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發皁林鎮,但已不是先前的客船,而是另僱的小舟,輕快地順流而下嘉興。
伏龍太歲一羣人已經走陸路到斗門鎮去。
舟中只有柏青山與費姑娘主婢三女,頗爲清淨。
費心蘭傷勢不輕,但柏青山有得自紫極道人的療傷聖藥九還丹,已能控制傷勢。姑娘一直就不曾發燒,已不用擔心了。
患難見交情,兩人在生死關頭互相維護,不惜捨身保護對方,彼此息息相關,情義將兩人的心拉近了。
女孩子感情豐富,費心蘭自己明白,她已陷入愛河了,她這顆心已經赤裸裸地獻給她的愛侶了。
她感到奇怪,柏青山爲何在與陰風客紫雲莊主全力一擊後,爲何會陷入那種可怕的絕望境地呢?
難道紫雲莊主的陰風掌,真有那麼歹毒麼?
她向柏青山提出疑問,但柏青山支晤以對,並未詳加解釋,她也就不好多問。
她在船上養傷,這是她一生中,唯一不感痛苦孤單的一次養傷,不但不感孤單痛苦,相反地卻滿懷欣喜與興奮。
因爲有柏青山陪伴着她,柏青山是第一個進入她心坎的人,也是她情願付出全心全意去愛的人。
船過斗門,至嘉興府西門的西水驛只有二十里,伏龍太歲的官船,已經走了。
柏青山反而顯得落寞,意興闌珊。病**形一次比一次嚴重,他知道,他在世時日已無多了,不久於人世的念頭常糾纏着他,儘管他求生的慾望依然強烈,但總不能完全將生死大事置諸於腦後。
這次如果不是費心蘭以雷琴奏出瑤臺春早,及時替他誘起生機,結果難以逆料,也許死於病發,也許死於衆魔圍攻,誰知道呢?日後……
他不想日後了,聽天由命劫。
他必須去找灰衣使者,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打算送費姑娘返家後,趕赴太湖安陽山龍湫池。
運河經西水驛,稱爲西漕河,下游分爲三支,東流一支,貫府城東出稱爲市河。北流一支是運河主水道,東北出杉青關至王江涇,西出一支,匯爲鴛鴦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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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南郊,有兩座大湖,其實水道相連,只算一座湖而已。
兩座湖一是鴛鴦湖,也叫南湖,距城三裡左右,廣一百二十頃。東面,是馬場湖,也稱東湖或彪湖。
東湖屬嘉興縣,南湖屬秀水縣,不相隸屬。
南湖上游的三裡地,運河經過三塔灣,灣內便是白龍潭。古老相傳,白龍穴於潭中,風濤時起,因此建三座塔於潭畔鎮之,所以稱爲三塔灣。
灣底有一座小村鎮,叫三塔鎮,鎮上頗有名氣的景德寺,也是三塔的所在地,因此俗稱三塔寺。
後來大清皇朝的乾隆皇帝於乾隆二十七年南巡,曾經到過此寺,御賜匾額改稱爲茶禪寺。從三塔鎮至府城,僅四里左右。
村西南角有一座庭園優美的大宅,那就是費家。
費家在三塔村落業,僅十三四年左右,故宅的主人姓馮,舉家北遷搬到南京去了。
費家將宅院略加修葺,改稱心園,極少與人往來,親朋稀少。這裡也確是適於隱居的好地方呢!
園中亭臺花樹頗具匠心,幽雅清靜古意盎然。
費家人丁不旺,主人主母先後凋零。大小姐的婆家姓江,夫婿江懷忠,是王江涇江家望族南遷的世家子弟,家住鴛鴦湖南岸。
但江家這一代家道中落,江懷忠自從父母雙亡後,便成爲府城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紈絝子弟,好食懶做遊手好閒。
不足三年工夫,把萬貫家財揮霍淨盡。
目下,江懷忠爲了乃妻返回孃家掌管家業,他也搬來心園賴着不走,反客爲主赫然以心園的主人自居了。
也開始偷偷摸摸將心園的一些古董珍玩往外搬,整天呆在跨塘橋間的風月場與賭窟中,流連忘返,囊中不空絕不回家。
大小姐費心芝,二十歲于歸,當年便舉一男,取名小珂,誰不認爲她是個賢妻良母?但她的夫婿卻是個不成材的貨色,她只能認命。
她替乃妹照顧家園,乃妹出門遊歷,一去年餘音訊全無,她已感到力不從心,難以支持心園的瑣事了。
收來的田租不但被江懷忠偷光,家中的珍玩也相繼失蹤,幾名雙親手上留下來的婢僕,已被江懷忠先後趕得只剩下一名老僕,與一名中年的僕婦。
田園荒蕪,庭階生雜草,廳堂蛛網塵封。
最糟的是大小姐不是練功的材料,自小多病,只練了幾年運氣吐納術,練了幾手防身基本功夫,嚴格說來,她是一事無成。
但她的夫婿江懷忠,卻是個糾糾武夫,少年時代便是個街頭的問題少年,也練了幾年正宗拳腳,足以對付三五個村夫。
因此,她被江懷忠吃定了。
費家在三塔村誰也不知道主人是武林一代魔頭,誰也不知道主人會武技。
江懷忠也不知道二小姐是個練家子,更不知琴、劍兩婢皆是內外交修的武林高手。
他只知二小姐不輕易見人,這位小姨的香閨對男女客人皆是禁地。
由於少來往,少接觸,因此他只知道二小姐美如天仙,與人相處不假以詞色,很難相處而已呢。
與妻子結婚四年餘,他與這位小姨子見面尚不足十次,在他的記憶中,費心蘭似乎與他說不上三句話。
這就是三塔村費家,琴魔費廉的身後事不堪回首。
跨塘橋橫跨在鴛鴦湖上,風光如畫。橋北一帶,是遊湖的碼頭,有一條小街,通向城南的水門附近。
這一帶是不三不四的地方,龍蛇混雜的是非場,有賭場,有雜樓酒肆,有半開門倚門賣笑的粉頭,有賣兒賣女的奴婢市場,當然也有規矩人家。
這天入暮時分,城門行將關閉,城外的遊客紛紛返城,不返城的大爺們,則在一些有粉頭的蕩湖船上留宿。
小街的夜市頗不寂寞,城外反正是三不管地帶,官府不願多加干涉,因此便成爲浪子們的天堂。
江懷忠穿一襲青夾袍,外穿獺皮背心。紅光滿臉,大概已有了六七分酒意,提着他的錢囊,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小街。
走向碼頭,口中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
他的臉蛋倒也中看,五官端正,脣紅齒白,一表人才。身材雖不壯實,倒也修長合度。
當然如不中看,怎會被琴魔選爲東牀佳婿?
三十餘歲的人,正是男人的黃金年代,他在府城可不是默默無聞的人,揮金如土酒色財氣無一不精的。
自然頗有名氣,見面誰不客氣地稱他一聲江爺或江大爺?
他到了碼頭,眯着醉眼打量燈光隱約的一排蕩湖船。
真巧,其中一艘畫船頭人影朦朧,一陣濃郁的脂粉香中人慾醉,有人在下船,他聽到一陣銀鈴似的甜笑聲,接着有悅耳的聲音說:“三妹,留步,不必送了。”
接着,是另一位女郎的聲音:“二姐好走,請替我向春姨問好,明後天我也許抽暇去探望她們。”
碼頭上停着兩乘小轎,二姐與另一位女郎在兩名僕婦的伺候招呼下,乘轎走了。
合該有事,他被那位三妹的悅耳嗓音迷住了,情不自禁向船頭走去,搖搖晃晃踏上了跳板,踏上了艙面。
艙面有兩名體面僕婦,這一帶操蕩湖船的水手,幾乎清一色是女流,船上沒有男人是不算奇事。
這兩位僕婦居然不生氣,也不阻止也不招呼。
他掖好錢囊,向艙門走,向僕婦輕佻地問:“大嫂,裡面是哪一位三姑娘?”
一名僕婦上前攙扶,格格嬌笑道:“老爺,你醉了。”
“我醉?笑話。”他怪聲問。
即使真醉,他也不會承認的,這是酒徒的通病,不足爲奇。
“不是笑話,你真醉了。裡面是紅姑三姑娘……”
“哦!是不是小桃紅三姑娘。”
“不錯。”
“是熟人嘛……”他拉開艙門信口說。
“但今晚三姑娘已約了馮大爺,你……”
“哪一位馮大爺?”
“東湖放鶴洲馮家的大爺嘛。”
一聽是放鶴洲的馮大爺,他的酒醒了一半。
但他的目光看到了艙中的光景,他又醉啦!
裡面有兩名侍女,兩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艙中是花廳,銀燈高照,看得真切。兩位姑娘中,其中之一是他並不陌生的小桃紅三姑娘。另一人他從未見過,極爲出色。
十四五歲,含苞待放,粉臉桃腮,有一雙令人神魂顛倒想做夢的大眼睛,水汪汪地十分動人啊!
夾緞子鵝黃坎肩,黛綠襖衫百褶裙,坐在錦墊上擺出的優美的姿態,含情一笑居然風情萬種,眉挑日語另有一股青春嬌豔的氣息,撩人心絃。
他忘了放鶴洲馮大爺,忘了腦袋是否已經搬家,一腳跨入艙中間:“咦!這位小娘子眼生得緊,可否請問芳名?”
小桃紅不禁搖頭,嬌聲道:“江爺,你怎麼啦?請出去好不好?”
“出去?”他含糊地問,一頭鑽入,目光灼灼死盯着那位小姑娘,眼都直啦!
“江爺,你知道馮大爺今晚……”
“叫他明天晚上再來好了。”他搶着說。
“江爺……”
驀地,外面傳來了粗亮的嗓音說道:“是誰叫大爺明天晚上來?出來說給我馮某人聽聽好不好?”
小桃紅臉色一變,叫道:“江爺,馮大爺來了,快出去吧。”
他的酒又醒了一半,趕忙退出艙外。
艙面上多了三個人,中間那人身材高壯,從艙內射出的燈光,照亮了來人的面貌。那人穿一襲紫團花長袍,狐裘一色白。
身材雖高壯,但卻長了一張三角臉弔客肩,一看便知不是善類,四十出頭年紀,神色陰森獰笑而立。
身後兩人是護院武師打扮,膀闊腰圓,豹頭環眼,驃悍之氣外露。
他的酒醒了八分,抱拳行禮陪笑道:“在下不知是馮大爺,失禮失禮。”
馮大爺不懷好意地獰笑,回了一禮道:“怎麼?江老弟,你明知是我,爲何要我明天來?”
“呵呵!豈敢豈敢,在下喝多了,醉糊塗啦!胡說八道,大爺休怪,休怪。”
“小意思,不知無罪,請裡面坐,請。”
“馮大爺……”
“昨天春姑娘從杭州請來了一位清倌人,小曲唱得迷人極了。裡面坐。”
“在下不敢……”
“小意思,你老弟大駕光臨,兄弟深感光榮哩!請勿見外,裡面請。”馮大爺獰笑着說,像是黃鼠狼對雞在寒暄。
他正想推辭,一名護院笑道:“江大爺,要咱們敲鑼打鼓促駕麼?請啦!”
“裡面又沒有老虎,怕吃掉你不成?哈哈哈!”另一名護院怪笑着說。
馮大爺臉一沉,向兩護院喝道:“少多嘴,給我滾!胡說八道嚇壞了客人,打斷你們的狗腿。去叫師爺來一趟。”
兩護院應喏一聲,上岸走了。
“請到裡面坐。”馮大爺肅客入艙,神色友好。
江懷忠順從地重新入艙,終於,他面對這位令他一見銷魂的女郎了。
小桃紅與兩名侍女含笑上前招呼、卸裘、請坐、奉茶,令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他是風月場中的老手,但今晚居然感到有點不自然。
小姑娘沉靜地頷首向馮大爺爲禮,並未離座,安祥地微笑,笑容極爲動人。
馮大爺倚着小姑娘坐下,笑道:“綺姑娘,今晚上你就不用回去了。”
小姑娘粉臉酡紅,羞態可掬以巾掩面說:“大爺笑話了。”
“哈哈!綺姑娘,請勿誤會,今晚我並不在船上過夜,等會兒有幾位朋友前來,商量一些買賣上的事務,事畢我得走,那時可能已經半夜了,你怎能回去?放心啦:大爺我不是不懂規矩的人。桃紅姑娘,吩咐廚下治酒。”
接着向江懷忠桀桀笑道:“老弟,見過這位綺秋姑娘麼?你這位風月場中的江公子,可能並未見識過杭州佳麗哩!”
“沒見過,在下很少到杭州。”江懷忠強笑着說。
“綺秋姑娘不但人美如花,她的歌喉更是珠圓玉潤世無其匹,等會兒酒過三巡,保證你耳福不淺。”
不久,酒菜已備,在馮大爺與小桃紅的強哄硬騙,與綺秋姑娘的悅耳歌喉下,江懷忠色授魂予,喝了個爛醉如泥。
先後來了五名客人,艙中的殘餚已撤走,姑娘們皆已避至後艙,主客圍爐而坐,互相低聲的交談。
馮大爺向身側的粗眉暴眼大漢道:“宋兄,咱們的會址已有眉目了,該辦的事可以放膽進行啦!”
“找到了麼?”宋兄問,頗感意外地又道:“你不是說附近無法可想麼?”
“本來嘛,確是不易找到,既不能距城太遠,又不能太近,不能引人注意,也不能太過偏僻,委實難覓如此理想的處所……”
“老大不是說你那放鶴洲的宅院,可以暫時加以利用麼?”
“老天!我那兒怎可利用?放鶴洲馮家這一支人丁旺,洲附近有上百戶人家,我族中那些不成材子弟,不斷往我家中討口食,人多嘴雜,走漏消息豈不糟了?老大自己不親自來看看,信口說說當不了準的。”
“你找到的地方……”
“說巧真巧,剛纔在碼頭上碰上了湖對岸的江懷忠。”
“哦!那位花花公子?”
“不錯,我心中一動,福至心靈,他替咱們解決了難題。”
“怎麼回事?”
“你回去稟知老大,會址已找到,只須花上三兩天工夫,便可遷來了。”
“你是說,那位花花公子替你找到了?”
“不錯,湖南岸江家,不是很理想麼?既近水濱,宅院附近一箭之地沒有鄰居,水陸兩途接近皆不慮被人看見,宅中庭院深廣,即使住進三兩百人,不顯得侷促,太好了,我早該想到江家的。”
“哦!他願將宅院借給你?”
“借?笑話,他將雙手奉送……”
“咦!你可不能鬧出事來……”
“放心啦!兄弟辦事,一向穩健得很。”
“你打算如何進行?”
“兄弟自有妙計,先給他吃點甜頭。”
江懷忠醉得人事不省,醒來時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感到頭重身沉,天旋地轉喉間發苦本能地叫:“水,水,我要冷的水。”
他想挺身爬起,手一掀棉被,只感到寒氣侵骨,情不自禁打一冷戰,又往被裡鑽,被子裡暖和多了。
他嗅到了熟悉的脂粉香,手觸到身旁一個溫暖膩滑的胴體。再一摸,咦!觸手處竟然是女人的胸膛,不用多想,一摸便知是個一絲不掛的女人。
接着,他發覺自己也是一絲不掛。
他記起自己是在馮大爺的船上喝酒,男男女女一而再與他乾杯。一想起馮大爺,他打了一個冷戰,酒醒了一半。
馮大爺,這位嘉興府的土混頭地頭蛇,巧取豪奪無惡不作的惡棍,擁有衆多打手橫行鄉里的毒蛇,結交官府心狠手辣的豺狼。
嘉興府的本分人家,誰不把這畜生看成毒蛇猛獸?
但他,卻在馮大爺船上作客,而這艘蕩湖船的粉頭小桃紅,是馮大爺的相好。
“糟了!”他想。
作客有作客的道義,他竟做了入幕之賓,反客爲主睡在女人的牀上,大事不妙。
“咦!你……你是……”他推動着**問。
**醒了,用鼻音嗯了一聲,軟綿綿地說:“睡吧,外面好冷。”
**像一條蛇,纏住他了,肉體一接觸,他氣血浮動,又忘了身外事啦!也成了一條蛇,發出了獸性的呻吟。
天亮了,他頭腦昏昏沉沉地醒來,一看牀上的同牀人不見了,他自己仍然是赤條條地睡在牀上。
當然睡處沒有牀,而是睡在艙板上鋪設的錦衾繡被中。
進來了兩名侍女,端來了盥洗用具,漫聲笑道:“江爺,日上三竿啦!該起來了。”
他仍在迷糊中,手伸出被外問:“這是什麼地方?”
一名侍女拉開窗,日光透入。
她看了看天色,說:“今天是難得的大晴天,快到清明瞭吧。嘻嘻!江爺真是貴人多忘事,奴家是桃紅姨的丫頭小芝蘭哪!記不得了麼?”
他從窗口向外望,船不在碼頭上,而是泊在乾枯了的蘆葦中。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鴛鴦湖南岸嘛,西面距江爺的宅第不足一里地。”
“咦!馮大爺呢?”
“馮大爺五更天已進城了。”
“哦!昨晚誰在此地陪我?”
小芝蘭羞郝地一笑,說:“江爺怎就忘了,昨晚馮大爺十分大方,他將綺秋姑娘留在船上伴你……”
“什麼?”他吃驚地叫,挺身坐起。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綺秋姑娘剛從杭州來,而且是清倌人,身價甚高,馮大爺竟大方得將人讓給他,豈不是太陽從西山升起來一般奇蹟?
“綺秋姑娘呢?”他追問。
“一早就回城去了,要不要奴家去找桃紅姨來伺候江爺洗漱?”
他心事重重地找衣,惑然地自語:“怪事,我與馮大爺無親無故,平時難得一見,素無交情他……”
“你們是意氣相投的賭友與尋芳客,怎說素無交情?”小芝蘭問。
“他……”
“他大概在午牌左右可以帶人到尊府清點接收。江爺不必急於前往,早着呢。”
“什麼?他帶人到我家?這……”
“嘻嘻!江爺,不是我說你,你這種賭法,即使有金山銀山,你也賭不了幾天的,醉了的人怎能如此狂賭?”
“什麼?你說我昨晚上……”
“你把尊府押銀子五千兩,骰子投下去,可憐,說擺嘛,也擺不了那麼巧。”
“什麼?”
“麼二三,豹子。”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將宅院輸掉了,立下了契約,蓋了手模腳印,三天內不還五千兩銀子,宅院押斷。
中人是馮大爺的五位賭友。”
江懷忠如遭雷劈,驚得赤條條地一蹦而起,駭然地狂叫道:“胡說!我……”
“咦!江爺是忘了不成?”
“天哪!這……這事從何說起?”他軟倒在地叫。
小芝蘭出艙,帶門時說:“馮大爺說你夠朋友,他也夠情義,所以將綺秋姑娘陪你一宵。你這一宵嘛!整整五千金。”
“不!不!天哪,送我上岸。”他發瘋般狂叫。
船回到碼頭,他像個喪家之犬,奔向街尾的一間木屋,那是馮大爺的磕頭爪牙坐鎮處。
不久,兩名潑皮伴送他上船。
東湖與南湖有水道相連,放鶴洲在東湖的西岸,據說是唐朝的大儒裴休放鶴處,也就是陸宣公放鶴處,不知是真是假。
馮大爺的宅院並不宏偉,是一座三進的大廈而已。一進門,廳上高坐着滿臉春風的馮大爺,堂下是八名青衣大漢抱肘而立。
馮大爺哈哈狂笑,向臉色蒼白搶入的江懷忠搶先發話道:“江老弟,怎麼啦?不在溫柔鄉中享福,怎麼一大早就跑來了?不用謝我,那小妮子心腸軟,她看上了你,自願與你結這一段情緣,你老弟獲美人青睞,豔福真不淺呢。哈哈哈哈……”
江懷忠上氣不接下氣,激動地叫:“你……你……”
“哈哈!昨晚一場豪賭,兄弟承讓,承讓。”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
“什麼?你問我什麼意思?你聽清了,是你借酒壯膽,提出賭一場……”
“住口!我根本沒跟你賭……”
“哼!原來你是來賴帳的。”馮大爺沉下臉說。
“昨晚在下被你們灌得一塌糊塗……”
“呸!你江懷忠是什麼東西?你不上太爺的船要求豪賭,太爺還不屑與你下注呢。好一個醉得一塌糊塗,五個證人與四位姑娘,親見你寫下欠條押據,捺了手模打了腳印,你難道也醉了麼!哼!”
馮大爺沉聲說,從懷中取出押據揚了揚,又道:“宅院押銀五千兩,太爺並不想要你那棟破房子,有三天期限,捨不得房子,你去找銀子取回押據,太爺不與你計較,出去吧。”
“押據是假的,不是我立下的,我要看看……”
“唷!你想得真妙,你正要賴帳,將押據三把兩把撕掉往肚裡吞,我這五千兩銀子豈不是掉下海了?要看可以,咱們到衙門裡看去,去秀水或者嘉興公堂,馮某一概奉陪。來人哪!將他趕出去!”
江懷忠快急瘋了,狂叫道:“天哪!你……你這不是要將我迫死麼?你……”
“你死是你的事,你死了,房子仍然是我的,你去死好了。”
“天哪!那座房子已經不是我家的了……”
“什麼?”
“五天前已經賣給賜福坊的溫老爺子,一千兩銀子賣斷了。”
“砰”一聲響,馮大爺一掌拍在桌上,怒叫道:“混帳!賣斷了的房子,你爲何用來押賭?你不要命了,你把太爺看成什麼人?瞎了你的狗眼!”
“天哪!”
“給他吃一頓生活!”馮大爺怒吼。
八名潑皮如狼似虎,飛撲而上。
江懷忠向外逃,大吼一聲,一拳打翻了一名大漢,一腳又踢翻另一名,奪路而奔。
但一拳難敵四手,最後被打得頭青面腫,躺在堂下像條死狗。
一盤冷水將他潑醒,馮大爺的語音在他耳畔轟鳴:“你給我滾回去,籌措銀子來還債。
三天沒有銀子也沒有屋,太爺要將你沉入湖底喂王八,快滾!”
兩名大漢架起了他,將他丟出大門。
“天哪!”他哭倒在地呼叫。
馮大爺的家門口,哭死了也沒人敢過問,誰不怕馮大爺的淫威?
他忍住滿腹的痛苦和辛酸,一步一顛地走了。
東面的小徑,大踏步來了兩名青衣人,進入了馮家的大門。
馮大爺迎客入廳,含笑問:“咦!兩位賢弟喜氣洋洋,有事麼?”
一名大漢呵呵笑道:“報喜不報憂,有好消息見告,老大傳來口信,要大哥後天到西水驛會面,據說有幾位江湖大名鼎鼎的人物,要助咱們到新城鎮弄到那筆紅貨。”
“妙極了,咱們正愁人手不足,來的是些什麼人?”
“聽說是天下第一堡的人。”
“天下第一堡?人呢?”
“還沒到,老大已和兩名打前站的人接頭談妥條件了。”
江懷忠悽悽慘慘上了一艘船,船放南湖,出南湖駛入運河,航向白龍潭三塔村。
大小姐費心芝剛在宅內自建的佛堂做完午禱。她遇人不淑,感到萬念俱灰,心灰的人,佛經有極大的誘惑力。
這玩意對喪失人生鬥志的人來說,不是強心針而是一瓶迷幻藥,最容易在裡面求得解決,當然經裡面的確也有些吸引人的東西。
四歲的小珂在佛堂門口,惶恐地叫:“娘,爹回來了,好怕人,珂兒怕!”
“小珂乖,爹回來了怕什麼?”她問,清秀的粉臉也隨着涌上疑雲。
“爹的臉色好青,好怕人,不會走路。”小珂牽衣惶然地說。
她大吃一驚,抱起小珂直奔內堂。
偌大的宅院,大小房舍總有二三十間,五進院,還有東西兩院兩廂,但只有她母子倆,與一名老僕一名僕婦。
內堂陰森森,未修剪的草木已四處蔓生,內院的三面窗緊閉,因此光線幽暗。江懷忠跌坐在太師椅上,僕婦正焦急地替他用巾拭臉。
“哎……哎唷!不……不要抹了……”江懷忠虛脫地叫。
她放下小珂奔近,大驚道:“天哪!官人,你……”
“我死不了!”他乖戾地大叫。
小珂哇一聲大哭起來。
她向僕婦叫:“三嫂,把小少爺抱出去。”
她立即進入後房,取出一些藥散香油藥酒等物,熟練地調藥,含着一泡眼淚說:“官人,忍着些,我替你調藥……”
“不要管我!”
“官人……”
“我死不了,我不要緊,要金銀。”
“什麼?”
“有金銀,我死不了,藥沒有用。”
她右手倒了一杯藥酒,左手盛了三顆丹九,走近柔聲說:“官人,你先服下藥,保往元氣……”
他手一揮,將酒杯與丹丸掃飛,喘息着叫:“我先問你,你是不是希望我死?”
心芝掩面而泣,痛苦地叫:“官人,你……你怎麼說這種話?你……”
“一夜夫妻百夜恩,對不對?”
“官人……”
“目下我已到了生死關頭,念在夫妻情分,你一定要在三天內找五千兩銀子來救我的命,不然,我死了也要拉你們母子兩人走一條路。”
“天哪!你……你說五……五千兩銀子?”
“是的,五千兩銀子。”
“這……”心芝如中雷殛般嚇傻了。
“不要多問。”
“佛祖慈悲!官人哪!家中已無隔宿之糧……”
“少廢話!把你孃家的珍寶古玩拿去賣了,再不夠,你可以向親友去借,佛祖慈悲救不了命,只有金銀纔是救命菩薩。”
“這……這些東西都……都是妹妹的……”
“你的與她的並無不同……”
“但……但她不在家,而且也……也賣不出那麼多銀子,有好些值錢的古玩,都被你偷偷地給……”
“呸!事到如今,你還給我算這些老帳?”他厲聲叫。
“官人,請息怒,請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給你聽有屁用,總之,我欠人銀子五千兩,三天內不還,我將屍沉湖底。你不替我去張羅我……我只好帶你們母子一同投湖自殺。”
“天哪!我到何處找五千兩銀子?”她仰天狂號,聲淚俱下。
江懷忠挺起上身,喘息着叫:“把這座宅院賣了。”
“這……沒有妹妹出賣據,賣不出去的,官人,何不將我們的宅院……”
“我們的房子已經換了主人了。”
“什麼?”
“你少管閒事,快去各處把值錢的東西找來。”
“即使整座宅院賣了,也賣不了三千兩銀子。”
“把小珂賣給溫老太爺,他年老無子,早就……”
“官人,你……你說什麼?你……”她驚駭地問。
“你沒聽清楚麼?沒有銀子他得死,賣了他反而是救他。”
“你這沒良心的……”
江懷忠突然一腳喘出,踹在她的小腹上。她驟不及防,“嘭”一聲仰面便倒。
江懷忠戟指指着她,咬牙切齒地說:“你這賤人,自從娶了你以後,我江家就沒有一天好日子過。目下我眼看命在旦夕,你竟不替我設法,居然敢罵我?你聽清了,籌不了五千兩銀子,別說兒子我要賣,連你也賣掉並不是不可能,賣掉你們是救你們,免得與我同歸於盡。”
心芝寂然不動,已痛昏了。
江懷忠向內房走,恨聲道:“別裝死,死你也得替我把家產變賣掉。”
第一天,江懷忠躺在牀上養傷,呼喝咒罵聲揚於戶外,催促乃妻趕快去找買主。
心芝一個婦道人家,不曾做過買賣,急得幾乎要上吊。
最後,她走投無路,只好硬着頭皮去塔寺,找到了真如方丈,請方丈到家中看看她收集好的一批珍玩古董字畫等物,懇求方丈去找買主。
但真如方丈直搖頭,聲稱這些珍玩不易找到買主。
即使有人肯買,最多賣個三四百兩銀子而已,而且不可能現錢交易,僅答應盡力去找買主,不必寄以厚望。
一晃眼就過了一天,在費心芝的感覺中,她已是個麻木不仁的人,她耳畔整天只有一句話在縈迴:“五千兩銀子五千兩銀子……”
把心園賣掉,五千兩銀子不難找到買主,但時限太倉促,到何處去找買主?再說,心園是費家的產業,她是江家的人,誰敢與她做這筆買賣?
費家在此地無親無故,告貸無門。她一個嬌生慣養不曾與外界接觸的少婦,到何處去籌措銀子?
果真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也除了抱着四歲的孩子哭泣外,還能做些什麼呢?
唯一的希望在真如方丈身上,也許者方丈可帶幾個施主前來買珍玩,但願能籌得一二千兩銀子應急。
次日一早,江懷忠已經可以走動了。馮大爺的爪牙並不曾下重手打他,打壞了豈不是斷了財源?
她到了內堂,大叫道:“三嫂,吃的東西準備好沒有?”
三嫂不見了,唯一照管門戶的老僕也不見了。
費心芝一夜不曾閤眼,抱着愛子在空茫的大廳坐了一夜,秀目紅腫,失魂落魄欲哭無淚。
他到大廳,不由無名火起,厲聲問:“賤人,昨晚你到何處去了?”
“我在此地坐了一夜。”心芝木無表情地說。
“哼!昨天你找到了多少銀子?”
“妹妹房中剩下的一些首飾,約可值一二百兩銀子。”
“見鬼!兩三百兩銀子還不夠付利息。”
“官人,這些帳到底……”
“不許你多問,快弄早餐。”
“三嫂行前,已準備好食物,官人可到廚下……”
“三嫂呢?”
“她走了,她們都走了。”
“這老賤狗!哼!你還不快去找銀子?”
“官人……”
“你去不去?”他一把抓起她的髮髻厲聲問。
她懷中熟睡的小珂被驚醒了,大哭了起來。
“啪”一聲響,他一掌把小珂打得哭聲更猛,咒罵道:“哭衰哭敗,再哭打死你這小畜生。”
心芝緊緊地抱住小珂,尖叫道:“官人,你怎麼打他出氣?你……”
他勃然大怒,抓住心芝的髮髻一拖,拖出大環椅向後一掃,母子倆跌成一團,小珂的哭聲驚天動地。
“我出去找錢,回來再收拾你。”他恨恨地說,出廳便走。
“天哪!”心芝椎心泣血地伏地痛哭。
剛降下階,他臉色大變,駭然止步。
院門不知何時打開了,院門口人影出現,馮大爺揹着手踏入花徑,後面帶了四名打手,遠遠地便看到他了。
他正想溜走,馮大爺已桀桀大笑道:“江老弟,你果然搬到此地來了,聽人說你已來了一年多,如果不親見,我還不相信呢,我馮大爺真是孤陋寡聞,真不好意思。不過,女婿常年住在岳家,畢竟大逾常情,也難怪在下不知就裡。怎麼,要出去?”
江懷忠硬着頭皮迎上,謙卑地說:“小的正要出去張羅銀子,大爺請裡面坐。”
馮大爺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荒蕪了的亭園,搖頭道:“令岳這座心園,格局不俗,可是無人整修,多可惜哪!老弟,我已經去拜望過溫老太爺。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做事未免太荒唐,既然已經將宅院賣斷了,而且已將一千兩的銀子花光了,怎能又將房屋轉押呢?老弟,你的麻煩大了。”
說話間,已踏入廳門。
心芝母子見有客人光臨,正忍悲含淚向內堂退去。
馮大爺一怔,叫道:“這位是江娘子麼?請留步,在下有事相商。”
心芝仍在後走,江懷忠大喝道:“回來!站在一旁。”
心芝久懾他的淫威下,打了個冷戰,站住了。
馮大爺在主客位上落坐,堆下笑道:“江娘子,請坐。在下姓馮,與尊夫是好友,請勿見外,坐下來談談。”
心芝像一頭在餓狼注視下的小羊,驚懼地問:“馮爺,拙夫的事,馮爺知道麼?”
“知道,知道,江娘子,坐下談。本來,這件事在下也深感爲難,這五千兩銀子,並不是在下一個人的,只不過以在下出面而已……”
“哦!原來馮爺是……是債主。”
“咦!尊夫不曾告訴你麼?”
江懷忠苦笑道:“婦道人家,告訴她有何用處?”
馮大爺的目光,不住在心芝渾身上下轉。
心芝雖雙目紅腫,神色憔悴,但五官秀麗,肌膚白淨,有一股出俗的氣質與風華流露,傷心之餘,流露出的楚楚可憐風韻,似乎更爲動人與引人憐惜。
他眼中涌起陰險貪慾的笑意,說:“江老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夫妻本是一體,做妻子的怎能不替丈夫分憂?一個人辦事總沒有兩個人容易,是麼?明天是最後期限,老弟是否已籌措停當了?”
“馮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心芝強打精神問。
馮大爺堆下一臉奸笑,說:“事情是這樣的,前天晚上,尊夫賭性大發,與幾位朋友在蕩湖船上的小桃紅香閨中,酒後一場豪賭,尊夫不幸連戰皆北,一口氣輸掉了五千兩銀子,事後無錢付現,立下了押屋契,言明三天內如不付錢,房舍即行押斷,當夜尊夫在小桃紅處住宿,一夜風流,第二天他就賴帳,江娘子,要知道這五千兩銀子是六個人的,由在下出面負責墊支並負責追討,尊夫這一賴帳,豈不是令在下爲難麼?今早在下從新城內的溫老大家中來,已查明尊夫南湖南岸的江家產業,確已在六天前以一千兩銀子賣斷了。這一來,我看尊夫除了以命還債之外,恐怕已經別無他途了。俗語說:父債子還,夫債妻償。江娘子,即使他死了,你恐怕也脫不了身的。”
心芝只感到胸口一陣劇痛,“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馮大爺一蹦而起,上前急扶,憐惜地說:“江娘子,保重要緊,千萬……”
“不要碰我!”心芝厲叫。
“哇……”小珂驚惶地大哭大叫。
馮大爺被她疾言厲色所驚,趕忙放手,訕訕地說:“江娘子,在下並非有意前來迫債,只是作不了主,錢是六個人的,在下的一份可以不要,但……”
“明天,我……我會設法還債的。”江懷忠惶恐地說。
“那就好,明天在下何時前來取銀子?”馮大爺笑問。
“這……”
“不是在下不信任你,萬一你走了,在下擔不起風險,因此在下派四個人在此,兩人跟着你去籌措銀子,兩人看守人你的家小。請注意,這幾位朋友也擔了天大的風險,也許脾氣不太好,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老弟休怪。”
江懷忠確是打主意溜之大吉,這一來,他出走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惶然地說:“馮大爺,不要派人跟着好不好?我不會逃債,大不了……”
“大不了把命豁上,對不對?閣下,你千萬不可做出愚蠢的事來。在下告辭了,希望你好好利用這一天的期限。”
江懷忠當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弄到五千兩銀子,臉色泛青地急叫道:“馮大爺請等一等,這座心園給你好了。”
馮大爺搖搖頭,說:“心園距城太遠,又建在村中,誰要?我要你那座湖濱的宅院,你可以去找銀子向溫老太爺贖回來,千餘兩銀子也就夠了。”
其實他對心園十分滿意,想要得緊。
四名大漢衣下皆露出短刀的刀鞘,大馬金刀地往大環椅上一坐,一個叫道:“江懷忠,咱們早餐還沒有着落呢?你是不是準備讓咱們喝西北風?”
江懷忠打一冷戰,向心芝叱道:“懶婆娘,你還不去準備吃食?”
近午時分,兩大漢跟着他到了城北的溫老太爺家中,懇求溫老太爺讓他贖回宅院。溫老太爺早已接到警告,推說已經轉賣給別人,賣價是三千兩,買主目下已到杭州去了,何時返回不得而知。
他完全絕瞭望,除了自殺,他別無他途。
他到了放鶴洲馮家,要求馮大爺寬限三日。
但是馮大爺不但不肯延期,更限定明日午正時分登門討債,如果無錢交款,便須將人帶起處死。
這一天,心芝像是處身在惡夢中,她在佛堂禱告,希望乃妹趕快返家。
第二天一早,江懷忠又到了馮大爺的家中。
兩名大漢自然也回來,寸步不離。
他涕淚交流向馮大爺磕頭苦苦哀求,哀求放他一條生路,他已完全屈服了。
馮大爺有一副鐵打的心腸,根本不加理睬。最後是師爺出面打圓場,提出了可怕的條件,好說歹說,總算給他留一條生路。
其一、以心園作抵。心園雖是費家的,但只要費心芝捺下手印畫下押,馮大爺就敢要,費家只有一位孤女費心蘭,他馮大爺怕什麼?
其二、江懷忠必須立下休妻的休書,轉賣給馮大爺爲妾。
其三、江懷忠限三天之內,帶了兒子小珂離城,遠走他方,從此不許回來。
江懷忠天生賤骨,乖乖答應了,當堂立下了休書與轉賣契,趕回心園要迫心芝捺手印書押。
馮大爺有事要到西水驛,說好了午牌未申牌初,前往心園驗收。
紈絝子弟的江懷忠,他遭受到眼前可悲的處境,原是罪有應得的。
可是賢淑美麗的費心芝,這突遭橫禍的悲慘命運,豈不是已走到了人生的絕境?
她在佛堂中禱告乃妹快些回來……
……
就有四乘小轎向着心園而來!
西水驛的碼頭上,靜靜地泊了兩艘船。
其中一艘是紀少堡主紀志剛的,同行的爪牙們今天都不出艙,躲在艙內似有所待。
一艘小舟來自南湖,是馮大爺的船。
另一艘船上有幾個青衣人在艙面閒聊,其中一人舉手相招,船徐徐傍在左舷繫纜,夥計們幫着泊船,馮大爺已一躍過舟。艙門鑽出一名魁梧的虯鬚大漢,含笑招手道:“馮兄弟,艙裡面說話。”
“大哥你好,小弟趕上了嗎?”馮大爺抱拳含笑問。
“剛好,咱們也是剛到。”
艙內坐着六個人,主客位上坐的是紀少堡主。
大哥向馮大爺示意上前行禮,說:“馮兄弟,見過紀少堡主,河南天馬集天下第一堡的少堡主。”
馮大爺上前行禮,謙恭地道:“在下馮大海,少堡主請多指教。”
大哥接口道:“馮兄弟是嘉興府的負責人,爲了那一筆紅貨,他正在找尋寬敞秘密而又方便的地方作爲聚會所,以安頓應召趕來的弟兄。”
“地方已經找到了,明後天咱們的人便可陸續安頓進去。”馮大海洋洋自得地說。
紀少堡主淡淡一笑,說:“湯桂,在下與貴地的海上弟兄向無往來,既然湯兄找上在下幫忙,但不知貴地的弟兄,對在下是否肯信任?”
“少堡主但請放心,咱們皆信賴少堡主的聲威。”大哥湯桂急急接口。
“在下能請教貴地的首領是誰嗎?”
“嘉興府一帶,完全由兄弟負責。”
“東海王東海神蛟洪大王,是否完全授權湯兄了?”
“是的。”
“在下深感狐疑,海上的當家,爲何派至內地來了?運河似非海上豪傑的勢力範圍,洪大王是否吃過界了?”
湯桂呵呵笑道:“不瞞你說,王爺在東海沿岸的靠海大埠,皆派有弟兄潛伏作爲內應。
由於運河不是王爺的勢力範圍,因此王爺不能親來,所以授權在下便宜行事,而在下卻又人手不夠,特請少堡主幫忙。”
“洪大王難道就派不出幾個人前來行事?”
“這……不瞞少堡主說,王爺目下遠在黑風洋,正與定海衛的水師周旋,無暇派出得力人員來主持此事。”
“哦!原來如此。話說得明白,先小人後君子,這筆紅貨得手之後,咱們是二一添作五,湯兄意下如何?”
“這……可否按江湖規矩,四六分折?”湯桂遲疑地問。
紀少堡主搖搖頭,說:“在下從不與人討價還價。老實說,這筆紅貨並不是諸位盯上的,在下於杭州動身時已有所風聞,如不是在下有事在石門一帶鬧了事,很可能跟下來呢!
再說,在下在貴府要找人,爲了紅貨的事,勢必有所耽誤,很可能顧此失彼,甚至得不償失呢!湯兄如果認爲不公,請另請高明。”
湯桂不是傻瓜,聽口氣,便知紀少堡主不但不會讓步,而且弦外之音表示得夠清楚夠明白,這筆紅貨還不知到底誰屬呢,他一咬牙,說:“一切依少堡主的意見分配,只請少堡主多費心。”
“那是當然,在下會多請幾位朋友前來助拳。至於你們的人,希望在紅貨到達的前一天準備停當,聽候差遣。”
“好,在下不會誤事。”
“那麼,一言爲定,在下要親自前往認人,有消息可直接傳交船上照料的羅師父,他會全權處理的。告辭。哦!貴地的弟兄,有沒有對府城附近熟悉的人?”
馮大爺拍拍胸膛,笑道:“少堡主有何差遣,我馮大海定不辱命,府城附近五十里內,人事地物皆在馮某掌握之中。”
“那麼,日後還得有勞馮兄呢?”
“但不知少堡主所問何事?”
“武林魔道中人,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琴魔,可能隱居貴府,馮兄知道他的下落嗎?”紀少堡主問上正題。
馮大海先前話說得太滿,這時鬧了個臉紅耳赤,下不了臺,囁嚅着道:“在……在下沒……沒聽說過這個人物,也……也許不在本府。”
“請馮兄代爲留意,告辭。”紀少堡主站起說。
紀少堡主帶了兩名手下,從後艄過船,鑽入中艙向一名手下問道:“有消息嗎?羅師父。”
羅師父搖搖頭,說:“剛纔老三乘快船趕了來說費姑娘的船平白失了蹤,的確不曾通過彩湖鎮,可能在途中有耽擱,尚未駛過彩湖鎮咱們的監視區。”
“再派兩個人去,不要錯過了。”
“是,船是逃不出咱們的眼下的。”
“注意她換船。”
“不會吧?屬下交代下去就是。”
“好,這裡由你招呼,我去找兩個人助拳,這筆買賣咱們勢在必得,不可放過。”
午牌末申牌初,馮大爺帶了十二名爪牙,得意洋洋踏入了心園的院門。
大廳中,江懷忠垂頭喪氣,坐在大環椅上有氣無力,等候宰割,四名爪牙也在一旁落坐,有說有笑旁若無人。
“哦!大爺來了,”一名爪牙叫。
江懷忠如中電殛,一蹦而起。
五人將馮大爺迎入,馮大爺桀桀笑,向江懷忠問:“江老弟,你準備好了沒有?”
江懷忠在椅下拖出一隻小包裹,失魂落魄地說:“小的已經準備好了。”
馮大爺怪眼一翻,哼了一聲道:“混帳!準備好了?你的老婆孩子呢?”
“小……小的立即喚她們出來,當……當面交……交代。”
“喚出來呀!還要在下請你嗎?”
江懷忠打着哆嗦,踉蹌入內,不久,帶了心芝母女出堂。
心芝莫名其妙,訝然瞥了衆人一眼,向馮大爺問:“馮爺,這座心園真要給你們嗎?”
“江娘子,不錯。”馮大爺說,取出了幾張單據,獰笑道:“看光景,尊夫還有事情沒告訴你。”
“官人,怎麼回事?”心芝向乃夫問。
“娘子,這……”江懷忠語不成聲。事到如今,他後悔已來不及了,天良發現愧對妻兒。
“江懷忠,字據呢?”馮大爺高叫。
江懷忠臉色蒼白,惶然從懷中取出兩張單據送上。一張是由心芝捺手印畫了押的賣屋契,一張是他蓋了手模腳印的休妻書。至於賣妻書,昨天他已交給馮大爺了。
馮大爺將賣屋契納入懷中手中,握了休妻書,獰笑道:“你不好說,要在下替你將這張書交給她嗎?”
“這……”
“這是你的押契。”馮大爺將五千兩銀子的押契丟入他懷中。
他居然淚下如雨,一咬牙,將押契撕得粉碎。
馮大爺桀桀笑,揮手道:“把你的孩子帶走,永遠不要回頭。”
他默默地走向心芝,伸手去抱小珂。
心芝已看出不對,但尚未疑心他已將妻子出賣,將小珂交過,悽然地說:“官人,我們就此空手離家嗎?”
“我……”
“官人,你還年輕,世間餓不死人,只要你今後改過自新……”
“不要說了。”他暴戾地叫。
“好吧,走吧。我們暫時離開……”
“我離開,你不能離開。”他大叫。
“官人,你說什麼?你……”心芝吃驚地問。
馮大爺桀桀狂笑道:“娘子,我替他說明了吧……”
“呸!你說話怎麼不乾不淨?”心芝怒叱。娘子兩字,豈是旁人可叫的?難怪她憤怒。
“哈哈哈哈……”馮大爺狂笑,將休書向她一丟,再揚揚另一張契據,說:“娘子,你這位郎君,已將你連休帶賣,你已經是我馮大爺的人了。”
心芝大駭,向江懷忠舉起了休書,厲聲問:“江懷忠,這是你寫下的休書?”
“我……”江懷忠向後退。
“你……你把我賣給這惡賊了?”
江懷忠頹喪地叫:“心芝,我……我對不起你……”
“你……哇……你這……哇……”心芝狂叫,連噴兩口鮮血,身軀一晃,向後挫倒了。
“你還不滾?”馮大爺向江懷忠叱喝,火速急扶心芝。
心芝猛地從懷中拔出一把匕首,兜心便扎。
馮大爺眼明手快,伸掌一撥一勾,便扣住了她持匕的手,獰笑道:“小娘子,還沒圓房,你就要謀殺親夫?你好大的膽子。”
他奪過匕首,信手一抖,心芝跌出丈外,跌了個昏頭轉向。
“哈哈哈哈……”衆人仰天狂笑。
小珂淒厲地號哭,淒厲地狂叫:“娘!娘……”
江懷忠抱實小珂,一咬牙,衝出了廳門。
院門外,四乘小轎停下了。
第一乘小轎的轎簾一掀,費心蘭清秀蒼白的秀臉出現,咦了一聲說:“怎麼院門大開?
我的老天,花園怎麼變成這般模樣?”
她搶出轎門,後面的三乘轎的人出來了。小琴挽了包裹,捧着琴盒,小劍也挽了包裹佩了劍,最後是柏青山,他挽了一個大包裹,佩了不起眼的辟邪劍。
他們是半途易舟登陸,換乘小轎回來的,費心蘭爲了避免有人追蹤,事先已有了妥善的安排了。
柏青山急走兩步,心蘭姑娘已經踏入了院門。
江懷忠恰在這時奔到,懷中的小珂仍在狂哭狂叫:“娘!我要娘,娘……”
“哈哈哈哈……”廳內傳來的狂笑清晰入耳。
江懷忠猛擡頭,看到了一身白衣,當門而立,鳳目帶煞的費心蘭,不由一驚,他並不怕費心蘭,只是心中有鬼,趕快扭頭奪路。
“站住!”費心蘭鐵青着臉叱喝。
首先是小劍閃入,攔住去路叫:“大姑爺,聽見沒有?”
廳門口,出現了馮大爺與十六名爪牙。
江懷忠惱羞成怒,大吼道:“讓路!該死的東西!你是什麼人?”
小琴認識他,他卻不認識小琴,費心蘭的這兩名愛婢,從不見外客,但她們卻可偷偷看客人,因此認識他。
柏青山搶入,冷笑道:“閣下,對女眷們說話,你要規矩些。”
江懷忠奮勇奪路,一腳向柏青山的小腹踢去。
柏青山一閃而入,大手叉住了江懷忠的咽喉。
心蘭急忙接過小珂,急叫道:“小珂乖,還記得阿姨嗎?別哭,小珂乖。”
小珂已經記不起一別年餘的阿姨了,仍啼哭不止。
柏青山知道這位仁兄是心蘭的姐夫,不忍下重手,擒住對方的手,頂起對方的咽喉冷笑道:“閣下,你最好安靜些。”
“哎……哎唷!放手!”江懷忠發狂般大叫。
費心蘭看清了遠處廳門外的十七個人,不由大惑。這些人都帶了腰刀,看神色就不像是善類。她哼了一聲,向江懷忠沉聲問:“你抱着小珂往外奔爲了什麼?廳口那些人是何來路?怎麼回事?”
“你……你少管我的事,放開我。”江懷忠厲叫。
柏青山拖了江懷忠便走,說:“先到裡面再說,在此地有理說不清。”
踏上臺階,階上站着馮大爺,雙手叉腰厲聲叱道:“站住!你們這幾個男女,青天白日亂闖私宅,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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