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玉一下子看清了那黑黢黢的怪物。
它蹲坐在那裡。
頭部類似麒麟,額上一隻尖尖的犄角。雙目明亮有神,怒目圓睜。全身濃密黝黑的毛,長得墜到地上。四蹄寬厚,粗大無比。
“是獬豸!”她驚呼,聲調中已然少了恐懼。
趙鴻飛也“啊”了一聲。
梅玉目光緊鎖在獬豸身上,驚歎萬分:“小時候常聽村裡的老人說,獬豸是上古神獸。”
怪不得沒有攻擊他們。
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會把有罪的人吃下肚子,是公正執法的化身啊。
趙鴻飛也鎮定下來。
他平日雖不喜學業,但到底出身書香世家,從小耳濡目染,腦海剎那間涌出起許多關於獬豸的記載。
傳曰:帝堯的刑官皋陶曾飼有獬豸,凡遇疑難不決之事,悉着獬豸裁決,均準確無誤。
《後漢書•輿服志下》:“獬豸,神羊,能辨別曲直,楚王嘗獲之,故以爲冠。”
又見《異物志》:“見人鬥,則觸不直者;聞人論,則咋不正者。”
兩人撲通跪下來,懷着無比膜拜的心情,雙手合十。
趙鴻飛恭敬地參拜:“獬豸在上,趙鴻飛與周梅玉定是前生積德,獲見仙獸真身,得受訓誡。我二人非大奸大惡之徒,不慎驚擾仙獸修行,當立即退避,懇求放行。如若仙獸有何要求,我等必竭盡所能。”
獬豸停止了吼叫,靜靜蹲坐在那裡,銅鈴大的黑眸沉靜肅穆,自有一種威嚴無比的氣勢。
說也奇怪,那碩大的獬豸彷彿真的聽懂似的,轉身走到三丈外一棵大樹下,看看他們,擡起一隻巨如洪波的前爪,按了按面前一根突出地表的樹根。
它低聲吼了吼,沉重的眼皮垂了一下。梅玉盯着它深黑不見底的巨眼,似乎有魔力一般,忽然聽到遙遠傳來的聲音……
過來這裡……
就在這樹根下面……
過來……
她仿若身置濤生濤滅的雲端,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她能聽到趙鴻飛在說“獬豸是不是示意我們走可以走了”,但反應不了。
獬豸的巨眸像磁石一般,引着她朝那邊走去,腦海中似乎模模糊糊,又似心如明鏡,一片空白。
趙鴻飛甚至來不及重新捉住那片溜走的衣角。愣愣看着梅玉堅定的背影,他想大叫。卻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喉嚨,連最細微的聲響都發不出。
他要跟過去,忽然眼見平地出現一個大坑,她陷了進去。
一聲短促的驚叫。
一切都從剛纔的夢中醒過來。
趙鴻飛大叫,“小黃毛!”拔足狂奔過去。
梅玉一腳踩空,那一瞬她也驀地清醒過來,只覺眼前一黑,她急速掉進一個洞裡面,然後腳踝一陣劇痛。
“小黃毛!你哪裡去了?”趙鴻飛語調充滿了恐懼擔心。
梅玉扶着洞壁,向上望去,這是兩人高、一丈寬的大坑,洞口出現趙鴻飛的大腦袋,心急如焚地望着她,“小黃毛,這是怎麼回事?你受傷了嗎?”
“我沒事……啊——”她剛稍微一動,一陣鑽心的痛從腳後跟傳來,疼得她幾乎要掉眼淚。
趙鴻飛在上面忽聽到她的驚叫,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冷汗都下來了,“梅玉!梅玉!”
“別擔心,只是腳崴了。”梅玉忙忍痛安撫,腳已經腫起來。
心中卻涌起恐懼,獬豸爲什麼要引她掉入這個大坑?難道她是罪人?
“你等等,我去弄個火把!”
洞裡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趙鴻飛心急火燎跑到那邊燃燒的樹葉堆,隨便拿了根樹枝點燃,連汗都顧不上擦,又跑回來。
梅玉單腳站在洞底,咬緊下脣,不讓自己因害怕而牙齒打戰,想探探這個獬豸引她來的大洞有什麼特別之處。
洞極深,有兩人多高,但不算狹窄,撲鼻是泥土的涼腥味,四面堅實的泥壁沒有暗門。
並沒有任何異常。
頭頂傳來火光,和獬豸的沉吼,夾雜着趙鴻飛的呼喊。
她忽然知道爲什麼了。
藉着明滅不定的火光,模糊看到坑底的另一端蜷縮着一小團毛茸茸的圓球,兩隻小小的眼睛映着火光,閃出一絲怯意。
梅玉扶着泥壁跳過去,彎腰察看那只有半個巴掌大的小絨球,發現它的小腳被一隻冰冷的鐵夾鉗住了。她把它連同鐵夾子一起捧起來,小絨球跟海綿一樣柔軟溫暖。
它掙扎地蠕動了一下身軀,彷彿羞怯不安,輕輕軟軟地“嗷”了一聲,如果不是離得近,就被趙鴻飛的呼喝蓋過去了。
那聲柔軟如同呢喃的“嗷”把她的心都融掉了,化成一片氾濫的湖水。
在上頭急得團團轉的趙鴻飛竟然聽到坑底傳來她的一聲低笑,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你笑什麼?”
而獬豸在聽到小絨球的喊叫後,也急促地低吼起來。
梅玉高高舉起雙手,“二少爺,獬豸是要我們救她的孩子!想不到是隻雌仙獸。啊,你看小東西多可愛!”
想不到這麼巨大的媽媽,生出這麼小的孩子。
看那個鐵夾,肯定是哪個獵人佈置的陷阱,要捕捉狐狸或者狍子的。沒想到小獬豸陷進去了。母獬豸無法拯救,就日夜守護在旁的吧。
趙鴻飛把火把插在坑沿,無語地看着她。她忘記自己處境多危險麼?
他看向不斷低吼的獬豸,無奈地說:“大仙,現在怎麼把你家孩子和我家姨娘弄出來?”
獬豸聽了,直起身子,走到它原本棲息的古榕樹下,頭一低,銜起一根長長的富有韌性的藤蔓,拖到趙鴻飛跟前。
趙鴻飛明白它的意思。
他把藤蔓一頭綁到旁邊那個樹幹上,另一頭探下坑底,“梅玉,你把小仙獸綁好,我吊它上來,然後再拉你上來。”
梅玉輕輕把鐵夾的開關旋開,把小獬豸的腿解放出來。那條腿上的血已經凝滯,變成深黑色。
這過程中,小獬豸彷彿知道她是來救自己的,一生不吭,軟軟地任她擺佈。
她輕輕把藤條纏在它身上,打個結實的結,然後說:“好了,二少爺。”
趙鴻飛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把那隻奄奄一息的小獬豸吊上來。
然後將它放到母獬豸面前,拜了一拜,“仙獸,我也不懂怎麼替它療傷,能幫的就那麼多了。”
獬豸默默上前把孩子刁起來,轉身慢慢走了。隨着“咚咚”沉重的腳步聲,它漸漸沒入密林的夜色中。
一身冷汗的趙鴻飛舒了一口氣,回頭對坑裡喊:“你快把藤條系在腰上。我拉你上來。”
梅玉依言行動。
但在趙鴻飛用力往上扯的時候,她卻無法攀爬。
畢竟是一個大活人,趙鴻飛再怎麼使勁,也無法像小獬豸那樣輕易吊上來,需得梅玉也用力攀爬。
可梅玉的腳踝稍一動彈就痛得十分劇烈,每一次嘗試向上攀,都因爲疼痛而摔回去。
漸漸地趙鴻飛體力不支,大口大口地喘氣,“梅玉,你加把勁啊!”
梅玉在坑底,已經站不直了。能感覺到腳脖子腫得嚇人。
全身大汗淋漓,既是累出來的,也是痛出來的。
力氣也一點一點從身體裡流逝,同時恐懼開始慢慢溢出心頭。
她忍着不痛叫出聲,保持聲音的平穩,“二少爺,你別管我了。你先回去找人吧。我在這裡等你。”
趙鴻飛想也不想就回答:“胡說八道!留你一個人,出了意外,我爹不得把我皮剝了。”
這時夜已深。傍晚還能聽得到的棲鵠怪叫、小蟲子低鳴,這會兒都消散了去,剩下寂靜得可怕的夜幕,濃濃籠罩着天地。
趙鴻飛收回目光,說:“我們再試一次。一次務必成功。”
可是這一次,梅玉還沒有開始用勁,藤條就“啪”地斷了。
趙鴻飛把斷截的藤蔓撇到一邊,怒氣衝衝罵道:“他奶奶的,去死!”
梅玉心裡明鏡似的,清楚他高聲叫罵並不是真的發怒,這只是一種發泄恐懼的方式。
她還沒來得及應答,忽然一陣風聲響起。
趙鴻飛竟然跳進坑裡來了。
梅玉大驚, “二少爺,你……你傻了嗎?”
趙鴻飛抹一把額頭的汗,吭哧吭哧喘氣,“沒辦法了。你踩着我肩膀,然後拉着上面那斷了一半的藤條,這樣應該能上去。”
“可我拉不動你上去啊!”她急得不得了。
趙鴻飛瞟她一眼,輕描淡寫,“我還像你一樣沒用麼?快來,再等下去就要餓死加凍死在這裡了。”
說着他蹲下身。
他身上的衣服半乾了,又被不斷冒出的汗水打溼。
一陣很大的汗味飄過來,令她想落淚。
自己真是沒用啊。只會拖累人家。
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咬了咬牙,踏上因爲年輕還有些單薄的肩膀。
腳踝還是很痛,但她不認爲自己還有再次摔下去的權利。
她拼盡了全身力氣,加上趙鴻飛在下面託着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終於得以爬出那個大坑。
她匍匐在坑邊,還來不及喘息一口氣,猛然聽到坑底傳來什麼東西轟然倒塌的聲音。
她連忙轉頭看下去。只見趙鴻飛癱坐在下面,明滅不定的火光映出他一臉苦笑,“讓我歇歇,累得不行了。”
梅玉“嗯”了一聲,不敢多說。生怕多說一個字,就要哭出聲來。
四周圍黑沉沉的,除了這裡燃燒的火光,別處一點亮都沒有。
她用系在樹幹那頭的半截藤蔓綁住自己的腰,趴在坑邊,把手伸下去,“我拉你上來!”
趙鴻飛掙扎着站起來。
幾次握住她的手,卻再沒有力氣爬上去。
出了汗黏滑的兩隻手一次又一次脫開。
梅玉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少爺,少爺,你振作一點啊!”
趙鴻飛的臉色,就連在搖曳不定的昏暗光亮下也能看出來蒼白不堪。
他有氣無力地安慰:“哭什麼,等我恢復一下力氣。”
話是這麼說,他卻感到一陣陣昏眩,如果不是梅玉嚶嚶的哭聲刺激着大腦,他怕是早已倒了下去。
梅玉心頭襲來一波又一波的絕望,望着憔悴虛脫的他痛哭流涕,肝腸寸斷,“怎麼辦啊?現在怎麼辦啊?都是我不好,我害死你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老爺,對不起大奶奶……少爺,你千萬別出事……”
趙鴻飛撐着洞壁勉力支撐着,聽到她哭得那樣傷心,心裡頭酸酸澀澀,萬般滋味,卻再沒力氣開口。
梅玉正一籌莫展,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低吼。
回頭一看,那隻獬豸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
它望着梅玉,烏黑眼眸把所有光線都吸了進去,黑沉沉無一絲光亮。
它眨了眨眼睛。
梅玉忽然就昏死過去,躺在那裡。
坑底裡的趙鴻飛不知怎麼的也睡着了。
(注:獬豸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上古神獸,是法和公正的化身。而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獨角獸”,是純潔的象徵。嘻嘻,因爲我在政法大學,圖書館裡面供了一隻獬豸的雕像,成爲我靈感的來源。)
百度百科的資料:獬豸,也稱解廌或解豸,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上古神獸,體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類似麒麟,全身長着濃密黝黑的毛,雙目明亮有神,額上通常長一角,俗稱獨角獸。它擁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圓睜,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發現奸邪的官員,就用角把他觸倒,然後吃下肚子。當人們發生衝突或糾紛的時候,獨角獸能用角指向無理的一方,甚至會將罪該萬死的人用角抵死,令犯法者不寒而慄。帝堯的刑官皋陶曾飼有獬豸,凡遇疑難不決之事,悉着獬豸裁決,均準確無誤。所以在古代,獬豸就成了執法公正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