道:"兄臺只要設法……"
孫九溪嘆道:"以展兄對武林朋友之大恩大德,在下本當爲展兄效命,只是……爲什麼?展兄爲什麼要見他們?"展夢白雙目凝注,緩緩道:"爲的什麼,在下此刻還不能說,但孫兄卻可放心,那原因必是正正當當,爲的是江湖正義公道!"孫九溪見他滿面正氣,目光凜然,垂首呆了半晌,嘆道:"若是換了別人,此事本是極難,但展兄,在下卻可信得過!"展夢白道:"請教?"
孫九溪道:"掌門人已令本門信徒,傳令各方兄弟,俱來荊州集會,此刻就等在蜀中唐門作客的一批……"原來那快馬馳至唐府,頭纏白布的四條大漢,便是布旗門信使,只要是布旗門下,一看他們傳統的打扮,便可知道。
孫九溪接道:"本門弟兄雖然極多,但掌門人此次找的只是已在江湖中有名有姓之人,那集會之地,也已令荊州的一位當家兄弟加緊佈置,想來會期便在這三兩日間,本門集會之間,兄弟俱都頭戴面罩……"蕭飛雨想起那日在太湖之濱捉弄頭戴面罩的布旗門下一事,不禁暗中失笑。
展夢白喜道:"不錯,只要孫兄相告在下那會期與會址,在下便可依樣做套白袍面罩,混將進去!"孫九溪肅然道:"只是這位新掌門人,不但雄才大略,而且行事極是謹慎,到會名額人數,俱已算定,而且每人俱發有一面腰牌。"他一面說話,一面自懷中取出塊竹牌,兩面俱烙有花紋圖畫,想來便是那小翠方纔所發之物。
孫九溪道:"這面竹牌,雖可仿造,上面的姓名都有海底可查,卻仿造不得。"要知海底兩字,便說的是幫會中之名冊。
展夢白皺眉道:"來一人,便發麪腰牌,勾上名冊,入門之時,查腰牌,對名冊……
唉,這法子果然精密已極。"
蕭飛雨道:"衝進去就是了,管他腰牌名冊。"孫九溪笑道:"別人都只得衝進去,展兄卻不必。"展夢白喜道:"又要請教了。"
孫九溪道:"本門兄弟,也有不少人身受展兄大恩,粉身難報,展兄只要吩咐一句,他們必當將自己的腰牌奉上。"蕭飛雨道:"那好極了,你就要他們送來吧,要兩塊。"孫九溪道:"據在下所知,便有橫江鐵龍江中柱與鎮山虎趙山君兩人,在下這就去將他們悄悄喚來。"蕭飛雨道:"你呢?你的腰牌爲何不讓?"
孫九溪笑道:"在下卻想跟兩位去瞧瞧熱鬧,也好爲兩位掩護掩護。"躬身一揖,匆匆別過。
展夢白知他所謂大恩云云,必定又是杜雲天等人以展夢白之名行下的義俠之事,心頭不禁暗暗苦笑。
兩日後,深夜,荊州城郊,一座極大的宅院外,人影閃動,俱是白袍曳地,白巾覆面,望之有如鬼魅一般。
這座宅院本是荊州有名的凶宅,荒廢已久,甚至連行人都寧願多走些路,繞路而行,誰也不敢自此走過。
但這時荒宅前不但有人影閃動,裡面還隱約傳出人聲,透出燈光,在深夜中更顯着秘密已極。
三更過後,門前來往的白衣人影,方自漸疏漸少,而這時又有三個白衣人,由城裡連袂奔來。
三人腳步均極迅快,其中一人道:"咱們來的遲些,會已將開,你兩位便可兔得和別人寒喧招呼。"另一人道:"孫兄安排,自然不錯。"
說話間三人已上了那荒宅門前的石階,門裡傳出低沉的口音道:"什麼人?"三人齊答:"嘯雨揮風,布旗獨尊?"
油漆剝落的大門突開一線,三人閃身而入,六個白衣蒙面大漢守在門後,一人道:"三位來的太遲了,請示腰牌!"三人呈上竹牌,那人仔細瞧了瞧,道:"九現雲龍孫九溪,橫江鐵龍江中柱,鎮山虎趙山君!"另一大漢驗對掌中名冊,道:"不錯,請!"
三人穿過荒園,到了廳前,廳前又有十二條白衣大漢守着門戶,將三人腰帶名冊又查了一遍,方自開門道:"請!"那僞冒江中左與趙山君姓名的展夢白興蕭飛雨,至此方自鬆了口氣,暗道:"果然查得嚴密。"展夢白見到這新掌門人行事竟是這般周密仔細,心裡不覺更是暗暗擔心,更想知道此人是誰。
只見大廳中四燃火把,亮如白晝,四面窗戶卻蒙着黑布,廳中已有百餘人盤膝坐在地上,俱是白布罩頭,難見面目。
孫九溪方纔實是多慮,只因此刻會雖未開,但廳中人個個俱是肅然安坐,那有人寒喧招呼。
三人在角落中尋地坐下,過了半晌,又有五六人悄悄進來。
蕭飛雨閒着無事,暗中一數,廳中竟有一百七十七人,但自始至終,聽不到一個人說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