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興侯府世子大婚的請帖,又一次送到謝家大宅。
這一次是送給謝副相夫婦的。
盈袖在窗下的長榻上閉目坐了很久,才如夢初醒般睜開眼睛,往四周看了看,見窗外陽光正好,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拿手撐着頭倚在大迎枕上,微笑着看了看這張請帖,吩咐採芸:“備大禮送到長興侯府,回帖告訴他們,我們一定去。”
採芸應了,去找外院管事商量送禮的事。
謝家是五相世家,請客送禮早就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他們只要按照上中下三種規格照辦就行。
綠春和紅夏兩個人守在暖閣門口,垂手侍立,一副特別恭敬的樣子。
看着採芸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又聽見她跨過院門,跟守門的婆子說話的聲音,才互相對視一眼,然後飛快地移開眼神,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地面。
她們都能數得清這門口的方磚地,橫有多少塊方磚,豎有多少塊方磚。
盈袖剛剛吃完一碗銀耳蓮子羹,軟糯甜香的東西入口即化,很合她的胃口,但是一動彈,她就覺得那蓮子羹要從嗓子眼裡冒出來了。
“嘔……”她從榻上飛跑下去,衝到浴房,抱着陶盂大口大口吐了起來。
屋裡屋外本來是靜悄悄地,她這一吐,外面的丫鬟婆子就都聽見了。
“五夫人怎麼了?”
“好像又吐了……”
“又吐了?啊?最近老吐,莫不是有喜了?!”一個婆子驚喜萬分,“我得趕緊去給大夫人、二夫人報信!這可是大喜事啊!五夫人瞞的真緊!”
綠春和紅夏心裡一緊,不約而同緊緊握住拳頭。
紅夏上前一步,拉住那婆子的衣襟,小聲道:“趙媽媽,別急啊。還是等五夫人跟五爺商議之後再做決斷吧。萬一不是,豈不是讓五夫人難堪?”
“可是五夫人吐得這麼厲害……”趙婆子側着耳朵聽着屋裡的動靜,發現盈袖的嘔吐聲已經小了下去。
“又不第一次吐……”紅夏嘀咕一聲,“要不這樣。綠春姐姐進去看看,問問五夫人要不要請郎中來看看?”
紅夏朝綠春使了個眼色。
綠春會意地點頭,揚聲朝屋裡道:“五夫人,奴婢進來伺候您了。”
盈袖在浴房匆匆忙忙洗漱了一番。將那陶盂的蓋子蓋上,有氣無力地道:“沒事,讓婆子們先下去吧,我要歇一會兒。”
最近她覺得越發疲倦,瞌睡越來越多。總想睡覺,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她的心裡總是有些不安,不想睡着,生怕自己會如同上一次一樣,一睡不醒,因此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只有謝東籬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才能安安心心閉上眼睛睡一覺。
但是謝東籬最近特別忙,每天回來的特別晚。起的特別早,只睡一兩個時辰。
盈袖跟着他的作息時間,其實也只睡了一兩個時辰。
而且她吃得還不好,所以雙重磨折之下,她越發迅速得瘦了下去,巴掌大的小臉上,那雙眸子越發大得驚人,眼底的漆黑望不到邊。
偶一晃神,似乎還有綠光在她一閃而過。
盈袖有一次照鏡子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異樣,心頭大震。越發警醒起來。
如今她鏡子不離身,只要有空,就要盯着鏡子裡的自己仔細看。
最迷糊的時候,她會分不清是鏡子裡那個白皙嬌怯的元盈袖是真正的她。還是她記憶裡那個蜜糖色肌膚膽大妄爲的盛琉璃纔是真正的她。
外面的婆子聽盈袖說沒事,自然不敢自專,只好各自退下。
盈袖回到長榻上,又有些困了,她揉了揉額頭,不經意地看了矮几上的那面小鏡子一眼。眼底飛快閃過的綠光讓她心裡又是一跳。
她到底是怎麼了?
難道回到古早時期的那件事,到底還是留下一些烙印?
綠春和紅夏鬆了一口氣,兩人垂着頭,正想着心事,就聽見屋裡盈袖的聲音傳出來:“誰在外頭?”
綠春和紅夏怔了一下,齊聲道:“奴婢綠春/紅夏,五夫人有何吩咐?”
“……是你們啊。紅夏,你進來一下。”
紅夏又看了綠春一眼,撂開簾子進去。
一擡頭,看見盈袖撐着頭斜倚在長榻上,臉上的笑容溫暖從容,不像纔剛剛大吐過的樣子。
紅夏心頭大是奇怪,她愣了愣,才走到盈袖跟前,屈膝行禮道:“五夫人,您喚奴婢有什麼事嗎?”
盈袖上下打量着她,淡淡地道:“你是五爺的大丫鬟?五爺讓你進來做什麼的?”
難道被發現了?紅夏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可能外面的綠春都能聽見了,她結結巴巴地道:“五爺……五爺……讓奴婢來服侍五夫人。”
“可是我有丫鬟婆子啊,爲什麼要讓你和綠春來服侍我?”盈袖偏着頭道,繼續上下打量紅夏,又問:“你多少歲了?”
紅夏被問得要哭了。
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已經二十多歲了,早該嫁人的年紀,就爲了一絲念想,她一直扛着不肯答應家裡的說親。
後來她老子娘知道了大夫人和二夫人的打算,也不逼着她嫁人了。
畢竟以他們家生子的身份,就算謝家開恩,除去她們的奴籍,她們能嫁的人,也只能是一般的普通老百姓,嫁給做官的是不可能,就連一般清白的人家都不會喲要娶她們這些奴婢。
所以給主子做妾是大丫鬟的普遍出路。
但謝家不同,謝東籬的大丫鬟曾經已經不抱希望了,直到看見他娶了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司徒盈袖,又發現她好像生不出孩子,她們才又有了心思。
沒有人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什麼,所有的目標都是一步步修正,一步步踏着一個個目標走上來的。
綠春和紅夏以前沒有心思,但是在情況變化之後,她們起了心思,因爲她們都是有上進心的丫鬟。
“我問你多少歲了,你沒聽見嗎?”盈袖久久聽不到紅夏回答她。不由沉下臉,不悅地說道。
紅夏有些慌張,但還是結結巴巴地道:“奴婢……奴婢……二十四歲了。”
“二十四了?真是不小了,不能再拖了。你定親了沒有?如果沒有,我來給你說一門親事,如何?”盈袖笑着問道,“按理說,你的終身大事。該由我這個做主母的負責,只是這家裡,我一向不管事,所以把你耽誤了。五爺是爺們兒,顧不上這些小事,都是我不對,我給你賠禮。你放心,我一定給找一戶好人家發嫁出去,就連你的奴籍我都給你消了,還要給你準備一份大大的嫁妝。”
這番話如同五雷轟頂。讓紅夏一下子呆滯得說不出話來。
她絕望地看着盈袖,一下子跪了下來,小聲求肯道:“……夫人……五夫人,奴婢是五爺的丫鬟,求夫人給奴婢留些臉面。”
盈袖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她又揉了揉額頭。
最近她的精力很是不濟,吃不好,睡不好,看上去病怏怏地,別人都以爲她顧自己都顧不過來。其實她對身邊發生的事知道一清二楚。
她現在確實不想跟人鬥氣,她琢磨自己的事都琢磨不過來,哪有精力管別人的事?
但是前提是,別人不能來惹她。不能插手她的事。
比如這兩個奇奇怪怪的丫鬟。
盈袖不明白謝東籬爲什麼要把她們還留着,當然她很確信,謝東籬留着這兩個丫鬟,絕對不是因爲對她們有意思,這一點她還是很清楚的。
她今天說這番話,也只是爲了敲打綠春和紅夏。別仗着自己是謝家家生子,從小服侍謝東籬,就能打歪主意。
具體怎麼做,還要等謝東籬晚上回來之後再做定奪。
她今天下了狠心,就是因爲剛纔她嘔吐得那麼厲害,這兩個丫鬟居然在外面擋着人,不讓人去回報大嫂和二嫂。
雖然她不是有孕,但是一吃東西就吐,難道不是生病了嗎?難道她們沒有眼睛看嗎?
不趕緊去回報管家的大嫂,給自己請郎中來看診,反而攔着去報信的趙婆子,到底是何居心?
“我一直說,臉面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掙的。自己不給自己掙臉,怎麼指望別人給你臉?你說是吧,紅夏?”盈袖坐直了身子,“你和綠春都回去吧,我這裡不用你們伺候了。”
“可是五爺吩咐過,讓奴婢伺候五夫人的飲食起居,還要每天向五爺回報。”紅夏急忙說道,她可不想就這樣被趕出去。
她還什麼都沒做呢,憑什麼趕她出去?
“向五爺回報什麼?”
“回報五夫人每天吃了什麼東西……”紅夏支支吾吾說道,目光閃爍,不敢再跟盈袖對視。
“哦?你都是怎麼說的?”盈袖斜了她一眼,雙手交叉放在腿上,粉嫩的手指甲閃着熒光。
“奴婢說了五夫人每天吃的東西,一樣不差都說了的。”紅夏急忙道,聲音鎮定了一些。
她確實都說了,沒有添油加醋,當然,也沒有說得完整。
“嗯,那你跟我再說一遍,等晚上五爺回來,我再問問他,看是不是一模一樣的說法。”盈袖低頭凝視着紅夏,她給這兩個奴婢機會,結果只試探出她們的野心,沒有看出她們的真心和忠誠。
或者她們也是有真心和忠誠的,但不是對她,而是對謝東籬。
盈袖很不高興,她不想跟人分享謝東籬,從來都不想。
就算是她自己的前世盛琉璃,她都不想。
這種想法很奇怪,她和盛琉璃明明是同一靈魂的不同階段,但是想起來還是有些不舒服。
好在那一世,謝東籬也是用的謝瞬顏的身體,不然她要更難受了。
紅夏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全身瑟瑟發抖,哆嗦着道:“奴婢說了五夫人每天吃的菜,還有飯食,一字不差。”
“我讓你再說一遍。”盈袖聲音平平地道,帶了幾分威嚴。
紅夏閉了閉眼,兩行眼淚留了下來,嗚咽着將她昨夜對謝東籬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謝東籬只聽了菜名,沒有想那麼多,但是盈袖本人聽見這番話,立刻明白了裡面的貓膩。
她呵呵一笑,伸手去過矮几上的茶盞,揭開茶杯蓋,在茶盞沿子上剮蹭,發出刺耳的聲音,一邊悠悠地道:“……那你有沒有說,我吃了就吐出來了?”
紅夏閉緊了嘴,再沒有說話了。
“那就是沒有說了?”盈袖嘆了口氣,“算了,我現在不罰你,還是等晚上五爺回來對質之後再說吧。——來人!”
盈袖的幾個婆子從外面闖了進來,“五夫人,您有何吩咐?”
“把綠春和紅夏綁起來,塞住嘴,扔到柴房關起來,誰來說情都不能見她們。一切等五爺回來再說。”盈袖擡了擡手,“出去吧,我困了,要歇會兒。”
幾個婆子馬上應了,將綠春和紅夏捆了起來,順手堵上她們的嘴,拖着往柴房去了。
這是謝家的院子,裡面的下人都是盤根錯節,很多都是親戚。
綠春和紅夏的遭遇馬上就被人傳到二門上,又傳到謝家下人居住的地方。
紅夏的娘知道了,嚇得急忙從外門上闖進來,求見大夫人陸瑞蘭。
“大夫人!大夫人!老奴的女兒紅夏剛剛被五夫人綁起來扔到柴房去了,求大夫人開開恩,救她一命!”紅夏的老子娘是陸瑞蘭的陪房,極有臉面,幫她不少忙。
見自己的得力手下嚇得臉都白了,陸瑞蘭忙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五弟妹一向不是狠心人,你女兒到底做了什麼事,早些說出來,我還能想法子。如果錯大了,我們大房的臉面都沒有了。”
紅夏的老子娘極怕謝東籬,非常希望在謝東籬回家之前把女兒救出來,只好對陸瑞蘭說了實話:“大夫人,是這樣的,五爺對老奴的女兒一向很好,如今見五爺子嗣艱難,老奴的女兒就想給五夫人分憂……”
陸瑞蘭明白過來,沒好氣地踹了她一腳:“你個老貨!我說你怎麼那麼積極幫我找人牙子買丫鬟,原來你自己都打着主意呢!”
“大夫人啊,不是老奴心大,實在是老奴的女兒已經二十四歲了,五爺都不讓她嫁人,她也是姑娘家,怎麼不會多想一想?再說,她真心仰慕五爺,只要能幫五爺生個兒子,她自己出家吃齋唸佛都願意的!”紅夏的老子娘一咬牙,索性將這件事挑明瞭。
陸瑞蘭一怔,眉頭細細蹙起,自言自語地道:“……也有道理,自家人,比外面買的到底乾淨些,而且知根知底,沒有那些腌臢事。”
這樣一想,未免覺得盈袖太過驕橫跋扈,爲了獨佔夫君,連子嗣都不顧了,凡是有可能的女子都要從謝東籬身邊趕走,實在是太過份了。
感謝茜兒瑪昨天打賞的桃花扇。感謝Abazhuoma昨天打賞的和氏璧。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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