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寶玉前腳出了榮國府, 後腳又去北靜王府遞了帖子,當然是以林如海家人的名義。
對林如海娶續絃一事,水溶早已收到了下屬的密報。林如海身處要地, 自然一舉一動都十分引人注目, 雖然二人曾經有過短暫的合作關係, 但這並不妨礙他派人按照監視林如海。
甄寶玉進了京, 便識趣地遞了名帖。北靜王府的下人見他打扮尋常, 不過一個白身,卻沒有絲毫輕慢和爲難,門子接了帖子便進去通報, 不過半盞茶時間,水靖便見了他, 又領他去見郡王。
水溶待甄寶玉行了禮, 便溫和地笑着問道:“可曾去了賈府遞名帖?”
“林大人一早便吩咐小子了, 小子方纔從那府裡過來。”甄寶玉畢恭畢敬地應答,牢記林如海的交待, 在北靜王面前不可耍滑頭,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水溶仿若長輩般瞧了他兩眼,一臉慈愛:“我見過那賈寶玉,你與他, 看來年紀相差不遠, 想必可以談得來罷。”
“小子與賈府的小公子同年出生, 只是我月份生得比他大。”
水溶微微頷首, 靜默不語。
“我這家裡有個比你小几歲的胖猴兒, 你在京城的日子裡,不妨多來我這裡鬆散鬆散。你若與那賈寶玉玩不來, 便來與那胖猴兒耍耍。說起來,他也是賈府出來的,是那賈寶玉的弟弟。”水溶半晌又笑道。
甄寶玉驚訝地張張嘴,心裡百轉千回,一向老成持重的面具,瞬間一點點龜裂了,最終苦笑地點了點頭。這北靜王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啊。
水溶眯了眯眼睛,目光一閃:“年輕人就應該多耍耍。我接了林如海大人的名帖,便會照看你一二,這京城裡,只要你不做犯法的事情,我都可以替你料理了。”
甄寶玉額頭不禁冒出一滴冷汗,訕笑:“多謝郡王擡愛。”
水溶擡手揮了揮:“下去吧。”
水靖會意,帶着甄寶玉輕手輕腳地退出會客廳。
直到再也看不見水溶的身影,甄寶玉這才暗暗吐了一口氣。水靖笑眯眯道:“我家郡王最疼惜小輩,你不必怕他。”
甄寶玉苦笑連連附和。自父親被貶職,他早已看清了世事冷暖,似榮國府與北靜王府這般能讓他進門拜見的,萬中沒有一二,這都是看在林如海大人的面上。自家真是欠了林大人好大的人情啊,但願以後有機會能還得清,所以此次即便再困難,他也會完成林大人的心願,將林黛玉順利帶回揚州。
甄寶玉暗暗在心中下定決心辦好差事,回了林家在京中置辦的老宅,又找了老管家過來問話,將賈府的事情來來回回又細問了幾遍。
皇宮。
因着聖上寵愛,曾令周貴妃給了賈元春自由召見家人進宮的恩典,但賈元春謹小慎微習慣了,越發不敢越了衆人去開這個口子。周貴妃見她識趣,便也不曾爲難過她,大宮女回報說賈元春的母親、榮國府二夫人進宮遞了牌子,她也不多爲難,派人領了賈元春過來她居住的宮殿與她母親相見。她樂得擡擡手,做個順水人情。
賈元春得知此事,心中大駭,一面擔心家中出了大事,一面又擔心母親行事不慎犯了宮中的大忌,只得按下滿腹心思去見母親。
這廂王夫人心中亦是不安,她先前想着往宮裡遞牌子,不過是做做樣子,一切都是做給賈母看的,她知道她品級不夠,遞了牌子,宮裡也不會召見她。不想,怕什麼便來什麼,真真來了太監宣她進宮。那一刻,賈母看她的眼神,她直到恍恍惚惚站在宮門口的時候,都還能笑出聲。
“王夫人,前面就是周貴妃的宮殿了,請隨咱家來,別走丟了。”老太監吩咐道。
王夫人連忙點頭應是,在這宮裡除了主子外,不允許人坐轎子,靠着兩條腿走大半個時辰路,王夫人又一向不愛動,此刻真有些吃不消,又不敢駁了老太監的話,只能加快腳步緊跟在他身後,給他又塞了個裝銀子的荷包過去,那老太監才慢下了腳步,王夫人鬆了口氣,偷偷用繡帕按了按額角。
進了宮殿,王夫人連頭都不敢擡,老太監通報後,出來一個大宮女領了王夫人去了偏殿的一個小屋子裡。
雪洞一般的房間裡,王夫人獨自坐着,一點都不敢亂看,只在心中納罕,原來這宮裡還有這般簡陋的屋子。一張牀一個小杌子,連桌子都沒有,牆上一個小小的窗戶,光線照不進來,屋裡便有幾分陰涼。
王夫人穿着大朝服的衣裳下早已淌了許多汗,卻絲毫不敢動彈,就怕犯了什麼不懂的規矩。
似乎有一個時辰之久,一個清幽的聲音仿若炸雷一般在她耳邊響起:“娘!”
王夫人一驚,猛地擡頭,見一個清麗的年輕女子扶着門框,眼中淚水漣漣。
她的眼淚一下子砸落下來,朝來人撲了過去,摟着她哭道:“我的兒……”
賈元春身後的抱琴勸住了賈元春道:“姑娘,時辰不早了,您進屋和太太說說話,我在門口守着。”
“瞧我都糊塗了,光顧着哭了。”賈元春破涕一笑,半扶着王夫人坐在牀沿上。
二人擦乾了眼淚,瞧着彼此紅腫的眼睛,不禁又都笑了。賈元春按了按眼角,急忙問道:“娘,你怎麼進宮了,家裡出了什麼事?”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左右看她的臉:“家裡沒事。一家子人都好的很,只可憐我的兒……”
賈元春連忙捂住她的嘴,驚慌道:“母親!”
王夫人也醒過神,拍了自己一嘴巴子:“瞧我見了你就犯糊塗了。”
賈元春幽幽嘆了一口氣:“老祖宗,寶玉和家裡的妹妹們都還好嗎?”
“都好,他們都好。”王夫人迭聲應是。
母女倆握着彼此的手,離得很近,細細又說了半晌的話。王夫人想起妹妹託付她辦的事情,猶豫了會小心翼翼問道:“你薛姨媽想把女兒送進宮,只是寶釵入了宮女的採選名單後,許久也沒接到餘下的消息。你在宮中若是便宜,能不能替她打聽一二?”
王夫人拿了妹妹一筆銀子去填了那甄家的箱籠,這纔不得不對女兒開這個口。她收了銀子,本打算借無事不得進宮的理由,不辦這事,不想,世上的事就是這麼湊巧。事趕事,都趕到一塊了。
賈元春秀麗的眉頭微蹙:“薛妹妹做甚想要進宮來,這宮女的生活可不容易……”
“你管她做甚,你若是不方便,我便照實回絕了你薛姨媽。”王夫人一臉不在意道,她心下暗暗打算,寶釵進不了宮更好,等把那林黛玉送走了,或許可以讓寶玉多與她親近親近。寶玉那氣人的活心肝,不去親近自家人,反倒整天念着那外人。老夫人罵的沒錯,那位主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前陣子宮裡已經採選了一批秀女充入內庭,薛表妹沒接到消息,多半是不用進宮了。這管宮女採選的是內務府的人,表妹若要進宮,便讓表弟去內務府多多打點,使點力氣。”賈元春輕聲說道。
王夫人說:“別管他們了,我都省得了,回去便勸他們死心。”
賈元春想了想便沒有多說,一會兒便過來一個圓臉的宮女提醒門口的抱琴,會面的時辰已經到了。
賈元春望着王夫人,眼中淚水搖搖欲墜,卻不再哭泣,只擡起下巴仰了幾下頭,復又對王夫人強笑道:“娘,我送你出去。替我向家裡長輩問好,恕女兒不孝,不能在身邊服侍。”
王夫人咬着嘴脣說不出話來,被小宮女領着,一步三回頭地望向漸漸消失看不見身影的賈元春。
王夫人回了榮國府,就被賈母召喚過去,賈母見她精神怏怏的,問她十句只回一兩句,心裡氣惱她不識擡舉,面上卻沒爲難,只讓她早點去休息。
林黛玉要回揚州的消息,到底沒能瞞住,不知從哪裡傳出來的,小道消息一直吹到了賈寶玉的院子裡。晴雯聽了這事,早已向紫鵑求證過,她私心裡也替林黛玉高興,脫離了這賈府,林黛玉才能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
林黛玉難得對晴雯說了句親近的話:“只是捨不得你。”她私底下有想過向賈母請求把晴雯一起帶回揚州,只怕又惹怒了外祖母,紫鵑也是這麼勸她的,她到底將此事按捺了下來。晴雯京城還有個哥哥在,又怎麼能隨她千里迢迢去那揚州府。人與人的緣分,總歸都是短暫的。
“天下無不散筵席,林姐兒不必感傷,你怎知,日後我們沒有機會再相見。”晴雯笑着安慰林黛玉。
林黛玉蹙眉不語,半晌問道:“這幾日寶哥哥怎麼樣,可有按時上學?”
“一府裡都瞞着他,不敢讓他知道你要走了。林姐兒,你自去你的,等你走了,他再哭鬧,也有這一府子幾百雙眼睛一起盯着他,你別擔心掛念。”晴雯回了她一句。
“罷了。”林黛玉低垂着頭,幽幽嘆了一句,餘音嫋嫋,似有千言萬語不曾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