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照晴雯十年後的樣貌, 繡一幅觀音送子圖。這個要求中,繡觀音送子圖對晴雯來說不是件難事,她手頭剛好就有一幅, 石榴這會也用不上了, 她可以拿來應付水溶。
晴雯雙眼盯着銅鏡中自己的臉龐, 這張臉難道長得和觀音菩薩很像?鵝蛋臉、丹鳳眼、杏口瓊鼻, 五官精緻, 她眨眨眼睛,對着鏡子裡的自己拋了個媚眼,明明看起來更像個狐狸精, 而不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晴雯又朝鏡子做了個鬼臉,這下好了, 連狐狸精都不像了。晴雯得意地叉腰怪笑了幾聲。
麝月從窗外路過, 聽到晴雯的笑聲, 暗忖,晴雯又在作怪了。
如今天越發熱了, 園子裡的薔薇花開得特別熱鬧,紅的、白的、粉的、黃的,如層巒疊嶂般掛滿了一整面牆,同一種紅色裡還分淺紅、淺粉、深桃色……一大清早,趁着日頭還未上來, 麝月就進園子忙活了半天, 這會提了滿滿一籃子薔薇花回來。
晴雯問她:“你摘這麼多薔薇做什麼, 要制薔薇露嗎?”
麝月一愣, 倒說:“我沒有制花露的方子, 我採這花只是看它顏色鮮紅,想搗爛了塗在指甲上。”
“只用來染指甲, 這花便用不完,”晴雯摸着下巴,眨眨眼睛,“把花分我一半吧,我拿去找林姐兒,她懂的東西多,說不準就會做那薔薇花露。”
“我這點便宜你也佔,說你懶吧,連自己摘花都不願。”麝月橫了她一眼,點了幾下她的額頭。嘴上這麼說,手上動作卻沒停,捧了一把花放小籮裡,剩下的連花帶籃子都塞給了晴雯。
晴雯笑眯眯地接過花籃:“姐姐別惱我,等我制了花露和你一起使。”
“求着人的時候,你這嘴可甜了,姐姐姐姐的喊着,往日裡怎麼不見你叫我姐姐。你也是那慣會看人高低的,真是好的、壞的都是你一張嘴裡說出來的。”麝月嘴上唸叨着,嗔怪了晴雯幾句。
晴雯知道她的性子愛念叨,也不惱她,笑嘻嘻地捧着花籃去找林黛玉,心道,有一陣子沒去看她了,這會剛好去她屋裡耍一會。
“好日子瞧不見你了,姑娘正在屋裡看書呢,說是沒了你這隻鳥雀,屋裡都靜得讓人待不住。可見你來了,我和雪雁都入不得姑娘的眼了。”紫鵑拉着晴雯笑道。
晴雯只是笑嘻嘻地威脅了她一句:“你再取笑我,往後我就不來了。”
“什麼人來了?”屋裡的人曼聲問道。
紫鵑嘴角噙了笑意,挽着晴雯的胳膊,親熱地走進去。
“是晴雯來找姑娘,說是要制花露水呢?”紫鵑促狹一笑,“姑娘房裡就有那西洋來的露水,她還巴巴送了鮮花過來,可不是個傻的!”
“你們儘管笑吧,從前沒有西洋的舶來品,難道那些唐代、宋朝的人都沒用過花露水嗎?我見識少,記性卻不差,林姐兒分明就曾經說過,書上寫着宋朝的人怎麼制花露水的。”晴雯高聲反駁道。
“那個叫張世南的不就制過花露水,用那種什麼東西來着?”晴雯一時有點想不起來,便拿眼睛看林黛玉。
林黛玉斜斜倚靠在靠枕上,這會也直起身,對晴雯說道:“是用那錫甑蒸花,便可得花露。”
晴雯得意地對紫鵑一笑:“看吧,我就說林姐兒肯定懂,也不枉我巴巴提了一籃子薔薇花,平白被你取笑了。”
錫甑是一種古代特製的蒸餾器,把香料和香花混在一起,密封在錫甑裡,放熱水中加熱,便能做出那花露並香片。
林黛玉輕蹙眉頭,猶如籠罩了一層薄薄的輕煙,態度溫柔地解釋道:“我在家時,偶爾制過花露水,也曾用過錫甑,只是那物件並沒有帶到府裡來……”
“難道沒了那錫甑,便做不出薔薇露嗎?”晴雯頓時有幾分失望。
林黛玉眉目流轉,宛若一汪春水,笑道:“姐姐,彆着急,不能用錫甑蒸花,倒是可以試試用水浸泡的法子。”
一羣人正閒得打蚊子,正好有這一樁雅事可做,人人便都忙了起來。林黛玉反倒插不上手,只需在一旁指點一二,自然有丫鬟們都替她辦好了。
把那摘來的薔薇花倒在一塊乾淨的紗布上,挑出形狀完好又香氣濃郁的花朵,先用清水過一遍,仔細漿洗乾淨,稍微去除花瓣上的殘水,修掉枝幹和殘葉,再放進一個木桶裡拿水浸泡。
紫鵑拿了塊沾水的紗布蓋在那木桶上,封住了敞口,這便暫時大功告成了。
林黛玉嫣然一笑道:“先放着過一夜,明日我們再來煮這些花。”
衆人把屋子收拾乾淨,紫鵑讓人送來了茶果擺上,招呼晴雯來吃。
“紫鵑姐姐可不能害我,顯得我故意來林姐兒這蹭吃蹭喝的,我可是個臉皮薄的人。”晴雯笑道。
紫鵑拿了個玫瑰酥塞她嘴裡,恨恨道:“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好香。”晴雯笑嘻嘻地啊嗚兩口,“咔擦”兩聲,玫瑰酥便進了她的肚子裡。
“哎哦,”紫鵑笑得不行,“我比不得你臉皮厚,這是刷了多少層漆啊。”
林黛玉用繡帕捂住嘴角,輕聲笑了幾下。
屋裡頓時一片歡聲笑語。
春纖站在在窗戶外的牆根處朝裡面張望,撇嘴道:“她一來,姑娘就高興。難道我們這些老人都是死的嗎,雪雁,我們都是林府出來的,跟着姑娘從揚州來到京城,姑娘卻只親近那賈府的紫鵑和晴雯,這是哪來的道理!”
雪雁眨着眼睛懵懂道:“晴雯姐姐愛開玩笑,每次都能讓小姐開心,我也很喜歡和她一起玩。”
春纖氣得敲了幾下她的額頭:“沒出息,你多大人了,還只顧玩,怪不得小姐只要紫鵑,不要你。”
雪雁眼裡頓時冒出兩泡水珠來,捂着有點發紅的額頭道:“姐姐心裡不高興,也不能拿我撒氣。”
春纖恨鐵不成鋼,又覺得和這個糊塗蟲沒話可說,悶了一肚子氣去找她母親訴苦了。
雪雁沒人一起玩,便進了裡屋,林黛玉看她走進來便說:“你昨個不是在學寫字嗎,紫鵑佈置的功課你做了嗎?”
雪雁縮着脖子吐了兩下舌頭,不敢再鬧着要玩,跟被霜打過的茄子一樣,一下子蔫了,垂頭喪氣地摸了紙和筆在矮几上描字。
晴雯好奇地瞧了一眼問:“雪雁開始習字了?”
紫鵑在一旁解釋道:“以前看她年紀小,她又貪玩便不管她,如今大了,還大字不識,連姑娘想看本書,她都不懂得拿,這哪裡行。雖不求她懂得什麼大道理,但多認幾個字,也好給姑娘做個研墨的小丫頭。”
林黛玉笑着點點頭,顯然對紫鵑的安排沒有異議。紫鵑年長些,爲人成熟穩重,是個很可靠的丫鬟,往日也很爲林黛玉着想,日子久了,林黛玉便越發倚賴她了。
因着前年林如海進京一趟,不僅解了他自己的心結,也讓林黛玉徹底放開心懷,知道自己還有可以倚靠的親人,少了幾分愁緒,這屋子裡的笑聲便漸漸多了起來。
三人閒聊,不免說起賈寶玉的事,又牽扯出襲人。
晴雯便藉機試探了林黛玉一回:“看太太的意思,以後是讓襲人姐姐做寶二爺的房裡人。”
林黛玉不自覺皺了下眉頭,不過她心底擔心的卻是賈寶玉的身體,暗忖:表哥年紀尚小,舅母爲何如此性急。林府人丁單薄,她對妾侍、通房之類亦不大懂,只記得往日裡在家中極少看到。只是這賈府行事大不一樣,她又不便開口問,疑心自己家是不是和其他人不一樣,就越發不理此事。
她與襲人也有幾分來往,只是那薛寶釵來了之後,襲人與薛姑娘倒走得近,與她便少有走動。賈寶玉是她表哥,林黛玉自然對他多了幾分關心,蹙着眉頭對晴雯說:“他傷好之後,我還未再去看他,不若下晌等他放學了,我便去看看他。”
“不必等下午,寶二爺今天又告假了,說胳膊疼。老夫人心疼他,便不讓他去上學了,”晴雯說道,“我這會也得回去了,免得被院子裡的姐姐責罵,林姐兒不如跟我一塊過去。”
“那敢情好。”紫鵑笑了兩聲,一會兒便替林黛玉換好外出鞋和衣裳。
晴雯自提了空籃子在前頭引路。
進了院子,發現大門虛掩着,裡面靜悄悄的,沒有人在。晴雯心底納罕,怎麼連守門的小丫鬟都不見一個,估計又躲起來偷懶了。現在日頭確實有點曬人了,晴雯面上一笑,也不去追究她們躲懶,自己推門進去,林黛玉和紫鵑二人便輕手輕腳地跟過來。
晴雯帶着她倆往正房走,剛要掀開紗簾子通報一聲,卻聽得屋裡突然傳來幾聲嬌喘。
晴雯臉色一白,和紫鵑連忙拉住了不明所以的林黛玉往後退。
下一刻,三人卻都清晰聽得屋裡又傳出一個急不可耐的討好聲:“姐姐,掀了裙子讓我摸摸吧?”
三人面上皆是青白交錯,紫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了晴雯和林黛玉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幾步。
“吱呀——”一聲,麝月推開院子的大門走進來,怒罵了一聲:“小蹄子們又躲哪裡偷懶了,快給我出來,真是一天不看着就要上房揭瓦了!”
她罵了一通,這纔看到呆愣站在院子中央的三人,狐疑道:“林姑娘,你站在這做什麼,怎麼不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