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聽到一陣打罵聲。
“……活膩煩了你!下次再敢偷錢,老孃剝你的皮!”然後是“啪”好大聲的耳光。
梅玉望去。
王寡婦豎眉叉腰站在馬廄門口,凶神惡煞地一巴掌扇倒一個年輕後生。
那衣衫襤褸的後生跌倒在地,苦苦求饒。
梅玉嚇了一跳,好狠的手勁,竟能把一個男人扇倒在地。
王寡婦此時就像一個母夜叉,手攥簪子惡狠狠地戳男子的嘴巴,哪裡還有人前風騷賣弄的柔情萬種可言。
“嬸嬸,侄兒知錯了,再也不敢了……”後生左躲右閃,卻仍被簪子刺得連連痛呼。
“你知錯了,啊?早幹嘛去了!竟然偷錢,看來是太久沒教訓你個狗雜種了!”
“我娘病很久了,眼看拖不下去,嬸嬸就給這點錢,讓侄兒去抓點藥吧……”
“我呸!你那個老不死的娘早該進棺材了,還妄想要錢治病!快去涮馬,馬少了一根毛,你三天別想吃飯!” 王寡婦惡狠狠罵着,又踹那後生一腳,才走了。
梅玉看得心裡非常難受,等她走遠,牽着馬慢慢過去。
那後生本是痛得在地上半天動彈不得,見到有人過來,忙忍痛站了起來打開笨重的柵欄門。
梅玉站住,朝他微微一笑,“我是來還馬的。”
後生轉過身來客氣地回答:“這位夫人,如果不想進去,小的可以代您還贖,把回據送到您院子裡去。”
梅玉這纔看清這人看似高大,卻空剩一副骨架,瘦骨嶙峋,怪不得被寡婦輕易扇倒。
他一身短褐,泥腿草鞋,髒兮兮的臉腫得老高。
又聽到他回答那麼溫和懂事,梅玉更覺不安,“你……我剛纔聽見你說,你娘病了……”
後生連連作揖,羞愧得連頭都不敢擡起,“叫夫人看到醜事了!”
梅玉在身上摸了摸,把銅板七手八腳全掏出來,說:“只有一吊錢,你拿去,應該夠請個大夫的。”
後生嚇一跳,連連後退擺手,“夫人休要這樣。無功不受祿,小的不能要。”
梅玉衝上去,把錢硬塞入他手中,“拿着!我是給你娘看病的。”
後生看看手中的錢,跪在地上感激涕零,“謝夫人大恩大德,將來如若得以報答,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磕了半天頭,沒得到迴應。
剛有些疑惑,竟忽然聽到一陣啜泣。
擡頭一看,她在抹眼淚。
“大哥,你別夫人夫人的,我也是個村妹子,遇到貴人罷了。我知道窮人們大多挨病,不很嚴重,是不會說的。你快去給你娘請大夫吧。”她傷心地說。
那後生剛纔只胡亂看了一眼,見梳的是抓髻,穿得又好,是以他口稱“夫人”
現在聽她這麼說,定睛一看,竟然是個年輕姑娘,手持一支晶瑩帶露的山茶花。
一個身量窈窕、雙眉彎彎、眸中帶淚的姑娘。
在他看來,簡直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那後生瞬間睜大了眼睛,隨即漲紅臉,侷促地低下頭去。
“大哥,快去請大夫吧。”她百般催促。
後生猛然反應過來,千恩萬謝,才匆匆朝農莊西頭跑去。
梅玉懷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院子。
奶媽正給小荷舒餵奶,棠寧在一旁照顧。
她見到這情景,忽然怔怔地說:“要在鄉下,這麼大的孩子早斷奶了。”
棠寧詫異地擡頭,見她臉上淚痕未乾,問:“怎麼了?”
梅玉把剛纔看到王寡婦打罵下人的情景說出來,略了自己施捨那段。
“聽那男子還叫寡婦作嬸嬸,似乎還是個親戚,怎麼對自己親戚都那麼狠心呢?”
她悶悶地說。
棠寧掏出手帕給她擦臉,柔聲安慰:“我明白你的心思。這世上何其多人淒涼困苦呢?只不過趙家尚富足,少有苛刻下人。這外頭,你不知道的多了去。”
梅玉低低地說:“我知道的。我小時候,也曾偷過東西遭人打,只因爲冬天太難忍受飢餓了。”
棠寧見勾起她傷心事,只得轉個話頭:“那個老闆娘,我看她面相很兇,心裡一直惴惴的,你別靠她太近。”
梅玉點點頭。
她回到房間,把下人都屏退,自己坐在那裡想心事。
可能由於剛做了一件好事,她心裡有一種很踏實的滿足感。希望能幫到那男子一點點。
從前受苦的日子,想起來真是可憂可怖。
那個王寡婦,又叫人痛恨。
自己的一切,都是趙文素給與的呀。他是自己的救贖。
怎麼能不喜歡他呢?
從第一個晚上開始,她就知道自己遇上了一個好人。
這樣好的一個男人啊,她要一輩子牽着他的手不放開。
只是可惜沒能早點遇到。他的前半生,鐫刻着另一個女子的記憶。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
既然已經認識到自己的感情,很多從前故意忽略的問題就不能再逃避了。比如他的妻子,比如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傍晚,火燒雲紅遍天際的時候,趙文素興沖沖趕回來,一身汗,周身蒸騰着熱氣似的。
他大聲笑着,汗水順着脖子上的青筋流下來也顧不上,“你們猜猜,我今天打到多少獵物?”
梅玉和棠寧看到堆在院門外小山一樣的獵物時,真是驚呆了。
梅玉不能置信地看看趙文素,看看獵物,又看看趙文素,“簡白,這全是你一個人射的?”
趙文素笑得跟一個孩子似的燦爛,“嚇着了?我跟你們說,那個獵人真是有一手!連我都比不過,他那一堆,比我的還要多上一些呢!不敢相信啊!”
梅玉用崇敬的目光望着他。
隔壁的王寡婦聞訊趕來,站在院門圍着獵物團團打轉,驚歎地說:“哎呀呀,不得了!我剛纔聽總管說,趙老爺竟然獵得了十二兩銀子!這可是除了山中的老獵人,沒有見過的厲害!”
她說的“十二兩銀子”是有來由的。到狩獵場打獵並不免費,在狩獵場門口有人把守,獵手出來的時候把要獵物給他們驗看,每隻按市價折算交錢。這些錢便用作維護山林、繼續畜養野獸、農莊各項開支等等。
十多兩銀子,那是三十頭牛的價錢了啊!
雖然在梅玉眼裡看來,王寡婦的諂笑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說多假就有多假,但顯然興頭上的趙家大老爺很受用。
“王嫂子過獎過獎。那李獵人,在這裡幹了多少年?他的箭術,真讓人自愧弗如啊!”他撫掌喟嘆,很有些遺憾的意味。
王寡婦走近,媚眼如絲望着趙文素,揮手帕扇起一陣香風,嬌笑道:“趙爺您不必這樣。李老頭兒自小在山林長大,自稱個山老虎。別說您今兒快要比過他了。你是才上手,再過幾日找到感覺,更不得了了!”
一席話說得趙文素喜上眉梢,一副恨不得把王寡婦引爲知己的樣子。
梅玉只覺得厭惡無比,當即就黑了臉。
想來想去,她冷哼一聲,“村裡的老人常說,山老虎向來是個鎮妖驅魔的山神,怎麼在雁蕩山就沒有動靜呢?”
王寡婦噎了噎。
梅玉左顧右盼,就是不看她。
趙文素大笑摟住梅玉的腰,“哈哈哈……王家嫂子,今日所得獵物,全託你處理吧。我疲奔一日,也需洗浴歇息了。”
王寡婦緩過來,瞥了梅玉一眼,扯起嘴角說,“好的,包在我身上。趙老爺您好好休息,明兒我還陪您喝酒啊!”
說完曖昧地拋個媚眼,才施施然走了。
臨走前那一抹笑容,梅玉怎麼看都覺得不懷好意。
被她這麼攪和,梅玉本來一肚子要對趙文素說的話,奇異地不知被擠到哪裡去了。
這個晚上,趙文素興奮得很,都很晚了還緊緊抱着梅玉不放手。
她卻也沒有以往那樣的羞澀,竟然比起在家時添了幾分柔情萬端的迷離。
趙文素在她耳邊說:“是不是到陌生的環境,會好一些?”
認真的語氣好像小孩子在問什麼疑惑的問題一樣。叫人心生憐惜。
她的手在光裸的堅實的背上輕輕滑動,輕笑着說:“嗯。瞧你,今天跟那個老獵人,高興成這樣。”
“唔。好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趙文素翻個身,仰躺面對着黑暗中的屋頂,“痛快得,腦子裡只有箭飛出弦那一剎的快感,什麼煩惱,什麼憂慮,都拋到腦後,只想着怎麼樣去拼,去贏!”
梅玉不說話,依然慢慢撫摸他的肌體。他溫厚的氣味,讓人心生安寧。
趙文素忽然笑起來,“哎,我竟跟你說這個。你聽得懂嗎?”
“當然。”她簡單地說。
“高興的時候,就背詩歌吧。”他念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她接下去,“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趙文素閉上眼睛,帶着濃濃睡意,“唔……”
梅玉拿手輕輕碰他的眉眼,鼻子,“你教過我的呀,唐朝大詩人劉夢得寫的,沒錯吧。”
他打起微微的鼾聲。
她的感情在這個夜色濃郁的夜晚,也被渲染得濃郁起來,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