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地上的麥子抖着金黃的穗子在日頭下耀武揚威地宣示着成熟,麥浪深處,一個模糊的影子由遠及近,漸漸進入周正廷的視線,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道是個女人,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臉,卻總是不能如願,於是他有點急了,想要抓住她,無奈身體像被壓住了似的不得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瞅着她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醒醒,醒醒”
周正廷被耳邊急切的呼喚聲叫醒,他一個激靈,從依舊散發着餘溫的炕上猛地爬起來,擡眼去瞧顧家安,她顯然已經醒來多時,身上仍舊穿着昨晚那套成親時的紅衣紅褲,不同的是,臉上塗得厚厚的香粉被洗得乾乾淨淨,露出一張稚嫩清秀的素面。
轉頭看看窗外,天剛剛泛起魚肚白,此時,窯洞外倒是安安靜靜,不過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周正廷心知昨晚天冷,魏武等人定是後半夜熬不住回窯裡睡覺去了,他坐直了身子,從炕沿上拿起褂子穿上,琢磨着:看來昨晚的那齣戲倒是起了效,否則他與顧小姐也不會如此安穩地睡到天亮。
至於兩人是怎麼將就的這一夜,他有些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兩個人在炕上折騰了半宿,商量着如何演戲騙過魏武,之後自己酒意上頭做了啥,着實想不起來。
“昨晚兒我......”
揉着脹痛的太陽穴,他避開了不錯眼珠盯着自己的顧家安,快速下了炕。
穿上擦得鋥亮的皮靴,披上棉襖,不待顧家安答話,他擡腳便走,卻不料被她一把叫住:
“我什麼時候能回家?”
周正廷沒應她的話,瞅了她一眼,沉聲道:
“吃了早飯,我帶你去聚義廳給大當家的敬茶”
“我問你我什麼時候能回家?”
見他答非所問,顧家安有些急了,她從炕上站起身跟着周正廷走到院子裡,嘴裡急切地追問道:
“不然,給我家裡送個消息也好,我總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呆在山上”
瞅了她一眼,周正廷沒吱聲,他不是心裡沒有主意,只是還不是時候告訴她,怕她走了風聲。
對於杜雄的手段,他再清楚不過,在這土匪窩裡,他沒有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只得處處小心,步步爲營。
夜裡落了一場大雪,窯洞外的院子裡積了厚厚的一層。小六子早早地起來,院子裡的雪已經被他掃的一乾二淨,他一向做事細心麻利,這也是周正廷留他在身邊的原因之一。
“到伙房看看有啥吃的,我和顧小姐在窯裡吃”,他將棉襖扔到一旁的石墩上,單穿着薄薄的褂子,伸手在還冒着熱氣的水盆裡試了試,乾乾淨淨地洗了把臉。
洗過臉後,人便覺着神清氣爽,精神頭也好了不少,轉頭看見一旁站着的顧家安,他終於無奈地嘆了口:
“送你回家的事我們再做定奪,你安心地呆上幾天,我找到合適的機會,一定送你下山”
“真的?”
顧家安瞪着大眼睛不信地問道。
“嗯”
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周正廷心裡犯了難。
吃過早飯,他領着顧家安去聚義廳裡給杜雄和春花敬茶,這算不上是規矩,但周正廷知道杜雄在乎,在乎自己對他的尊敬,山上的土匪們除了講能耐還要講位份,凡事能者居之,自己就是憑着一身的武藝在這山上立住了腳;凡事也都講個大小,不能行逾越之事,若是犯了忌諱,弄不好分分鐘就丟了性命。
聚義廳裡,杜雄和春花坐在上首,魏武在杜雄身下的椅子上落座,三人正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顯然已經等候多時,見周正廷領着扭扭捏捏的顧家安,魏武首先揶揄着開了口:
“誒呦!二哥,今兒這精氣神不錯,怎麼着,昨晚這洞房挺稱心?”
聽到魏武的葷話,顧家安把腦袋垂的更低,臉紅的像個熟透了的蘋果,恨不得立馬轉身就走,周正廷攥着她的手腕,衝着魏武笑道:
“三弟你昨晚不是在我窯外守着,稱心與否你自然清楚”
“瞧瞧,我這還沒說什麼呢,這就護上了”,魏武見狀,轉頭衝着上首的杜雄調侃道。
“行了,就你話多,二弟呀,快快領着顧家小姐落座,咱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切切不要生分了”,杜雄露出難得一見的笑臉,招呼着周正廷落座。
“大哥,我和家安先給您和大嫂敬茶”,說罷,周正廷叫人去端茶水。
“咱們兄弟不行那套虛禮,我非你的父母,喝不得這茶”,杜雄嘴上說的冠冕堂皇,眼睛卻盯着周正廷的動作。
看着口是心非的杜雄,周正廷接過下人遞來的茶碗,然後又示意顧家安接下茶碗,甚是恭敬地說道:
“若非大哥當年收留,這天地雖大卻無弟弟的容身之地,哥哥當我是自家人,不僅給了位份,還讓弟弟有了夫人,就衝這些,哥哥雖非親生父母,卻與弟弟有再造之恩,所以這杯茶您一定得喝”
見他說得言辭懇切,聲聲動人,杜雄一時感觸,接過他遞來的茶碗,說道:
“好,二弟,大哥今天就喝了你這杯茶,望你與顧小姐琴瑟和鳴,和睦相親,明年這時候再添個大胖小子,也讓咱們這孃兒山上熱鬧熱鬧,讓大哥我嚐嚐當大伯的滋味”,說着,端起茶碗湊到嘴邊抿了一口。
周正廷將他的一舉一動一絲不漏地納進眼裡,見他再無異狀,心裡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一旁的春花也接過顧家安遞來的茶碗,笑道:
“弟妹這氣質和裝扮就是和咱山裡的女人不一樣,瞧瞧這小模樣,真招人喜歡”
顧家安被她說的臉上一紅,趕忙低下了頭。
一旁的魏武酸溜溜地覬覦道:
“說到底,二哥這門好姻緣還有我的功勞,若不是我......”
他話沒說完,一旁的杜雄突然咳嗽了兩聲打斷了他,魏武見狀,趕忙心虛地閉上了嘴。
“弟妹,你且在山上安心住下,這幾日,我便差人下山去稟告你父親,找個合適的時間送你回去瞧瞧”,杜雄的話像是一劑強心劑,讓愁眉不展的顧家安立馬有了精神,她欣喜地擡頭問道:
“真的?”
“自然是真的,還不快謝謝大當家的!”
見杜雄輕輕頷首,周正廷又言之鑿鑿,顧家安趕忙羞赧地說道:
“謝謝大當家的”
“欸,還叫什麼大當家的,該叫大哥纔是!”,一旁的春花笑着提醒道。
顧家安咬着嘴脣,半天,終於咧開嘴角說了聲:“謝謝大哥”
杜紅綃是杜雄的幺妹,自從爹孃死在了饑荒裡,她便跟着杜雄一路走南闖北,最後落腳在這孃兒山上當了土匪。
杜雄雖然佔山爲王,卻不想自己的親妹子也走上這條不歸路,所以早早將她送下山,在河東置了宅院,買了丫鬟婆子伺候。
本以爲她能有個安穩的生活,找戶正經的人家相夫教子,但天不遂人願,至今已經二十出頭的年紀,婚事卻遲遲沒有眉目,每每聊到這個話題,她也總是東拉西扯地避重就輕,其實杜雄心裡清楚,自打周正廷上山入了夥,她的心裡便再沒裝下別人。
杜雄也不是沒有爲此試探過周正廷,可是無奈周正廷總是以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紅綃爲由委婉地拒絕了,見周正廷無意,杜雄也就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免得有失身份。
但是,杜雄心裡知道,只要周正廷不娶,自己的妹子就死不了這顆心。
果然,聽到風聲的杜紅綃差人送了消息,不日將上山來小住幾日,儘管杜雄也差人回了信兒,叫她開春再上山,但是她顯然鐵了心,非要上山看個究竟,爲此,杜雄特意把魏武叫來臭罵了一頓,魏武也不含糊,梗着脖子承認是自己給紅綃報的信兒,要說原因,當然還是氣不過周正廷截胡顧家安這件事。
沒有辦法,杜雄眼瞅着自己妹子氣勢洶洶地帶着一隊人馬上了山。要說這杜紅綃,倒也模樣俊秀眼睛忽靈,身上三分女子的嬌氣,七分卻是男子的豪爽,愛憎分明,嫉惡如仇,與她哥的陰險狡詐截然相反。
晌午時分,一身白色貂皮馬靴的杜紅綃邊拍着身上的薄雪邊大步走進聚義廳,英姿颯爽地出現在衆人面前。
“大哥,妹子回來了!”
眼見着杜紅綃平安上了山,杜雄懸着的一顆心落了地,要知道這削牙峰不比他處,是一處極爲陡峭的山峰,此處易守難攻,官軍攻打多年無果,這也是杜雄當年爲何選在此處安身的原因。
現下正值隆冬,又趕上下過一場雪,本就逼仄狹窄的山道更是泥濘溼滑,若不是拗不過自己妹子,他是萬萬不會讓她冒險上山的。
“你呀,從小就不聽話,非得趕在這個時候上山!”
杜雄雖然嘴上抱怨,但心裡卻很高興,畢竟快一年沒見了,兄妹倆彼此十分掛念。
“正廷哥呢?”
杜紅綃開口就問起周正廷,杜雄正琢磨着要怎麼回答,卻不想魏武從門外走進來酸溜溜地說道:
“二哥呀,他娶了婆娘,倆人說不定現在正貓在被窩裡辦事呢!”
聽到魏武的話,一臉笑意的杜紅綃怔在原地,半晌,纔回過神兒來,尷尬地掩飾道:
“二哥他真的成了親,那我倒要好好地恭喜他”
見自己的挑撥沒有引起太大波瀾,魏武接着道:
“妹子,你心心念唸了這麼多年,哪成想二哥轉身就娶了別人,不過說起來那女子也確實招人喜歡,剛過二八的年紀,又是個洋學生,標誌得很”
“是嗎,那我倒要去瞧瞧,看看是多標誌的一個人能讓二哥這麼心甘情願”
杜紅綃委屈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杜雄,不甘心地道。
見自家妹子爲了周正廷難過,杜雄心裡也不好受,他冷冷地呵斥了魏武一句,叫他閉上嘴少生事,然後趕忙安慰杜紅綃:
“紅綃,莫要聽你三哥胡說,他是沒得了那洋學生,心裡怨你二哥,這才滿嘴胡咧咧,你待大哥慢慢跟你說”
“大哥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去看看正廷哥,我想他了”
說罷,也不等杜雄說話,一轉身,瀟灑地出了聚義廳,只留下地上一串溼漉漉的腳印。
杜雄見狀,無奈地搖搖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周正廷的窯洞前,杜紅綃躊躇了半天,卻沒敢貿然推門進去,她害怕,害怕自己親眼看見魏武所說的那一幕。
正猶豫着,窯洞的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一個挽着髻,穿着棉布旗袍的年輕女孩端着盆從窯裡走出來,見杜紅綃站在門外,她嚇了一跳,險些打翻了水盆,怯生生地問:
“你找誰?”
聽到她問,杜紅綃擡眼仔細看去,眼前的女孩雖然梳着婦人髻,卻也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稚氣未脫的小臉上驚豔的五官讓人過目難忘。
她看着她,忽然自嘲地笑笑:
“確實是個美人,怪不得正廷哥動了心”
見杜紅綃開口提到周正廷,顧家安立刻會意,這女人怕是他的舊識,不過見她對自己一副冷眼睨視的表情,她心裡的那股子傲氣不知怎的被激發了出來。
“二當家的不在窯裡,你找他晚會兒再來吧”,說完把水倒在旁邊的雪堆上,轉身便想回屋。
見顧家安沒搭理自己,杜紅綃無語地笑笑,道:
“好啊,我晚會再來”
聽到她的話,顧家安沒來由地怒上心頭,她搞不清楚自己爲什麼要生氣,總之就是心裡酸酸的不舒服,她用力地一甩門,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瞧着顧家安進了屋,杜紅綃知趣地轉身欲走,卻不想周正廷從院子外走了進來。
兩人一打照面,都愣在原地,
“正廷哥!”
時隔一年沒見到周正廷,初見之下,杜紅綃難以自持地喜上心頭。
“紅綃?”,看見杜紅綃,周正廷也甚爲吃驚。
“你怎麼上山了?”
周正廷忽然意識到杜紅綃的突然到來絕非偶然,看了看緊閉的窯門,他還不知道顧家安已經與杜紅綃打過了照面,主動說道:
“二哥成了親,走,進屋去見見你嫂子!”
“哼”,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杜紅綃無限酸楚地說道:
“嫂子?一個小丫頭片她懂啥,你倒是真狠心,虧我這麼多年爲了你......現下倒成了別人嘴裡的笑話”
“紅綃......”,周正廷看着一臉哀怨的杜紅綃,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見周正廷欲言又止,杜紅綃反而大度地笑笑:
“二哥新婚,妹妹沒能敬上幾杯酒心裡過意不去,今晚叫大哥在聚義廳裡擺上幾桌,咱們兄妹好好喝上幾杯,也全了這幾年攢下的情意”
“好”
見杜紅綃如此豁達,周正廷心裡一陣釋然,對於她的提議便沒加思索地痛快答應了。
送走了杜紅綃,邁着輕快的步子周正廷走進了窯裡。
一進屋,看見顧家安冷着臉盤坐在炕上,心裡便有些忐忑。
這兩天,他煩惱得很,對於顧家安,他着實不知怎麼辦纔好,默默地脫了棉襖,他伸手拿過炕桌上的黃銅菸斗,捏上撮菸絲塞了進去,然後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顧家安伸手嫌惡地在鼻子前扇了扇,瞄着他小心翼翼地試探:
“剛纔那女的是誰?”
聽到她問,周正廷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表情淡淡地說道:
“她是大當家的幺妹,杜紅綃”
“幺妹......那她來找你幹什麼?”
顧家安的話裡帶着一股濃濃的醋意,她自己不清楚,周正廷卻聽出了其中的意味,他瞅着她,咧了咧嘴角道:
“她晚上要請我喝酒”
“請你喝酒?你去嗎?”
見周正廷說的風輕雲淡,顧家安一時心急,下意識地問出了心底的話,她盼着他不要答應杜紅綃,實際上她心裡不願意他去應承杜紅綃,那個不把自己當回事的女人。
不知爲什麼,這兩天,她忽然對周正廷有了強烈的私有意識,似乎與他之間有了某種聯繫,這種變化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卻讓周正廷看在眼裡。
“爲啥不去?”
見周正廷問的理直氣壯,顧家安有些惱了,她瞪着兩個大眼睛白了他一眼,低頭不再做聲。
周正廷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顧家安,有點失神,撇過頭,他清了兩聲嗓子,藉以掩飾自己的失態,但即便如此,她那柳葉似的眉眼還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子裡。
天剛入夜,聚義廳裡便一派熱鬧景象。
杜紅綃的到來讓被攆打了大半年的土匪們精神爲之一振,看着端着海碗大口喝酒的幺妹,杜雄的眼裡也平添了一絲慈愛。
“正廷哥,我敬你”
杜紅綃端着碗走到周正廷身前,豪爽地說道。
笑着站起身,周正廷剛毅倔強的臉龐柔和了不少,道:
“妹子,敬你!”
“正廷哥,我要恭喜你”,杜紅綃嘴上說着恭喜,心裡卻酸溜溜的,將碗裡的酒一飲而盡,便轉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默不作聲,滿腹心事。
酒過三巡,不少土匪已經醉的不成樣子,魏武鬼鬼祟祟地湊到杜紅綃身邊,趴在她耳朵邊輕聲地耳語了幾句,霎時,杜紅綃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她漲紅着臉,衝他輕輕搖搖頭,像是在說不行,隨後轉頭看向面紅耳赤,拽着衣領欲離開的周正廷,終於,咬了咬嘴脣站起身,快步走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魏武見狀,也趕忙湊上前來,幫忙扶住了雙腿發軟,渾身躁動不安的周正廷。
兩人就這樣架着周正廷,跌跌撞撞地往後窯走。
摸着黑,把周正廷放到土炕上,魏武在黑暗裡小聲說:
“妹子,三哥能幫你的就這些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能耐,過了今晚你就是二哥的婆娘,到時候,他再也別想婉拒你”
“三哥,這成嗎?若是二哥不認怎麼辦?”
“不認?他要不認,大哥也饒不了他,放心吧,只要你今晚和二哥成了事,他想不認也得認”
“我出去了,你快快行事,莫要再多想”
窸窸窣窣地爬下炕,魏武小心翼翼地踮着腳出了黑窯,然後輕輕地關上了窯門。
透過薄薄的窗紙,明亮的月光照進了窯裡,灑在呼吸急促,眼神迷離的周正廷身上,他不停地用手扯着衣領,眼前是十年前的景象:梳着兩條大辮子的蔓枝手指微微顫抖地解開了衣襟的扣子,羞澀地輕聲呼喚他的名字,周正廷身體裡有股無法控制的衝動,他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像是怕弄壞了似的,輕柔地呵護,小聲地撫慰,蔓枝摟住他結實的蜂腰,吻上了他的嘴脣,脣齒相交的那一刻,兩個人無法抑制地糾纏在一起......
小六子舉着火把,引着顧家安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地裡前行,看着腕上的手錶滴滴答答地已至午夜,在窯裡等得焦躁萬分的顧家安央求着小六子帶她到聚義廳裡瞧瞧。
她說不清楚自己爲啥要來,或許是晌午杜紅綃的忽然到來讓她莫名有了危機感,但這種危機感從何而來,她不敢去想。她才十七歲,儘管好多像她這麼大的姑娘早已爲人婦,她自己不也早早便由父母做主與王家定了親,可說到底,在新式學堂裡唸了三年書,接觸多了新女性的思想解放,她又怎麼甘心把自己的一輩子輕易地交給某個人,即便是要交給一個人,也要兩情相悅,脾氣相投才行,不然這一生就好似父母的翻版,雖表面和諧,背地裡卻暗流洶涌,而只有虛以爲蛇和算計利用的婚姻,又有何幸福而言?
聚義廳裡已經散了席,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婆子們在收拾碗筷,顧家安瞅了一圈,沒見到周正廷的身影,心裡隱隱地有些不安,猛然看見魏武從後窯裡偷偷摸摸地出來,她的心不由地揪了起來。
小六子顯然也看見了魏武,他扭頭看向顧家安說道:
“顧小姐,咱們過去瞧瞧?”
顧家安看着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兩個人一前一後朝後窯走去。
後窯本是一座荒廢棄置的土窯,現下被杜雄拿來當了土牢,凡是劫上山的人質統統被關在這兒,顧家安和安吉拉嬤嬤剛被劫上山的時候也被關在這兒,所以她對這座土窯的印象特別深。
窯洞外,一陣噬魂銷骨的靡麗聲音細碎地傳來,伴隨而至的是男人粗重的喘息聲。
雖未經過人事,但也能想象裡面的場景是如何的不堪入目,顧家安站在門外,漲紅着臉,冰涼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她轉身想走,卻還是猶豫着,一把推開了土窯的門。
她的突然出現,讓窯裡的兩個人猝不及防,藉着火光,只見赤着上身的周正廷一下子癱倒在炕上,而剝得只剩下個紅布兜兜的杜紅綃則慌忙地拿起身邊的衣裳不住地遮掩。
“無恥”
顧家安憤然地說道,她轉身想走,卻被先跑進屋的小六子一把叫住:
“顧小姐,二當家的不對勁,你幫幫我,把他先扶到我背上來”
“我不要”
撅着嘴巴,顧家安黑着臉氣呼呼地說道。
“二當家的真的不對勁,你快點”
見小六子一臉的焦急,顧家安磨磨蹭蹭地走到跟前,兩人費力地把神志不清的周正廷拽起來,扶到小六子的背上,她抓起炕頭上的棉襖剛想跟出去,卻聽見畏縮在一旁的杜紅綃輕聲地喊道:
“正廷哥”
聽到杜紅綃的聲音,顧家安的火氣蹭的一下子被點着了,她嫌惡地罵了一句:
“不要臉”,便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獨留下暗自神傷的杜紅綃。
三人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折騰到了窯裡。
把人放倒在土炕上,小六子着急忙慌地出去燒水,窯裡此時只剩下神色異常,痛苦萬分的周正廷和一臉黑雲的顧家安。
看着周正廷緊鎖的眉眼,慘白的臉色,顧家安一時心軟,擰了把手巾走過去,手剛觸到他胸口,卻不想周正廷猛地一下子睜開眼,一把抓住她的手,咬着牙費力地說道:
“別碰我”
聽到周正廷的話,顧家安心裡一酸,她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委屈地說道:
“你當我願意,要不是看你半死不活的樣子,我才懶得理你”
費力地睜開眼,瞅了一眼坐在旁邊噘着嘴賭氣的顧家安,周正廷的心口兀自一緊,他不想兇她,更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不堪,緩了緩氣,他輕聲說道:
“叫小六打盆涼水”,見顧家安坐着沒動,他費力地催促道:
“快去”
站起身,顧家安瞥了一眼重又閉上眼睛的周正廷,把手巾往水盆裡一扔,氣鼓鼓地走了出去。
爐膛裡的柴火噼啪作響,燒的正旺,正在燒水的小六子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頭望去,見是顧家安,趕忙問道:
“二當家的如何?”
看着滿臉關切的小六子,顧家安滿肚子的抱怨不好發泄,只得輕輕地說了句:
“你們二當家的教你打盆涼水進去”
“那這水”,小六子看着即將燒沸的熱水小聲地說道。
“我看着,你進去吧”
“那就辛苦顧小姐了,我先去伺候二當家的”
說罷,小六子麻利地走到水井邊,從水井裡滿滿地打上桶冰涼的井水倒進了盆裡,然後端着盆子一路小跑進了窯洞。
坐到冰涼的板凳上,看着鍋裡沸騰的熱水,顧家安的心從沒像現在這般失落過,她回想着剛剛看到的那一幕,心裡像吃了個蒼蠅,想吐卻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嚥下去,說到底,自己是寄人籬下,生死全由別人抉擇,若是有選擇,她恨不得立馬就離開這骯髒齷齪的土匪窩。
一想到赤/身/裸/體的杜紅綃,她着實惱的不行,現在,她不僅討厭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杜紅綃,同樣也厭惡不知自愛的周正廷,可她憑什麼討厭人家卻又說不清楚,明明自己與他沒有關係,成親也不過是權宜之計,但即便如此,她就是惱他。
那時候的顧家安還不清楚,她心裡藏着的那種情緒叫做——妒忌。
在旁邊的土窯裡渾渾噩噩地捱了一宿,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顧家安穿上淺藍色的棉布旗袍,推開門走到院子中央,她抻了抻手腳,扭頭向周正廷的土窯望去。
咯吱一聲,窯洞的門被輕輕地推開,小六子端着水盆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見到顧家安,他有點吃驚,忙開口問道:
“顧小姐怎麼起得這麼早?”
“醒了便起了,他怎麼樣?”,顧家安一努嘴,看似無意地問道。
回頭瞅了瞅,小六子輕輕地嘆了口氣,道:
“顧小姐,你別怪二當家的,他昨晚被人下了藥纔會那樣,折騰了一宿,差點沒了命”
聽到小六子的話,顧家安好奇地問:
“下了藥?下了什麼藥?”
“就是那種藥唄!”
“哪種藥?”顧家安不明所以地問道。
小六子見顧家安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走上前低聲地說道:
“就是那種男歡女愛的藥”
“什麼?”
一聽之下,顧家安驚訝地差點沒叫出聲來。
她沒想到,周正廷昨天那般樣子竟是被人下了催情的藥物,所以纔會心智迷亂,和杜紅綃攪合在一起。如此想來,她倒覺得是自己冤枉了他,心裡的鬱悶也稍稍好了些。
“顧小姐,其實二當家的心裡一直都挺在乎你的,昨晚上他身子起了異樣,怕你瞧見害怕,才兇了你幾句,你別往心裡去”
“嗯”
聽了小六子的話,顧家安咬着嘴脣應了一聲。然後擡起頭,莞爾一笑:
“弄點清粥吧,你們二當家的身子不舒服,吃點清淡的好”
“好嘞”,見顧家安臉上有了笑容,小六子高興地答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