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抱着圓柱軟枕慢條斯理地坐起來,斜睨了她一眼,修長的手指輕輕拉開鬆緊帶,往裡掏出一個繡着荷花並以菱格勾邊的荷包。
他怎會知曉她的錢藏在枕頭裡?
或許是她方纔有說過吧,她已被他那突如其來的親吻搞得思緒混亂皆。
“夜夜枕着錢睡,小錢奴。”他揚着手裡沉甸甸的荷包,柔聲取笑。
她羞慚地低下頭,低聲解釋,“妾身只是在做枕頭的時候,順便開了個口子將錢放進去。父”
真的只是順便想到,順手做了而已。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將裡頭的銀兩倒在牀上細數。
看他修長的手指數過一枚枚銅錢,劃過一粒粒碎銀,她看着都覺得好羞窘,又只能強撐淡定。
“八年,一百零一兩六十二文錢,果然夠省。”他將所有錢通通收回荷包裡,直接收進他的袖袋裡,施施然地從牀上起身,抱起桌上的小雪球,“走吧。”
風挽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好像是她的錢……
※
走出房間,原路折返。
以前,風挽裳覺得蕭家已經夠大了,而今見識了幽府,兩者完全是不可比擬。
兩人並肩而行,經過荷花池時,孫總管似是早已等候在那裡,依舊畢恭畢敬地躬身。
“千歲爺,老夫人聽聞千歲夫人回來了,想要同她說幾句體己話。”
體己話?
風挽裳秀眉微微蹙起,打自她隨蕭璟棠回蕭家後,老夫人就不是很喜歡她,甚至算得上是刻薄,尤其是在知曉她與蕭璟棠心意相通後,更是對她沒好臉色,百般刁難。
直到發生心頭血一事,她才知道,原來老夫人再討厭,再厭惡她,也不敢走她的理由是在此。
因爲,需要她的心頭血助蕭家更上一層樓。
一雙清眸平靜地看向身邊的男子,溫溫地道,“妾身過去一趟,若爺等不及可以先回去。”
“嗯。”他低低應了聲,抱着小雪球翩然離開。
風挽裳目送他的背影,蹙眉,他何時這般好說話了?
沒有多想,她隨孫一凡前往蕭老夫人住的雅苑。
蕭老夫人不良於行,所以院子較大也較爲清靜,幾乎是與前院後院完全分開。
幽靜的院子裡紅梅簇簇,花枝繁盛。
“老夫人,千歲夫人來了。”孫一凡在門外稟報。
“進來吧。”裡面傳出蕭老夫人威嚴的聲音。
孫一凡讓到門邊揖請她進去,她微微頷首,提起裙襬,從容地跨過門檻,走進這間略顯陰暗的屋子。
屋子很大,佈置精緻、格調高雅,室內室分暖和,兩尺高的青銅鎏金熏籠中炭火燒得旺盛,將整間屋子都薰得暖烘烘的。
蕭老夫人即便是不良於行,鮮少出屋子,穿戴也是極爲講究。
此時,她坐靠在貴妃榻上,衣裳華貴,穿金戴銀,泛白的髮髻上插滿金釵珠玉,端的是高貴威嚴。
風挽裳緩步走到她面前,以晚輩的身份對她微微頷首見禮,“老夫人萬安。”
蕭老夫人一雙蒼老的利眼看向她,眼中流露出幾許輕蔑,隨即立即掩飾掉,笑吟吟地朝她伸手,“挽挽,來,過奶奶這來。”
奶奶?
她們何時如此親近了?
風挽裳沒有表露什麼,也沒有伸出手去,只是淡淡地微笑着上前一步,“老夫人有話直說即可。”
蕭老夫人一直都知道這女子不似一般丫鬟那樣,因爲自己出身卑賤而感到自卑,覺得擡不起頭來。
相反的,她上進、好學,極爲聰慧,自璟兒帶她回來後,她便跟着夫子唸書寫字,後來又因爲璟兒的縱容,讓她跟在身邊行商,與一般女子比起來她算得上是有些閱歷。
尤其,她平淡如水,也溫柔如水,凡事不強求的性子很討人喜。
若非出身問題,她早已讓自己的孫子納她爲妾。
唉!早知大長公主不能生,當初哪裡還管什麼門當戶對,先納
tang進門再說了。
“來,坐這兒。”蕭老夫人露出和藹的笑,拍拍牀邊位置。
風挽裳莞爾一笑,“多謝老夫人,我還趕着回朱雀街那邊,就不坐了。”
蕭老夫人頓時面子上掛不去,她算個什麼東西,居然敢一再拒絕自己的善意,不就是因爲嫁了個權傾朝野的太監,還敢吹鬍子瞪眼了不成?
竭力壓下怒火,她佯裝大度地笑了笑,將所有人都揮退出去。看着門關上了,才道,“挽挽,過去是奶奶不對,奶奶一直不看好你和璟兒,而今,奶奶看着璟兒他……”
說到這,蕭老夫人忍不住哽咽,一把抓來她的手,老淚盈眶,“璟兒他對你日思夜想,常常在你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個角落一待就是好久,也不怕寒氣入體,奶奶看着這樣子的他着實心痛。”
風挽裳沒想到蕭老夫人要跟她說的是這些,聽到蕭璟棠那樣做,她心裡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
既然無緣,何須誓言?
今日種種,似水無痕;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他這又是何必?
“老夫人別太激動。”她說着蒼白的安慰。
“怎能不激動?奶奶一路護着他走來,從未見他如此痛苦過。”蕭老夫人一把抓緊她的手,握在手裡,擡頭,眼裡滿是懇求,“挽挽,你而今嫁了九千歲,九千歲是閹人,再有權勢也不可能讓你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你……”
“老夫人……”風挽裳出聲打斷,輕輕抽回了手,仍是淡淡地笑道,“我想老夫人是太累,需要歇息了,我就不打擾了,老夫人好好歇息。”
她對貴妃榻上的老夫人禮貌地微微頷首,轉身退了出去。
蕭老夫人收起臉上所有表情,佈滿皺紋的臉變得猙獰。
聽到腳步聲離開,她冷哼,“哼!算個什麼東西!看得起你是擡舉你了!真是給臉不要臉!”
……
一刻也不想停,風挽裳腳步匆匆地穿過曲折長廊,走出蕭府大門,回頭看了眼,原來蕭府之外的空氣是如此之好。
不用再往下聽,她也知道蕭老夫人要說什麼,無非是希望她能與蕭璟棠暗通款曲!
這是愛孫心切嗎?
因爲這樣,所以連她一直高高在上的面子都可以不要了?
一個老人家居然能對她說出這種話,她真的覺得直到今日才真正認識了這個老人家。
她風挽裳還不至於這般不知羞恥,即便再愛也不可能做出那種事,更何況……
她的手輕輕撫上心房,這裡,已在他那一針穿心時,死了;而今再活過來,已不爲他悸動。
到底是他們之間的愛不算愛,還是愛得太淺?
正晃神間,一名轎伕諾諾地來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說“夫人,爺在那邊等着,讓奴才來喚您過去。”
她愕然吃驚,擡頭望去,就見不遠的榕樹下,那頂華麗的轎子靜靜地停在那裡,轎子的門正對這邊,轎簾被掛起,裡面端坐着的男子正磕着手心裡不知打哪來的瓜子,瓜子殼全都灑在腳前的小雪球身上,小雪球昂着頭,可憐兮兮地睜着墨綠色的雙眼求賜吃。
他向前傾,手肘輕搭在腿上,一派愜意,即便是如此,也無損他的優雅高貴,反而這樣的他,多了點平易近人。
她讓他先回去,他說“嗯”,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以爲他真的走了,沒想到還在等她。
撫在胸口的手,清晰地感受得到胸腔裡面那顆心在劇烈跳動。
砰!砰!砰!
好似要跳出來。
沒法控制,真的沒法,她該如何是好?
這顆心,怕是再也守不住了。
良久,她放下手,恢復淡然,朝他走去。
他擡眸看她,許是陽光剛好折射在他臉上,她好似看到他的眼底注滿柔光,只消一眼就能叫人心軟如水。
“妾身讓爺久等了。”她走到他面前,微微施了一禮,深感抱歉地道。
“無妨,爺也正好嚐嚐嗑瓜子的滋味。”他指了指掌心裡的白瓜子兒,“沒想到爺的九千歲之名在小孩子那裡也頗爲受用,不過纔出口,那小鬼就將整包都丟給爺了。”
說着,他拿起位子旁邊那包油紙包着的瓜子揚了揚,頗爲得意的樣子。
風挽裳怔了怔,隨即,忍不住“撲哧”笑出聲,這笑,真的沒法忍。
堂堂一個九千歲,居然去恐嚇一個孩子拿瓜子吃,這委實太過滑稽了。
顧玦定定地看着綻放笑花的容顏,不過是輕輕一笑,卻似荷花初綻,彷彿開在人的心上,清新明媚。
意識到他的目光過於灼熱,風挽裳不好意思地收了笑容,臉蛋微微發燙,故作淡定地鑽進轎子裡,拿起位子上的那包瓜子,坐下,不敢看他。
他將手心裡沒吃完的白瓜子往窗外一拋,拍拍手掌上的碎末,扭頭看她,“那老妖婆教你如何紅杏出牆?”
她駭然瞠目,他怎會知道?可是,他也沒派人跟在她身邊啊。
靠猜的嗎?這未免也太可怕了。
他嗤笑,“大長公主不能生。”
風挽裳愕然。
原來,原來是因爲這個原因,而不是單單爲了她的孫子着想。
難怪蕭老夫人突然對她那般和藹,還對她自稱‘奶奶’,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虧她還尊敬她是長輩,即便聽到那樣侮辱人的話她也沒有說重話,倒沒想,她沒說出的真相是這樣不堪。
忽然,俊臉貼近,聲音柔柔,“莫非,你當真在考慮不成?”
“妾身沒有!”她生氣地急着反駁。
他順勢挑起她的臉,指腹摩裟着她滑嫩的臉蛋,還是頭一次發現她一生氣就臉紅,尤其陽光折射下來,讓這張臉紅得更加誘人。
“他們都說,沒什麼比得上八年的感情。”
他們?
且不管他們是誰,他還是不信她,這讓她氣急了臉,就連被冠上二嫁之名,被烙上殘花印都沒有這般憤怒。
“若爺不相信妾身,可不毀妾身的清白,妾身可以跟爺保證,妾身到死都是完璧之身!”
他笑,“你看到有誰放着費心種好的白菜爛掉也不吃的?”
“……”她不是白菜。
他俯首,親吻她的小耳朵,悄聲細語,“你這清白之身,爺遲早要奪走的。”
這語調委實太酥骨,她身子微顫,微微別開臉。
想起關於他的那些,又不禁黯然。
她不介意他的過去,介意的是他的心裡有太多太多人,擁擠得她已經擠不進。
看着她黯然垂下的眸,鳳眸裡的笑意消失,他將她的小手抓過去握在掌心裡輕輕揉捏着玩,似是嘆息,“你這棵白菜可真不好種。”
她默……
※
又是一日早朝,金鑾大殿上,衆臣正爲由誰來補戶部侍郎一職吵得不可開交。
金鑾寶座上,小皇帝端坐龍椅,九千歲則是坐在一邊,垂首,幽幽撫着懷中小狐狸,坐的也是金椅子,尊貴程度不比龍椅差。
他一如既往,只是陪同,非到萬不得已,絕不開尊口。
何爲萬不得已?
譬如,他忍無可忍時。
又譬如他心情大好想同當朝丞相針鋒相對一番時。
所以,早朝基本都是一羣臣子在下頭兩邊討論,討論出結果了,上奏摺,最終還是九千歲批閱。
而此時,金鑾寶座下邊,英俊清雅的丞相大人看着金鑾寶座上一直偷瞄九千歲懷中小狐狸的小皇帝,微微勾脣,然後,目光緩緩落在那張近乎妖孽的臉龐上,眼裡閃過一絲期待。
一下,兩下……
三下,停!
果然,那隻撫在小狐狸身上如精雕般的秀手,在極慢極慢的動作後停下來,手的主人徐徐擡頭,鳳眸犀利地掃過殿下衆臣,柔腔慢調地問,“吵出結果了嗎?”
登時,金鑾殿上,一片闃寂。
“要不要本督再多殺幾個?如此,你們選的人就一個也不會落空了。”
霎時,下面噤若寒蟬,個個把頭能垂多低就垂多低。
殺一個補一個,也只有殺人如麻的九千歲可以說得這般輕描淡寫,殺人跟殺雞似的。
龍椅上的小皇帝嚇得直哆嗦,好可怕!他好想尿尿!
顧玦的鳳眸冷冷掃向龍椅上一臉憋尿的小皇帝。
這一看,小皇帝嚇得更加憋不住了,可憐兮兮地低下頭,加緊雙腿,心裡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能尿出來,不能尿出來。
顧玦收回目光,看向下邊,正好看到當朝丞相低頭整衣袖,已經在做着退朝準備,嘴角不由得微微抽動了下,“退……”
陰柔的嗓音倏爾停止,衆人看到九千歲的貼身護衛俯近他耳朵,悄聲稟報着什麼,然後,他們看到九千歲那張如畫般萬年不變的妖孽臉變了,變得一臉肅殺之色,猶如閻王附身般可怕。
他赫然起身,連退朝都不喊了,抱着小狐狸走下金鑾寶座,箭步如飛地消失在衆人面前。
這還是自九千歲代太后帶小皇帝上朝以來,衆臣第一次見他這樣失控。
九千歲不是從來都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嗎?
通俗一點來說就是,即便有人在他面前凌-辱他的女人,他也面不改色。
當然,那得有人敢才行。
那麼,他忽然大驚失色是爲哪般?---題外話---還有一章,大家晚上六點後來刷新看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