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巖城病房。
兩張並列的病牀上各自躺着歲月滄桑沉浸過的人,幾縷白色的髮絲在失去光澤的黑髮中若隱若現。
少年輪廓分明,五官深邃,眼神裡有着不符年紀的老成和沉靜,站在牀邊,彎腰輕喚,“爸爸,爸爸……”
躺在牀上的男子緩慢的睜開眼睛,眸光無聲,神色憔悴,已是風燭殘年,垂垂老矣。
他看着霽月清風的少年,眼神相似着記憶裡的那張臉,辛苦的微微側頭看向了身旁的那張臉,無神的眼眸這是才緩緩有了光澤,如被春雨浸潤有了絲絲的生機。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你母親她啊……醒了。”滄桑的嗓音沙啞,虛軟無力。
許諾側頭看了一眼隔壁病牀的女子,準確的來說是他的母親。
自從他一出生,母親就是這個樣子了,而這麼多年父親帶着他和母親在徽城定居,每日親力親爲的照顧母親,細細的與他一遍一遍說着母親的那些事情,告訴他,母親是一個多麼可愛古靈精怪的人。
若不是這一次父親重病,醫生判定時日無多,他們也不會回到這種生養過父母的城市。
那些年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終於停歇了,天空都似乎變得格外的藍,風中似有着甜味,但這些父親並不在乎。
他在乎的唯有母親,只有母親!
這些年父親常常會做夢,夢裡母親在生下自己的一年後,自然醒來了,與他們過着幸福而平淡的生活。
而事實上,母親從未醒來過,一直都是這麼沉睡着,這一睡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那麼漫長,卻又只是彈指一瞬間。
十五年,他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長成了一個清雋又不動聲色的少年,父親從清風俊朗走到風燭殘年,而母親更因爲常年不醒,躺在牀上肌肉早已萎縮,靠着營養液和藥物維持着那點生命,早已枯瘦伶仃,不似人形。
十歲那年,他已經懂了生死的概念,也看過很多醫院裡的家屬接受不了病人永遠這麼沉睡着,放棄了挽留他們。
他問父親,爲什麼不放母親走?看着她躺在這裡不是更辛苦嗎?
於父親,於母親,於他,皆是辛苦。
父親說:雖然你母親脾氣不好,性格一堆的缺陷,可是啊……我就是不能放她一個人,因爲不知道放她一個人,她能把自己弄的有多糟糕。她愛我,讓她再等等……再等等吧。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父親口中的等等是什麼意思,但是回到巖城後,他隱隱懂了。
生同衾,死同槨。
大抵如是。
“她說了什麼嗎?”許諾坐在牀邊一邊拿着溼毛巾給他擦拭枯瘦如柴的手,語氣淡淡,宛如最平常不過的閒聊。
他沉默了好一會沒說話,像是在養精蓄銳,好不容易有了力氣,緩緩開口:“她擔心我愛上別的女人,讓人打你,氣醒了,找我算賬。”
許諾脣角浮起似有若無的笑,“她失望了,沒人打我。”
小時候,他是真希望有一個女人來打自己,不是母親,是其他女人也好,至少不用看到父親日子過的那麼清淡苦悶。
奈何父親的眼睛除了母親,再也容不得其他女人。
“阿諾……”
“嗯?”
“以後……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了。”醫生雖然沒有在他面前說,可是自己的身體自己心裡清楚,大概也就這幾天的事。
許諾臉色微僵,片刻反應過來,輕輕的點頭:“我會的,爸爸!”
滄桑的容顏上浮現一絲欣慰,又說:“你奶奶給你留了一些許家家業,等你滿十八歲就可以繼承,不過你要是不喜歡就自己處理掉吧!”
“我知道了。”他沒說要,也沒說不要。
最後,他看着他,眼神裡閃爍着歉疚,“對不起兒子,爸爸,不能再陪你了。”
許諾清淡的笑笑,“沒關係的爸爸,我明白,都明白。”
明白你這麼多年一個人有多寂寞,明白你有多思念母親,明白因爲我,你才遲遲沒有帶母親走。
他沒有再說什麼,緩慢的閉上了眼睛,呼吸極弱,若不是醫療儀器還在滴滴的提示着生命的氣息,他會以爲他已經離開自己了。
許諾一個人走出醫院,雙手插在口袋裡,步伐停下,擡頭看了看灰色的天空,遼闊且壓抑。
曾經怨過,現在……釋然過。
怨父親對母親的矢志不渝的愛,枯燥乏味的活着,宛如行屍走肉,怨母親多年一日閉眼不看自己,而今他懂了,世事無常,每個人心裡都有着私慾,只要不剝皮抽筋,就是芸芸衆生。
……
許思哲走的那天很突然,卻也不突然。
半夜他突然醒來了,旁邊放着許諾給他買的新衣服,白襯衫,熨燙整潔的西裝。
他自己起牀把臉洗乾淨,換上乾淨整潔的衣服,又給隔壁牀上的妻子換上了一條素色的碎花長裙,溫柔而小心的梳理她乾燥如枯草的長髮。
清眸溫柔的凝視着他的妻子,縱然時光殘忍,催老紅顏,但是在他的眼睛裡,她始終是這個世界最美好的女子。
她的好,她的壞,唯有他懂。
乾燥的脣瓣溫情的在她的臉頰上親了親,“這麼多年不放你走,會不會怪我?”
頓了下,又呢喃:“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你也想和我在一起的。好在……終於不用等了。”
你不用,我也不用等了。
人生若夢,大夢三生。
這一生他好像是在做一個又一個夢境,而現在這些夢終於都醒了,都碎了,也都結束了。
擁着她在牀上躺下,神色沉靜而從容,輕輕的拔掉她的氧氣管和輸液,長滿皺紋的手緊緊扣着她的手,如同盤根接錯密實的老樹根,無法分清。
黎明星在神秘的蒼穹浮現,指引着在黑夜裡行走的人回家的方向。
病房裡一片安靜,美好的宛如一場電影畫面,永遠的定格。
……
翌日,許諾在許宅還沒睡醒接到醫院的電話,趕到病房就看到睡在同一張牀上的父母換上乾淨的新衣服,緊扣着彼此的手,宛如一對新婚夫婦。
醫生和護士皆是惋惜和遺憾,有些已經紅了眼眶,唯有他冷靜自持的走過去,彎腰在父母的額頭上各自親了一下,輕輕道:“爸爸,媽媽,一路……走好。我……會照顧好自己。”
一夕之間失去父母,大部分人大抵都是悲慟不已,而許諾由始至終都很冷靜,沒有過份的悲慟,甚至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十六歲,身體欣長而消瘦,異常的單薄,卻有着一股孤勇,獨自處理着父母的葬禮。
因爲死前兩個人的手緊緊牽在一起,死後關節僵硬難以分開,他便讓人將他們一起火葬。
墓園選擇在霍家的墓園,這是父親的意思。
因爲是在這裡他第一次注意到了母親。
出殯的那一天恰好也是下雨天,像父親第一次注意到母親那天一樣,空氣中都是涼人的潮溼,悄無聲息的侵入了靈魂深處,自此皆是化不開的寡淡。
喪禮的悲鳴穿透雨簾,飄向遠方,他捧着父母的遺照走在隊伍的最前方,一步步的走向階梯,明明是走向墓碑,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走向哪裡。
父母一生都在爲愛而活,爲彼此而活,而他又該爲何而活?
葬禮結束,他渾身溼透的回到家中,處理着父母的遺物,封存,保存好,然後宛如正常人一樣,進入學校上課學習。
十八歲,他已經是大二的學生,一邊上課,一邊接手公司的事,承受着同齡人所不能承受之重。
皇太子連恆出國留學之前曾去公司看望他。打趣道:年紀輕輕活的像個遁入空門的出家人。
當時他一邊籤文件,一邊頭也不擡的說,“有像我這樣喜歡賺錢的出家人?”
連恆一邊搖頭一邊笑,卻沒有說,喜歡賺錢和喜歡錢是兩碼事。
喜歡錢是享受金錢帶來的樂趣,而喜歡賺錢是享受賺錢的過程,也許你只是想用這種方式證明,你還活着。
連恆曾邀請他一起出國,遠離巖城,也許能讓他活的輕鬆自在些。
許諾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
他終究還是喜歡在有親人的地方呼吸着。
連恆沒有勉強他,臨走時望着他的眼神隱隱擔憂。
有時候,他真覺得許諾……不是真實的存在,而是自己虛構出來的一個人。
有些人活着,但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卻讓人覺得他們還活着。
許諾常常會覺得父母並沒有離開或是自己並非真實存在。
也許,他只是父母的一場夢。
而這場夢,未曾醒來,要由他將這個夢延續下去。
一步一罪化,一步一輪迴。
愛恨皆爲苦,參不破是疾苦。
參破終究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