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楚青堂而皇之地又來到南石苑,曲霖鸞既然開口庇護自己,那麼自然有辦法將池虞對自己的懷疑打消, 她比以往來得更早了一點。本打算先去小南瓜的房裡看看他, 可經過大廳的時候, 卻聽到裡頭傳來激烈地爭吵聲。
“子竹, 我心意已決, 你無須勸我”
“少主要以大局爲重”
“我着實不願楚青和青龍爲我涉險,你也聽到了,池虞開始懷疑她了!”
“可大少奶奶不是掩護過去了嗎?”
“那只是一時, 你覺得以池虞的本事,發現會是很久遠的事麼?”
“拖得一時是一時, 他們在池府呆的時間也不短了, 想必也快要找遍了, 除非有人不想找出主公,否則便是這兩日的事情”
“子竹, 你在懷疑楚青?”
“二少,我知你鍾情於她,可她畢竟出身微薄,現在的臉又……”,楚青聽到這, 忍不住往後一靠, 身子撞上了門, 發出了聲響。
池硯和謝子竹對看一眼, 奪門而出, 看到倉皇而逃的楚青,池硯責備地看了謝一眼, 便拔腿追去,過了一會,林常山不知從哪鑽出,拍了拍謝子竹的肩膀,“老謝,委屈你了,我可不敢讓楚青恨我一輩子,你是不知道……”
楚青縱然跑得再快,池硯也費不了多少功夫就可以趕上她,他一把抓住楚青的手臂,將她拉到自己的懷裡,楚青掙扎,他一個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她卻仍是想要掙脫出他的束縛,直到她終於將衣袖拉出想要跑開的時候,池硯沉沉地說了句,“楚青,別跑了,我腿疼,追不上的”。
楚青停住腳步,她背對着他,不願回頭,也不知道回頭了該說些什麼,難道乞求他們不要嫌棄自己,這張臉還是好好的?池硯不知什麼時候站起來,他的白衣怎麼一見到楚青就難免沾上一些塵土和污漬,他從她身後緩緩的抱住她,下頜抵在她的耳邊,嘴裡呼出的熱氣呵在她的面頰上。
“楚青,你說,我這樣一個連站都站不穩的人,還要你留下是不是太自私了?”,池硯的聲音聽上去有一點點的悲涼。
“江湖上的人忌憚我母親留下的這幾招幾式,都喊我池二少,我竟當了真,其實我不過一無是處,對嗎”
“我應該放你走的,可我捨不得,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楚青默默地轉過身,伸出手環在他的腰上,她完好無損的一邊臉靠在他的胸膛,楚青覺得可笑,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貪戀另一個人身上的溫暖呢?
池硯的手撫摸過她的長髮,寬厚的手掌讓她想起了一個人,有多少次,他也曾這樣溫柔地對待過她,讓她恍惚間會錯了意,生了情愫的種子,發了芽,可長不出花蕾,更別說她期期等待的果子。
腦海中閃過的畫面實在太多,夕月婆婆對蠱蟲的解釋,六鳶婆的叮囑,雲中鶴偉岸的背影,還有池硯的溫柔,她第一次因爲爲難急的生出了眼淚,池硯聽到她嚶嚶的哭聲,低頭一看,“怎麼了?”
“沒事,我就是冷”,楚青不知自己該不該把已經找到池天允的事情說出,她索性將頭在他的懷裡埋得更深,池硯不知其中原因,只當她真的冷壞了,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都和你說多穿一點,身子骨不好還不注意”,池硯的話從未如此刺耳過。
“別說話!別說話!”,楚青此刻不想聽到他款款的深情,池硯將她抱得越緊,她越糾結,似乎胸腔中的心也被大手緊緊攥着,呼也不是,吸也不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下起了雪,在四周燈火的輝映下,片片白雪染上一點點暈黃,竟看起來沒有那麼寒冷。池硯將楚青牢牢抱在懷裡,自己的頭頂就不免落了幾片雪花,今日的楚青真怪,也怪自己沒有意識到她的到來,竟讓她聽到了謝子竹的那番話。
“池硯,我是不是很醜”
“怎麼會?再說你不是能醫得好嗎?”
“可我以前就是這副可怕的模樣”,楚青窩在他的懷裡,小小的一團,自顧自地說起了往事,“阿南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就嚇哭了,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和我說話,你說,這不過是一張臉而已,可爲什麼那麼多人會因爲這欺負我?”
“以後不會有人……”,池硯本想像過去承諾她那般告訴她,今後有他保護她,可想到如今自身難保,他開了口卻說不下去。
“我不需要你保護我”,楚青沒有離開他的胸膛,“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謝子竹說的是對的,你的命和他們的都重要,不要再拿犧牲自己來保全別人,這是不對的”
“我……”,池硯曾經覺得楚青對這人世失望之極,早已分不清愛恨對錯,可他發現其實她什麼都懂,在她的面前,他那一套說辭顯得蒼白至極。
“池硯”,楚青輕輕喚他,“你喜歡我什麼?”
池硯聞着她身上熟悉又特別的氣息,思索着要如何回答她,可良久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究竟是什麼時候,是雪翠林裡錯愕的初遇,是青山上微涼夏夜的驚鴻一瞥,是王家大院中的生死之際,他說不出,彷彿楚青早早地走進了心中,他已經愛了她幾十個春秋。
“不知道”,池硯坦言,可轉而又說道,“但我知道要和愛的人在一起”
這是甄柏薇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他沉入深深的水中,幾乎要被池底的淤泥淹沒,那個熟悉的並不寬廣的懷抱成了他救命的天地,她幽幽地喚醒自己的兒子,池硯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看到母親雙眼含淚地對自己說道,“小硯,記住只能和愛的人才能相守一生啊”
從此,這彷彿成了他的魔咒。
林常山悄悄地隱去自己的身子,他本想偷聽,也想看看這樣的激將法能不能讓兩人的感情升溫,繼而也讓楚青更堅定地站在他們這邊,可他沒料到,池硯竟說了這麼一句,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句話。
池硯和晏南星即將大婚的前夜,他約林常山在池家的花圃中喝了個大醉。池硯本是極爲自律的人,這樣的放縱卻是投湖後第一次看見,即便是晏南星在濰城出了事,他回來後也是按着家規受罰,怎麼會這般失態?可那時的林常山哪裡會想那麼多,第二日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就要嫁給他的恩人,他的兄弟,他的主人,且不論他無計可施,就算他林常山頂天立地的男兒,可要如何望着那張美麗的容顏,而忘卻她蛇蠍一般殘忍殺害了他唯一的妹妹?所以,他明明知道晏南星因爲擔心池硯喝多酒出了事,偷偷地躲在花圃的圍牆外,也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那一夜,池家上下張燈結綵,顯得特別喜慶,池硯拿着一壺酒,圍着石桌踉踉蹌蹌地走着,他幾乎是在嘶吼。
“常山,我要成親了,你說,父親是不是滿意了?”
“我真是窩囊,竟要靠個女人,纔能有立足之地”
“你說,池虞他們現下必定笑話死我了吧?呵呵”
“我對不起南星,我會好好對她,定不會像我父親對母親那般……”
“可你說,爲什麼人要和不愛的人捆綁在一起?”
“你說,我母親是不是怕我和她一樣,才最後叮囑我和愛的人在一起?”
“她很好,可我不愛她啊”
石牆外穿來啪啦一聲,尚且清醒的林常山清楚地知道晏南星聽到了,而池硯都已這般說着胡話,怎會去管周圍的事?林常山靜坐片刻,仍是坐不住,將酒杯往地上一砸,連忙往外趕去。於是,他成了唯一看到晏南星逃婚的人,她身着火紅的嫁衣坐在駿馬上,頭也不回地逃離了池家大宅。林常山默默地看着,他從未欺瞞過池硯,可唯有這一次,他選擇了自私。
面對晏南星的失蹤,林常山選擇了沉默,他帶着碧血堂的人四處尋找,卻在心中不斷祈禱,那個火一樣的女人能走得越遠越好,若她的存在像毒蟲一般噬咬着他,他也不願看到她被別人佔有,那麼,晏南星的遠走高飛或許是對林常山最大的補償。可他沒有料到,晏南星又回來了,從此像變了個人,最後竟對池硯和池天允痛下毒手,令得曲州翻天覆地,不得安寧,又或者,這本來就是她的樣子,長長數十年,她的毒手未曾變過。
林常山比過去還要恨她,恨她執迷不悟,恨她心狠手辣,恨她自暴自棄,她本是如仙子一般,如今是江湖的笑料,是婦孺飯後的談資,是城中女子最不願比擬的閨秀,他不再看她,也不願與她交談,不再像從前在乎她一笑一顰,林常山覺得這荒誕極了,他是粗人,可他也懂,夫子說過,情愛不是讓人快樂的嗎,怎麼他們倆都成了這副模樣?
也許欺瞞這樣的事,和愛一個人是一樣的,但凡有了第一次,接下來就容易得多了。他縱情聲色,終於擺脫了曲州柳下惠的名號,是城中花姑娘們最愛的恩客,他連自己的心都可以不去理睬,更何況和池硯說個謊?他真的還騙了池硯一次。
那一天,林常山在晏南星身後慢慢地跟着,望着她揹着簡單的行囊往東山的方向走去,她走兩步,他也前行一步,她坐下來休息,他就躲在暗處不做聲。
直到走到了山腳,晏南星喚道,“出來吧”,可林常山久久沒有出聲,他躲在巨石後面,心幾乎要跳出來。接着,他聽到她已有了沙意的聲音,“我知道你一直都愛着我”。
那一刻,林常山覺得身體中的血液全都停止流動,萬千山脈在那一刻盡然崩塌,那是他深藏十幾年的秘密,以爲不爲人知,卻被那個最不該知道的人早早知曉,可下一秒,晏南星帶着笑,淡淡的說道,“可我不愛你”。
林常山忍不住從石頭後站了出來,他和她離得不遠,眼前的人不再執着鮮豔的華服,她身着樸素的灰衣,長髮鬆散地披在身後,她的嘴一張一合,林常山永遠記住了那句話。
“愛不愛一個人,是很容易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