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京默然片刻,說道:“這樣說來,確定是陸成秀做的了?”
霍雲帆仍舊是一副木然的神氣,苦笑着搖頭道:“我早就查過陸成秀當年在陸家的真實地位,當時只不過陸老爺子清高,自恃有前清侯爺的身份,不願同搞實業的家族來往過深,可是陸家要想維持,又不得不涉足實業,況且陸老爺子沒有兒子,昊然那時還小,這才請了陸成秀來替他出頭露面,但是陸成秀在陸家並沒有什麼實權,換句話說,像崔明棟這樣得臉的僕從,陸成秀平時都未必支使得動他,更別說要他去殺人了!”
周曉京終於要面對她不願面對的事實了,霍雲帆的分析,無異於指出陸家很可能纔是真正的背後主謀,可是周曉京仍舊不甘心,又問道:“陸老爺子已經去世了,爲什麼崔明棟還要殺呂老闆滅口呢?”
霍雲帆道:“你不知道,陸家這樣在前清有過爵位的人家,更注重臉面名譽,偵探霍朗要重察當年那件疑案的消息都傳遍了浦江了,萬一查出去世的陸老爺子是當年兇案的主謀,對陸家將是多大的一個打擊!”
周曉京明白了,霍雲帆之所以這樣煩躁,原來是因爲如果陸老爺子真的是那件案子的主謀,那麼就算霍周兩家的恩怨消除了,周家和陸家也難免結怨,陸老爺子畢竟是陸昊然的養父兼親舅舅,以後周曉京又該如何面對陸昊然和程曦辰,將來霍雲帆又如何面對他們?
怪不得霍雲帆心情會這樣糟糕,不然的話,剛纔小馮把查證的資料送來給他看的時候,霍雲帆早就該二話不說,直奔陸家去查案去了!
周曉京透過木窗,望着在暮色中漸漸隱去的一帶遠山,開口說道:“無論如何,這件案子一定得一查到底,如果真兇不是你二伯,就算爲了還他一個公道,我們也要堅持下去!”
這是霍雲帆和周曉京時隔數月之後又一次來到陸家了,但心情卻截然不同,上一次陸家雖然接連出現了鬧鬼和命案的事件,但是霍雲帆和周曉京心中都有一個信念,這一切的魑魅魍魎與他們的好朋友陸昊然和程曦辰無關,可是這一次,關係到十年前周曉京三叔的那件命案,萬一霍雲帆的擔心變成現實,那麼,在霍周兩家恩怨消除的同時,霍雲帆和周曉京兩個,難免與陸昊然和程曦辰之間從此添上一層隔膜!
朱壁烏瓦圍成的深苑中,有一些烏沉幽暗的幢幢人影在活動,自從上次美儀的命案之後,陸家幾位小姐離的離,散的散,陸家老宅只剩下了陸太太一個勉強算作健全的主人住在這裡,說起來陸太太也是報應不爽,當初絞盡腦汁的使心計,不讓昊然和曦辰婚後住在陸家這座老宅裡,生怕這過繼來的兒子搶了她的女兒們應得的財產,這才迫使陸昊然和程曦辰到浦江市另找房子單過,如今偌大的院子只有她冷冷清清的一個,陸豐儀又輕易不回孃家,陸太太便是想讓繼子和兒媳婦過來多住幾日,也不方便了。
“曉京,這麼快就來了!”程曦辰雀躍着跑過來,親熱地挽住周曉京的手臂,絲毫不像這深宅裡尊貴的女主人,碎金子般的暖陽拂在周曉京臉上,恬靜而柔美,她笑了一笑,看起來曦辰在陸家老宅裡再也不像才嫁過來時那樣拘謹,她的少奶奶的地位如今是名副其實了。
程曦辰一路引着周曉京往裡走,陸家老宅的後院是典型的中式園林,到了秋天又別有一番韻致,花葉蕭索中更顯詩意,一大片湖水卻如秋日的天空的澄澈明淨,宛如一塊上好的翠玉,幾座精緻的白石小橋橫跨其上,空中不時有片片黃葉落下來,猶如翩翩起舞的枯葉蝶。
霍雲帆和周曉京到陸家之前只是給陸太太掛了電話,不到半個時辰就趕過來了,那麼曦辰竟不是單爲了周曉京要來纔到陸家老宅的,周曉京問道:“這麼巧,你竟也在這裡?”
程曦辰笑容如春風和煦,說道:“是啊,昨兒晚上婆婆說胸口悶得很,我和昊然就星夜趕過來了,昊然現在上班去了,我就在家裡陪着她,雖然悶得很,她以前又對我們那樣,可是想想她現在孤零零一個人了——唉,到底看在是舅舅遺孀的份上!”
周曉京瞭然,家人之間,總是扯斷骨頭連着筋的,就如她跟二叔一家不也是如此麼?二叔平日耳朵根子再軟,總是親人長輩,還有曉錦和承濟,再不成話,他們在外頭丟了臉,周曉京也覺得沒面子!
周曉京強打精神,眉心裡仍有重重的憂鬱與黯然滲出來,笑道:“你婆婆現在對你還好吧?”
程曦辰揚一揚臉,笑道:“她現在沒得選擇了,大姑子自從上次美儀的事之後,只回來過一次,還是給公公過忌辰的時候,也不過坐了半個時辰就走了,陸家接連出了這麼多事,原先那些與老宅交好的親朋故舊,節慶時來往也都不來這裡了,倒是直接到我跟昊然住的地方去走動,噯,他們嘴上不說,我也知道,陸家的‘鬼’是被你們驅走了,可是晦氣不散,他們都嫌這裡死過人——陰森!所以現在婆婆待我,倒跟原先對待她親生女兒差不多,我一來,就想方設法地留着我不讓我走!”程曦辰天性單純,尤其見了周曉京,一說就是一大篇兒,不過單純歸單純,她可並不傻,況且跟周曉京那麼多年的死黨,對周曉京的一笑一顰都極其敏感,只說了幾句,便覺得周曉京神色有異,再一看霍雲帆,也是板着一張臉,默默無言地跟着他們走,程曦辰忽然衝霍雲帆喚了一聲,道,“今天是怎麼了?竟一句話都不說,你平時可不是這樣,難道霍大神探又被什麼案子難住了?不是說只是一個小賊嗎?”
霍雲帆和周曉京過來之前,擔心把真實目的說出來,會刺激到陸太太,因此只說是警務公所抓着一夥盜賊,懷疑其中有陸家的一個男僕,只不過宋士傑顧及陸家的體面,因此只讓他們過來查探查探,陸太太大約就把這編造的緣故對程曦辰說了。
霍雲帆冷不丁被程曦辰這樣一問,倒不知該不該對曦辰說出實情,到底是周曉京果斷,望着淡青色的天空印着的一樹枯枝,對程曦辰道:“其實,曦辰,我們是爲了崔明棟而來的!”
霍雲帆忍不住阻止周曉京道:“曉京——”他們來查崔明棟,歸根到底還是與十年前周曉京的三叔被殺一事相關,程曦辰雖然與周曉京是至交好友,可畢竟是陸家人,這個時候把實情告訴她,霍雲帆不由得擔心會對破案不利!
周曉京回頭看了看霍雲帆,微笑道:“我相信曦辰!”接着,不等霍雲帆繼續阻止下去,就把這件案子源源本本對程曦辰說了。
程曦辰聽罷,半日不語,沉默了半晌,一向開朗陽光的她竟然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緊緊握着周曉京手,問道:“曉京,這案子還沒着落,你就把事情都告訴我了,難道不怕我和昊然會阻撓你們破案麼?”
周曉京道:“如果我三叔被害一事真的與陸老爺子有關,如今他已過世多年,也不可能再去找他討公道了,可是如果此事與陸老爺子無關,現在我瞞着你,就是對你和昊然心存懷疑,我們之間往後勢必要有了種無形的隔膜!”
程曦辰呆呆地看了周曉京一會兒,忽而霽顏笑道:“我知道了,曉京,我和你,昊然和雲帆,咱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周曉京溫柔地笑了,如秋日初陽,溫和如細雨,仇恨的痛苦已經在十年前鑄成,不能讓它再來侵染美好的友情了!
陸太太住在後宅東南面的大屋裡,門上掛的是大紅猩猩氈簾,在周家這種深宅大院裡長大的周曉京一望便知,雖然都是猩猩氈,質地卻大爲不同,陸太太這塊猩猩氈簾是俄國產的,俄國極寒之地,織出的氈亦是輕軟厚密,走進屋去,卻見屋裡素淨清淡,如雪洞一般,倒與門上掛的鮮豔濃烈的簾子天差地別了,屋裡久不通風,淡淡黴味撲面而來,陸太太穿着一襲鴉色暗紋妝花緞的寢衣,斜倚在秋香金錢蟒抱枕上,就着旁邊一個女僕的手喝粥,這時不過十月,陸太太卻已經披上月色素緞鑲玄狐毛的披風了。
程曦辰結婚時,周曉京見過她,時隔幾個月再次見到,看到她氣色大不如前,彷彿老了十歲似的,只有朱脣秀目和略帶鷹鉤的鼻樑還能依稀辨認出當初華貴雍容的氣度。
陸太太見霍雲帆和周曉京進來,讓了坐,神色卻更現頹唐,擺擺手,剛纔喂她吃粥的女僕便撤下了粥碗,陸太太吩咐道:“陶媽,去給客人衝兩碗茶來!”
那陶媽便唯唯地答應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