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我的意思是說,幸虧判了三絞斃命,沒判無期徒刑!

這是和掌絞索的劊子手聊的。管捆人的劊子手偏要掃她的興:

三絞斃命也不好受,勒得直翻白眼,太陽‘穴’上蹦青筋。

魚玄機說,那沒什麼,蹦就讓它蹦。你知道嗎?我居然長了一窩‘陰’蝨,今早上才刮掉。早知如此厲害,起碼得刮光了進來。要和無期徒刑比,我寧可千刀萬剮。

掌捆人的劊子手想,這叫什麼模範犯人?滿腦袋自由主義觀念。國家分配你什麼刑,就受什麼刑,容你挑挑揀揀嗎?而掌絞的也批評她說,仙姑,這麼講就不對了。我們收了你的錢,怎麼會勒出你的眼珠子?要講職業道德嘛。她還大放厥詞道:監獄裡的伙食,吃了以後拉屎都不臭。等到法場臨近,才慌了,說道:剛纔典獄長大叔說,臨死該說幾句伏法的話。您快幫我參謀一下,到時候說什麼好呀?

這種話誰都不肯幫她參謀,嫌不吉利,推託說:仙姑,我們沒文化,想不出來。您自己想吧。

我心裡慌着呢。要不是早上灌了腸,這會兒就糟了。

掌捆人的劊子手又想:這就叫模範?一點也經不起考驗,在監獄裡都白學習了。什麼話也不能教,讓她出醜好了。堂堂的愛情詩人,臨死連認罪伏法都講不好,那才叫丟人現眼。

根據以上對話,魚玄機原來沒想到刑場上搗‘亂’。她‘挺’珍惜模範犯人的稱號,想把認罪伏法一幕演好。你要知道,當時是大唐盛世,大家覺悟都高,誰都不想搗‘亂’。但是認罪伏法的話的確是很難想出來的。這一點我有切身體驗。要論我的記憶力,公論是非常之好,無論是電話號碼本還是辭典,看過一遍就倒背如流。但是認罪伏法的話就一句也記不住。比方說,在十字路口想出了神,闖了紅燈,被警察逮住,扣了我的自行車,人家啓發我說:

平時學習了嗎?

我就只會說:學了呀!

學了什麼?

我就啞巴了。其實這時該說:十字路口,一看二等三通過。答上了這一句,一切都好說。就算他說:那你是明知故犯!你只消敲一下腦袋說道:沒辦法。長了豬腦殼,記吃不記打。這樣說了之後,起碼少罰五塊錢。其實政治學習是學習什麼?就是學習認罪伏法那幾句話。經過了學習的人都懂,應該隨時準備認罪伏法。這些話平時都記得,到時候一句也記不得。不但我,別人也是這樣。要是這種壞‘毛’病能改好,天下就太平了。魚玄機被殺時就犯這‘毛’病。何況她心裡的事情還‘挺’多的,一會兒一樁:

在牢裡餓瘦了,不夠豐滿。應該叫他們給買帶襯墊的‘乳’罩。

還有:大叔,您說了呆會兒我要翻白眼。能給我去買副太陽鏡嗎?

你看看,想的叫些什麼?難道不該想想自己作‘奸’犯科,觸犯了國法嗎?就這麼說來說去,把別人都說煩了。何況人家勒死人之前還要運運氣,定定神,不能老是聊大天。有人就呵斥她說:你要是不滿意,就回牢去。她聽了這話,就哀告起來:

大叔!我可是付了錢的。可別扔下我不管呀!

因爲有了回牢這句話,所以到了刑場上,她就只剩一件‘操’心事了:

大叔,能保證把我勒死嗎?能保證不再回牢裡去嗎?

魚玄機要死掉那一回,一共僱了三個人,一個在左邊絞,一個在右邊絞,還有一個負責在後面按住。這三個人都必不可少。假如沒了左邊那一個,絞索就會朝左擄,擄到了底再擰,老遠的也吃不上勁。少了右邊的也不成。後邊的也很重要,否則勒得要緊時,犯人會站起來跑。這時兩邊那兩位只有跟着跑,假如沒人按住,跑到城外也未必能勒死。本來是三足鼎立的事,分紅時,兩邊兩位各得二股,後面的才一股,很是吃虧。懂事的僱主就給後面的一點特別津貼。魚玄機對此一無所知,只是給了一大筆錢,讓他們三位自己分,所以就把後面的得罪了,他怎麼看魚玄機都不順眼,想給她搗搗‘亂’。灌腸時就是他在水裡加了一大把鹽。魚玄機倒是覺出醃來了,但是她也是第一回挨灌,以爲都是那麼疼哪,也沒敢聲張,怕別人笑話,這不過是開個頭。這就好像我們醫院要蓋汽車房,公安市政規劃部‘門’都要打點好,有一家漏掉了,蓋好的汽車房還得拆掉。

魚玄機伏法那一天,長安城裡的人聽說要把她勒死,就把一切都扔下跑來看。羅老闆當然也在其中。後來他說魚玄機死時視死如歸等等,其實全是他在犯膩歪。魚玄機從車上下來時兩‘腿’如篩糠,幾乎站不住了。她哆哆嗦嗦地對劊子手說:怎麼來了這麼多人看我死!都和我有仇嗎?我什麼時候得罪了這麼多人?

有關那一天刑場上人多,可以這樣形容,真正達到了萬人空巷,揮汗成雨。假如說是車載斗量呢,得假設人的體積像麪粉粒。不光地面上滿是人,大樹上、坊牆上也全是人。黑壓壓的一大片,全都目不轉睛盯着魚玄機,不由她不怕。因爲她雖然天香國‘色’,又是大詩人,畢竟是二十來歲一個姑娘,膽子小。假如是我去了,不但不害怕,還會很氣憤:我怎麼了,你們來看我這種熱鬧?人家把她手解開了,她就哆裡哆嗦去拿新買的小皮包,那裡面有鏡子和粉盒,她打算假借化妝來掩飾心裡的恐懼,但是沒拿住,那些東西稀里嘩啦掉了一地。當然,她沒有膽子去揀,而且也揀不着。因爲山呼海嘯的一片大笑,早把她笑‘毛’了。於是她張張惶惶地往土臺子上爬,站在那裡撩開頭髮讓人家往脖子上繞絞索,透過了打架的牙齒對劊子手說:快點吧!都盼我早死呢。看來我是罪大惡極呀!

根據這些事實,羅老闆告訴王仙客的事情不對,那天長安街頭沒有絞死一個視死如歸的大美人,倒是勒死了一個哆哆嗦嗦的灰眼睛姑娘。那個‘女’孩子活着時倒是蠻漂亮的,死了也就一般了。但是無論是史書,還是人的記憶,都是前一種表述;不但如此,人家把她死時遺言也改了。這到底是爲什麼,我也不完全明白。因爲這不是我們乾的事情。

現存的文獻裡,說到魚玄機臨死時說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其實魚玄機臨死時很害怕,哪顧得上想這樣的話——這就是編故事了。

那一天在刑場上,劊子手把絞索繞到了魚玄機的脖子上,這時她往兩邊看看,覺得好像把腦袋‘插’到了繞電線的線柺子裡一樣。後來人家告訴她,繞好了,把頭髮放下吧。搞好了這件事,她心裡安定了一些。把頭髮理好以後,正打算定定神往四下看看,揣‘摸’一下在場的觀衆有何要求,好好地死一回。但是這時鼓樓上就響起了第一聲鼓,周圍人聲‘騷’動。背後的劊子手說,把手伸過來。她背過手去,劊子手飛快地把手腕子一捆,往脖子上一吊,然後就極麻利地把她往地下一按,根本就不容她定什麼神,馬上就是天昏地暗,眼冒金星,這時心裡真是慌‘亂’得很。當然,其它的感覺也是壞極了。但都不如這一慌難受。後來她緩過來,眼前還是黑的,耳朵裡還在嗡嗡響,就抱怨說,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兩邊的劊子手說:我們倆不管打招呼,是你後邊的那位的事。後面的人卻說:忘了。

有關魚玄機這個人,我們已經說過,她是又乖又甜,人家叫她幹啥就幹啥,一點也不想搗‘亂’。但是我們也說過,她有點自由主義的‘毛’病,還喜歡發牢‘騷’,但是這都是些小缺點。只要經常用驢‘雞’巴‘棒’敲打,用嚼子勒,並且容許她有段反省的時間,這些缺點都能改好。但是現在她身在監獄之外,驢‘雞’巴‘棒’和嚼子都是鞭長莫及,一絞的動作又太快,根本就沒容她想好,所以就出了問題。她沒命地嘮嘮叨叨。兩邊的人安慰她道:萬事開頭難,以後就快了。後面的人卻說,這件事好受不了。死要是舒服,就都去死了。魚玄機‘舔’‘舔’嘴裡的血,感到自己的姿勢有說不出的難受:背後的手腕子吊得特高,兩肘叉開,後面的劊子手又把一隻腳‘插’到她兩‘腿’中間,所以她是叉着‘腿’,撅着屁股,一個四面漏風的姿勢。所有的年輕姑娘都喜歡死時並住,緊緊湊湊地死掉,不想死時鬆鬆垮垮,像個老太太。所以魚玄機說:大叔,勞駕挪挪腳,讓我把‘腿’並上好嗎?這姿勢活像在挨‘操’——再說我也難受哇。可是那個劊子手說:你活該。誰讓你少給我錢!再說,用這種姿勢死了,也是蠻好看的。她又抱怨說,捆手捆得太緊,這不是捆人,簡直是捆豬。後面那位劊子手反駁她說:你以爲你是什麼?到了這種時候,你連豬都不如。魚玄機一絞時的情形就是這樣。雖然這樣難受,她還覺得能熬過去。誰知又跑出來個文書類的人,問她有什麼話要說。她就實話實說道:還要死兩回——真她媽的煩死了!在場的觀衆聽了很不滿意,就哄起她來了。

現在我們知道,長安城裡的人對魚玄機期望甚高。這都是因爲像她這樣被處死的名‘女’人、大詩人,不是經常能夠碰到。所以恨不得看她死一百回,誰知她才死了一回就煩了。當時又不能看電影,電影上老死人,看了可以過過癮。雖然他們不滿意,也不該強迫魚玄機很喜歡死去。但是當時在場的人都不是很講道理,所以大家就高叫:魚玄機,沒出息!怎麼能講這種話!!魚玄機回嘴道:真是豈有此理!你們怎麼知道該講什麼話!你們放下自己的事不幹跑到這裡來,原來不是恨我,而是教我怎麼死的——這才叫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難道你們都上過法場,被絞過一道嗎?當然,當然,講這些話不對。最起碼是很不虛心啦。

據我表哥說,死刑犯中,原來有過一些很虛心的人。有過這樣一位老先生,被砍頭時只恨自己爲什麼不是一隻鴨子。鴨子這種東西我們都知道,砍掉了腦袋還能活半小時。這樣他沒了腦袋之後還能蹦一陣,讓大夥看了夠刺‘激’。還有一位老先生,被判宮刑。當衆受閹前他告訴劊子手說:我有疝氣病,小的那個纔是卵泡,可別割錯了。他還請教劊子手說:我是像豬挨閹時一樣呦呦叫比較好呢,還是像狗一樣汪汪叫好?不要老想着自己是個什麼,要想想別人想讓咱當個什麼,這種態度就叫虛心啦。

我們說到,王仙客知道了魚玄機被處死的情形,並且感同身受,所以他也看到了面前上萬人的目光,個個金光閃閃,整合起來就如一泡大糞上的無數綠豆蠅一樣。這些目光直‘射’到他心裡去,那裡就又麻又癢,好像中了什麼毒‘藥’暗器一樣。所以假如是王仙客站到了魚玄機被絞死的地方,爲萬衆所矚目,他的感覺就是這樣。

有關萬衆矚目,我的感覺如下:假如不是你有什麼事情搞砸了,出了醜,那就不會搞到萬衆矚目的地步。所以就萬衆矚目搞個自由聯想的話,我就會想到失落感,想到畫虎不成反類犬;假如不是有什麼話把兒落到別人手裡,他來矚你幹嗎?當然也有另一種萬衆矚目,比方說,我們醫院一個護士嫁給了一個瑞士闊佬。我們醫院的那些小護士一面矚一面說:這個瑞士人簡直就沒有審美觀——聽說他有獸‘奸’傾向。所以說到萬衆矚目,我是一點好聯想都沒有的。

魚玄機被絞死之前,眼前不但是萬衆矚目,耳畔還有萬衆嘲罵之聲。大嫂給我講過一件事,那就是她和李先生在舊樓裡幹那件醜事(大嫂老了之後,把這類風流韻事一律稱爲醜事,比方說,見到小孫就說:今天氣‘色’很好呀,昨晚上幹醜事了吧?),已經幹了很長時間了。她擡起一隻手(左手,我給她記着呢)撩起頭髮,並把冰涼的手掌貼在滾燙的臉上。她眼看着舊樓空空落落的牆壁,忽然感到如受萬衆矚目——那些目光星星點點落在她赤‘裸’的皮膚上,耳畔響起了萬衆嘲罵之聲。就在這時,她感覺一股刻骨銘心的快感油然而生,禁不住叫出聲來。所以要是讓大嫂到魚玄機那時呆的地方去被勒死,真實地聽到了萬衆嘲罵之聲,並且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幹醜事的架式,她一定嬌喘聲聲。

而魚玄機臨死那一回,無論是又麻又癢,或者想要嬌喘聲聲的感覺都是沒有的。她只是覺得身體很難受,心裡麻麻煩煩的,一心想的是快點死了算了。而且她還想:我的脖子比別人細,人又瘦,也許再勒一下就死掉了,用不着再勒第三道。但是我們都知道,想怎樣就怎樣的自由主義觀點是要不得的。上級讓你被勒了幾道以後死掉,你就得做那種打算,自己有別的打算都不對頭。所以後來她還是活過來了。但是她對此很不滿意。這一回她既看不到萬衆矚目,也聽不到萬衆嘲罵了,因爲眼睛耳朵都勒出血來了。那個文書湊着她耳朵說:魚犯,你可是模範犯人哪。想想看,我們留下你的舌頭是幹什麼的!這時魚玄機才說道:糟糕!我把要說認罪伏法話的事整個兒忘掉了!大叔,說點什麼好?那人就說:你想想,還不着急。這句話要你發自內心,別人教的就不好了。於是魚玄機就開始認真考慮起來了。因爲人家讓她發自內心,所以她覺得監獄裡教的都不能用。魚玄機雖然是大詩人,卻屬於苦‘吟’一派,一首五言絕句都要‘吟’半年。更何況她一路上沒想認罪伏法的話,現在剛剛開始想,這就叫急來抱佛腳。最後一絞的時間早過了,大家還在等她。

我們知道,魚玄機在說最後的遺言時和以前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此時她絲毫也感不到自己有個身體,只剩下一點靈智浮在空中。於是監獄裡牢頭禁子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對驢‘雞’巴‘棒’的敬畏之心就沒有啦,因爲她一點也不怕打了。另外,她也不怕嚼子。現在她滿嘴是自己的血,吐不出來,已經很噁心,所以一點也不怕噁心。這時她要是講出一句認罪伏法,那才叫發自內心。但是我們都知道,誰的內心都覺得那話噁心。結果她就講出一句發自內心的‘操’你媽來。而且還說:我真是後悔死了,以前怎麼早沒罵。講完了這話,她就死掉了。而王仙客則如從夢中霍然驚醒,覺得大受啓發。後來拿了大刀去威脅羅老闆,與此不無關係。但是他到底受了什麼啓發,我表哥卻沒有告訴我。

但是他不告訴我我也能想出來,那大概是個“都到了這會兒了,想幹啥就乾點啥”的意思。從前孟夫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稀。幾稀不是沒有。在我看來,稀就稀在有認罪伏法的態度這一點上。因此我認爲一般來說,罵人是不對的。但是也不能一概而論,這和到了什麼時候大有關係。假如到了那會兒,就真是不罵白不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