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挽裳上前從食盒裡把給他準備的晚膳一一取出來,擺在他面前,然後把筷子遞給他。
他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以及,一碟白色的梅花形小糕點,還有,一盅熱湯,微微蹙眉。
“天寒,晚膳拿過來久了些,有點兒涼了,爺若是願意等的話,妾身可拿回去重熱一下。邾”
從廚房到綴錦樓要好長一段路,若是在採悠閣就不必那麼麻煩了犍。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
風挽裳看他只是盯着桌上的東西瞧,秀眉也不由得跟着微微擰起,“爺可是嫌過於清淡?染了風寒的身子適合吃些清淡的,若爺不願,妾身……”
“爺的藥在哪兒?”
突然的打斷讓她愕然擡頭,便看到他鳳眸悠悠地盯着她,優美的脣似揚非揚,再加上柔腔慢調,最是撓心。
“請爺先嚐嘗這糕點。”風挽裳攤掌指向那疊梅花形點心。
男子卻是不動,目光反倒落在了她攤開的掌心,脣角也抿成直線,鳳眸沉下。
她低頭,看到掌心裡的烙印,忙將手縮回來,藏入袖中。
右手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無需再用白布包着,但周邊的肉色還未恢復成正常色,看起來是還有些倒胃口,那個殘花烙印就算握拳也掩不住,因爲就烙在掌紋下角。
她看向他的左手,亦是烙在紋路下方,因爲他當時是覆在烙鐵背面,所以烙傷的面積好像更大,也更深,看不出形狀。
他的手真的是少見的好看,就連上邊的紋路也彷彿是細細雕鑿出來的,清晰、乾淨。
只是,而今……那上面有了烙印,一輩子去不掉的烙印。
他當時是爲何?根本沒必要的。
餘光瞥了眼她藏起的手,顧玦持筷子夾起花糕,輕輕咬下一小口,皺了皺眉,看向她。
風挽裳忙微低螓首解釋,“妾身將治風寒的藥煎好和入棗泥裡,再塞入山藥泥中,用模具壓成糕點。山藥可治肺虛咳嗽,紅棗補血養氣,與藥相輔成效。”
她的聲音,細細柔柔的,如娟娟泉水般美妙,沁人心扉。
“你倒是不負在蕭家的這幾年,懂得可真不少。”他只吃了口,便放下,改喝粥。
風挽裳默然無言。
其實,她不懂藥材,之所以會這個,是因爲在一本名著裡看到過。
之後,他再沒碰過那碟她忙活了兩個時辰的藥糕,粥倒是喝完了,她煮給他的潤喉止咳湯也喝了不少。
她唯一想到的方法他都不肯吃,她也沒轍了,只但願那碗湯能起些效果了。
他用完晚膳後又到那邊去搭建房屋了,風挽裳收拾桌上的碗筷,圓桌下的小雪球突然踩上她的腳,嚇了她一小跳,險些驚呼出聲。
她掩嘴,低頭看它,就見它擡頭,巴巴地盯着自己瞧。
瞧了眼幾乎沒動的藥糕,她拿起方纔被他咬了一小口的那塊,輕輕扳了一小塊放在掌心裡餵它。
“誰準你餵它了。”不悅的聲音從那邊響起。
風挽裳趕緊收回手,小雪球似是生氣到嘴的食物沒了,墨綠色的眼睛幽怨地瞪着她。
她很無奈地對它搖頭。
“拿過來。”他命令,手上正把一塊竹片往搭了一半的屋子輕輕貼上。
風挽裳愣了下,才意會過來他指的是什麼,趕緊拿起那疊藥糕走過去。
“爺,藥糕。”她雙手捧到他面前。
他扭頭,張嘴,目光仍緊盯着手上的動作,就怕一不小心就倒了。
風挽裳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有些難爲情,但還是拿起一塊完好的藥糕喂他。
他咬了一口,又回頭專注在搭建上。
他的面前是一堆堆削得很薄的竹片,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的,反之,一堆廢材在他手裡已然化腐朽爲神奇。
於是,就這樣,她捧着藥糕一口口喂他,不知不覺,一來一往,碟子裡的六塊藥糕他竟全都吃完了。
她又細心地給他倒來一杯茶,這次,他倒是伸手接過,喝了幾口,
tang又交回給她拿去放。
風挽裳把茶接回,看着他全神貫注的模樣,再看手裡的茶,忽然覺得他們方纔有幾分舉案齊眉的味道。
脣角微微彎了彎,轉身把茶杯放回去,順便收拾東西離開。
卻不知,她轉身之後,有一雙鳳眸緩緩擡起,深深地看着她,深深地……
風挽裳收拾完食盒,轉身,看到那男子還在搭,想必是以爲她已經走了吧。
既然如此,還是別打斷他好了。
想着,她蹲下身摸了摸小雪球,起身,拎起食盒離開。
然而,就在她的手要碰上門扉的時候,他的聲音突然響起——
“食盒放在門外,會有人來收。”
她扭頭看去,他依然沒有擡頭,燭光下的側臉亦是攝人心魄。
只是,放門外?
是她想的那樣嗎?他要她睡這裡?和他一起?
顧玦擡頭,將她的侷促看在眼裡,忍不住勾脣笑了,“在爺這裡,你只需盡好這個本分就行。”
風挽裳臉色微白,隨即,輕輕嘆息,開門把食盒放到外邊去。
她已是他的妻子,她已沒權拒絕他,亦不敢拒絕。
至少,經過昨夜,經過這裡的一切,她知道,他並不是那麼殘暴。
一個殘暴的人怎麼可能會有心思做這些?而且還做得這般投入,這般認真?
一個殘暴的人昨夜又怎可能因爲她醉昏了而放過她?
所以,夫妻本就該睡在一起。
“妾身知道了。”她點頭,過去鋪牀。
他這裡不讓人進來伺候,自然是她鋪牀。
正好,她也不習慣使喚人。
風挽裳鋪好了牀,回頭往那邊看去,已不見顧玦的身影,只剩下小雪球在屋裡溜溜地鑽來鑽去。
他何時出去的?她居然沒發覺。
看向桌上的搭建物,看着就知道極難,也是極細心的活,一不小心就前功盡棄了,毅力不夠的人定是做不來的。
他從回來就忙到此刻,也才搭了十來片,再看向那邊的成品,可以想象得出他每次回來都坐在那裡點頭認真專注的樣子。
忍不住地,她走近去看。
才知道,不止裡邊的那張桌子,桌子的另一邊,也就是以屏風隔開的大片空地都擺着桌子,桌子上是一棟又一棟用竹片搭建成的屋子,一棟棟都是別具一格。
天都城也算是天下間最大的城了,還有哪裡比得上這裡面的屋子。而這裡,沒有哪一棟像是天都城裡的。
她敢肯定,這是他自個構造的。
風挽裳細細地欣賞每一棟,忽然,在最後一張桌子,也就是靠牆最角落裡的那一張,她看到一棟熟悉的屋子!
她以爲自己看花眼了,靠近一看,真的是採悠閣!
【這是奴才偶然從一個人手裡買到的構圖,就讓人照做了】
【回太后,此人已不在人世,無福見太后鳳顏。】
他那夜是這樣回答太后的,沒想到採悠閣竟然是出自他之手。
所以,她一直住的是他親自構造的屋子?
不知爲何,這般一想,心裡頭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嗒!
身後忽然傳來細微的響聲,風挽裳瞠目,猛然回頭去看。
嗒——嗒——
那張桌子上已經搭建到一半的屋子,瞬間倒塌,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竹片,而闖禍者正坐在桌上一臉無辜地搖尾巴。
完了!
想起今夜自己看到的那張全神貫注的臉,想起他時不時因爲貼得不滿意而擰眉思索的模樣,風挽裳真的覺得完了。
他放心放她進來,放她一個人留下,就是因爲對她足夠放心,知道她不會亂動他的東西。
可是,她不動,小雪球動了。
這
該要忙活多久,被小雪球掃一下尾巴就沒了,這打擊會不會太大?
她走上前,看着地上的竹片,無措。
這時,門被無聲地打開來。
然後,她不知所措的眼對上一雙深邃的鳳眸,再然後,那雙鳳眸看到了地上的竹片,頓時,臉色丕變,眼神出現了慍怒之色。
闖完禍的小雪球早已溜回那邊的圓桌底下,一副不關它事的樣子。
但是,在她以爲即將要面臨他的盛怒時,他倏然一個轉身,撩起圓桌桌布,一把將小雪球揪了出來,還是以虎口卡着小雪球的脖子,臉色陰沉地開門。
他居然問都不問就知道是小雪球乾的?
他就這般相信她不會犯錯嗎?
眼見他就要將小雪球扔出去,這裡可是二樓,樓下雖然是池水,但是小雪球怕是不會泅水的吧。
她忙衝上去阻止,“別——”
顧玦看着膽敢阻止他的手,鳳眸冷眯,“嗯?”
風挽裳膽子一顫,但還是直視他的眼,“爺,小雪球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你在屋裡,卻不看着它,你說,爺又該如何罰你?”他左手擡起她的臉,她的下巴可以感覺得到他手上那不平滑地烙印。
“那爺想如何罰?”她認命地看向他。
“如何罰?”他勾脣,將小狐丟出走廊外,砰地關上門,回頭,俯首看向她,鳳眸邪魅,“爺那件東西做了整整一個月,你沒看好,那就拿你來補回爺的時辰好了。”
風挽裳才注意到他只着一件輕袍,胸膛微敞,鬢髮微溼,分明是剛沐浴歸來。
她眼珠子轉了轉,道,“爺,妾身尚未沐浴。”
“白日已經沐浴過了。”
他連這都知道?
皎月果然是什麼都告訴他啊。
他放開她,鳳眸很可惜、很惱地掃了眼那地上的竹片,回身,一臉陰鬱,倏地打橫抱起她,大步往牀榻走去。
風挽裳本能地攥拳來壓抑住自己的害怕。
他這般不悅,只怕會更折騰她了。
不來由地想起那夜在君府東院裡聽到的聲音,身子狠狠顫了一下。
雖說他可能沒有近身,但那三個女子確實被他折騰死了沒錯。
他將她放在牀上,高大的身子也隨之覆上來,她在他身下,頭一次發覺自己是如此嬌小。
他一言不發,只是邪肆地盯着她瞧,盯得她渾身不自在,不敢看他,不敢掙扎。
就在她以爲他要對她做什麼的時候,他起身下牀了。
她坐起來,錯愕地看着他去倒來一杯茶,遞給她。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怎知她夜裡睡前習慣喝一杯茶才睡?
“不漱口,爺怎麼親?”他輕笑。
她臉上的詫異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暈紅,淡然地伸手接過那杯茶,喝完,喝太急險些嗆住。
她正要下榻把杯子放回去,他已一手搶過,命令,“脫好衣服,上去等着爺!”
風挽裳臉色一赧,看着他去把那邊搭建臺的燭火熄滅。
也沒心思想太多,她趕緊下榻把身上的衣裳除去,在他回來之前躲進被子裡。
果然,纔剛躺下,蓋上被子,他就回來了。
顧玦掃了眼已經躺在牀裡邊的女子,鳳眸暗了暗,屈指一彈,燭火乍滅,整個屋子完全陷入黑暗。
聽着他寬衣的窸窣聲,被子下緊捏牀被的手更用力,身子也不由得更緊繃。
不一會兒,被子被掀開一角,他躺了進來,原本還算寬敞的牀,他一躺進來她就覺得好擠,倘若方纔喝都不是茶,是酒該多好。
倏然,一隻手橫過她胸口,她身子冷不丁嚇了一大跳。
放在身上的那隻手顯然也僵了一下。
良久,黑暗中,響起他含笑的聲音,“爺有讓你脫光嗎?”
風挽裳聽了後,徹底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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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脫好衣裳,她便以爲……
其實,也沒脫光,褲子還在,肚兜也還在。
“你倒是懂得替爺省事。”他笑,“可惜爺今夜身子……咳咳……不行。”
然後,橫在胸前的手拿開了,她聽到他翻身平躺回去的聲音。
風挽裳鬆了很大一口氣,鬆開緊攥牀褥的手,才發現掌心裡已都是汗。
真的,好想下去把衣裳都穿上……
※
鳳鸞宮,太后坐在坐榻上,撥着茶蓋,精美的護甲金光閃耀。
“駙馬,哀家當初讓你哄好風挽裳,讓她幫哀家盯着九千歲,可不是讓你與他作對。”太后聲音不慍不怒,卻是鳳心不悅。
“是臣考慮不周,還請太后責罰。”蕭璟棠單膝下跪,俯首請罪。
幽府原是九千歲暗中拉攏人爲太后所用的地方,但是經由緝異衛一鬧後,不止沒鬧出什麼結果來,還讓過去太后想要拉攏的那些人全都有了戒心,而今的幽府,已作爲九千歲的私宅。
拉攏人的地方?
呵,別人信,他可不信!
但這九千歲再如何,都還是太后最寵信的宦官,他日後必須得更謹慎才行。
“這緝異衛纔剛成立,你就屢屢叫哀家失望,你要哀家如何向朝臣交代?”
“請太后再給臣一個機會,臣定不會讓緝異衛白白成立。”
“是沒有白白成立……”
陰柔的嗓音從鳳鸞宮外響起,一抹玉色身影出現在門口,由宮女退下禦寒斗篷,才踏入門檻,緩步走進來。
顧玦站在蕭璟棠身邊,微微躬身,“奴才給太后請安。”
“免禮,賜坐。”太后放下茶盞,擺手,看向他,“顧玦,你方纔想說什麼?”
顧玦在太監搬來的椅子上坐下,撫着懷中小狐,不疾不徐地說,“緝異衛以緝查異族餘孽爲名,對百姓大肆搜查,勞民傷財,還濫殺無辜,這名聲是要趕在東廠之前嗎?”
說着,鳳眸微擡,斜睨向蕭璟棠,懶懶地,脣角冷勾。
“回太后,絕無此事。”蕭璟棠忙拱手道。
“駙馬是覺得本督栽贓你了?”顧玦輕擡手指,身邊的萬千絕立即從懷中掏出一封摺子遞上。
顧玦將那摺子輕輕扔到蕭璟棠面前,“這是剛上的摺子,駙馬,你說本督該如何批呢?”
蕭璟棠撿起摺子一看,這上面是彈劾緝異衛濫殺無辜,暗中中飽私囊的。
他看向顧玦,也知這奏摺是如何來的——栽贓!
太后讓高鬆把奏摺拿過來,她瞧了眼,輕輕擱在一旁,道,“摺子就暫放在哀家這裡了。駙馬,九千歲是有意幫你,否則,如此下去,這緝異衛也留不久。”
蕭璟棠知道太后有意要將此事壓下,他轉身看向正低頭喝茶的顧玦,頷首笑道,“多謝九千歲,本官定會將緝異衛培養出色的。”
顧玦放下茶盞,擡頭,“那本督和太后就等着了。”
“好了好了,都退下吧,哀家乏了。”太后擺擺手,她又豈會看不出他們在暗中較勁。
她成立緝異衛一來就是爲了緝查異族餘孽,二來是爲了牽制顧玦而存在。
自古,養虎爲患,不無道理。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出了鳳鸞宮。
蕭璟棠看到宮女給顧玦披斗篷,便扯脣道,“九千歲似乎很怕冷?”
“駙馬果然是不懂去了勢的男人啊。”顧玦似是嘆息地擡頭,脣角輕扯,“去了勢,心裡自然會沒底,心裡一荒涼,怎能不冷?不過……說到這,本督倒得跟駙馬你道個謝。”
“哦?”蕭璟棠也賠着笑,一副甚感興趣的樣子。
顧玦笑弧擴大,“本督得多謝駙馬這八年來精心養育風挽裳……嗯,很暖。”
後面說的,好似在回味。
蕭璟棠袖子下的拳頭倏地握緊,心底猶如燃起一個火球,這個火球正在迅速擴大。
他
的意思是,他夜裡都抱着挽挽睡!
還諷刺他替他養了八年女人!
“駙馬,本督還要趕回司禮監批閱奏摺,先走了。”顧玦抱着小狐,信步從他身邊走過,帶着笑意。
蕭璟棠冷眯起眼,斜睨他擦肩而過,倏然,一道可疑的東西映入眼簾,他回身,緊盯着他的左後耳,微微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