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靖海衛的海船,孤身茫茫橫渡在大海上。天上是星辰,腳下的木板周圍是星辰的倒影。徐青心裡難以言喻的孤獨寂寥滋味油然而生,沖淡了乘風蹈海的快意。
徐青心想,若是一個人孤身進入遠海航行,風浪怕都是次要的,光是周圍茫茫無物的孤獨感,時間長了,便能令人發瘋。
當然,遠海航行的難度非常高。
事實上,指南針在遠海航行中,根本起不到作用。因爲天地間充斥著各種磁場,尤其是海外,這種現象,尤爲明顯。
高公遠說過,星相學纔是海航的關鍵因素之一。
他有一次,迷失在一片離陸地稍遠的海域,便是靠著紫微星,重新定位,方纔找準了方向,重新進入熟悉的近海區域。
對於徐青而言,哪怕大霧天氣,他也不會迷失對紫微星的感應。
這份能力,如果利用得當,甚至比數千人的水師還有價值,說不定還能憑此發現新的航線。
終於,徐青靠近了東溟號。
這是一艘艨艟鉅艦,船上燈火通明,寂靜的海域裡,能隱隱聽到海船上傳來的喧囂。
靠近東溟號的過程中,周圍巡邏的戰船,徐青借著璀璨星光,肉眼可見。
徐青直接潛入到了海水裡,避開戰船,然後到了東溟號的船身一側,宛如壁虎爬牆一般往上攀升。
他是赤足而來,手掌、腳掌,宛如吸盤一般,吸附船體,行動間的聲音很輕微,恰好能被周圍海浪拍打船體的濤聲掩蓋住。
何況東溟號上的喧囂,無一刻停止。
孤身一人,闖入這龍潭虎穴中,徐青心靈格外的安寧。
另一方面,氣運小蛇的黑氣雖然濃郁不少,卻也頗爲活躍,並不把這份危險放在眼裡。
以他武功道法,只要一心想走,逃不掉的地方,確然已經極少了。
東溟號顯然不在此列。
他沒有放出神魂窺視,因爲船上也有武道高手,還有扶桑的陰陽師。
中土的道士、和尚修煉神魂,而陰陽師則是修煉式神,養的不是自己的神魂,而是鬼神。當然,陰陽師的主職類似祭司、巫祝,扶桑倭人占卜吉凶,進行一些特殊的儀式,都需要有陰陽師參與主導。
徐青雖然因此沒有放出神魂感知,但自身的目力、耳力,依舊能起到近乎天視地聽的效果,周邊的動靜,依舊不分大小鉅細進入他的心靈中,由他篩選辨別。
尤其是他一雙補天劫手,只要按住周圍的建築,立時便有許多細微的感應,即使有什麼機關,也能很快察覺。
補天劫手列爲玄天觀想法第一神通,並非沒有道理的。
他沒有急著動手,而是想要先尋到東溟號中,如今的首腦人物所在的位置。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只要拿住對方的頭人,那麼此行便成功了大半。
而且亦能真正地進退自如。
很快徐青尋到了一個機會溜進船裡。
因爲大部分人都在大廳裡賭錢耍樂,鉅艦內部的樓道,反而人少得可憐。
他看到兩個婢女,拿著沐浴用品,往裡面走去,心知機會來了。
徐青清楚能在東溟號用上這些沐浴用品,且有婢女服侍的人物,肯定身份尊貴。
他悄無聲息地跟在兩名婢女身後,行動跟她們彷彿一致,完全沒有漏出半點多餘的動靜。
不多時,來到一個充滿香氣的房間,外面走道的渾濁,在這裡一掃而空。
一名絕色的美婦,正在一個寬大的方形澡盆中泡澡。
說是澡盆,實是一個小型的浴池。
她雙臂慵懶地搭在盆壁上,露在外面的肌膚比綢緞還要光滑,比漢白玉還要細膩。
濛濛水汽裡,露出的眼睛宛如清泓,蕩人心扉。
比烏雲還要漆黑的濃郁秀髮,散落下來,搭在她那可以令人血液加速的險峰之上,如象牙般的胴6體,有少女般的活力和挺拔。
而在船上,淡水實是極爲重要的資源,如今任由她拿來洗澡揮霍。
她正等待婢女如往常一樣,過來服侍。
可是,半響過去,婢女依舊不動,彷彿被施了定身法。
她剛想呵斥,突然,她的肩膀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按住。這隻手就如虎爪鋼鉤,一抓之下,勁力滲透進她的骨髓筋脈,使她一點都動彈不得。
“夫人,你也不想自己變成一具光溜溜的女屍吧。”徐青輕聲細語,落在美婦人的心靈中,宛如雷霆炸起。
不遠處,兩名婢女身子緩緩軟倒在地,什麼反應都沒有。
過了一會,被卸掉四肢關節,軀體包裹在一身柔軟綢緞中的美婦,忍不住蹙眉,“你是誰?”
“記住,現在是我要你說,你才能說。先告訴我,你的身份吧。”
“東溟公主。”美婦不假思索回道。
徐青皺眉,“夫人,說謊,並不是好習慣。”
既然決意要對付東溟幫,那麼東溟公主這個東溟幫名義上的首領,他必然是要了解的。
能成爲這麼大幫派的首領,哪怕只是共主,亦絕非泛泛之輩,怎麼可能被徐青輕易拿下。
何況對方保養極佳,卻也和東溟公主的年紀對不上。
因爲東溟公主今年也不過二十出頭。
美婦雖然保養得當,徐青依舊能憑藉丹溪翁傳他的醫理,判斷出對方是三十五上下的年紀,且有過生育。
在他的情報裡,似乎東溟幫內,沒有和美婦能對應上號的人物。
“外來的貴客?”
徐青短短時間內,分析出許多事。
這個女人的身份肯定不普通,但明顯有些雞肋。
“我不能說,不然會引起很大的麻煩。你想要什麼東西,我讓他們給你,這件事可以到此爲止。”美婦半是惱怒,半是誠心地勸道。
“這事由不得你。”徐青緩緩開口。
美婦剛要再說什麼,忽然間,天旋地轉。
等她再醒來時,徐青依舊在她面前,只是神色有些異樣。
美婦驚駭道:“你對我用了迷魂術,你問了什麼?”
徐青蹙眉:“難道你不知道朝廷即將對付東溟幫嗎?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眼前美婦竟然是海沙幫背後那位玉親王養的外室,亦是海沙幫的重要人物。
難怪玉親王能暗中操縱海沙幫,美婦顯然起到了關鍵作用。
但短短時間,他沒有問出太多東西。
迷魂術這玩意,一旦問得過於隱秘,中術的人會下意識抵抗。
說到底,這不是搜魂。
至於徐青的迷魂術,乃是禾山道那個烏鴉道人身上搜出來的。
屬於烏鴉道人身上,徐青少數能直接用上的道術。
徐青沒有直接殺掉美婦。
對方的存在,實際上就是玉親王通倭的證據。
皇帝的兒子也通倭,真是新鮮。
不過,徐青深知,她的身上有太多秘密可以挖掘,留下活口雖然有點風險,卻好處非常大。
說不定能幫他將自己的勢力也滲透進海沙幫。
“跟你來的護衛在賭錢?”徐青直接詢問。
美婦閉嘴不答。
徐青:“中迷魂術的次數多了,很容易使人變成癡呆,如果你希望這樣,我接著用。”
美婦終於開口:“都在那邊。”
她怎麼想得到,東溟號上,會有這樣的危險。
何況她洗澡,外面守著護衛,成何體統?
所以身邊便只有貼身的婢女。
“東溟公主在哪裡?”
“島上。”
徐青暗自可惜,卻也清楚,東溟號沒有東溟公主這個首領,自然會有一部分中堅力量跟著上島,那麼東溟號此時存在厲害人物的可能性極低。
事實上,氣運小蛇的反饋也是如此。
若有極厲害的危險人物,黑氣會更加濃郁猛烈。
“把你的人,有幾個,什麼形貌,都告訴我。”徐青看著她。
美婦沒法反抗,只能照實說。
徐青隨後,又打亂順序,朝她提問,見到她的回答,沒有錯誤,便朝著倒地的婢女一人踢了一腳,正中胸口心脈,直接便沒了氣息。
美婦驚駭不已。
她兩個婢女頗有姿色,這人居然半分都不惦記,說殺就殺。
他都不留著玩一玩?
這人心腸是鐵石做的嗎?
徐青殺了兩個婢女,復又看向美婦:“你現在還有什麼要說的,如果後面我發現你回答有不實之處,現在便是你坦白的最後機會。”美婦臉色一白,又說了三個護衛的位置,沒有賭錢,而是喝醉了,在他們的房間裡睡覺,衣著服飾,一樣不漏地告知徐青。
徐青沒有再打亂內容的順序,重新提問,深深看她一眼,“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美婦忙點頭,“你問的事,我都說了,沒有再隱瞞什麼。”
徐青點頭,又瞥了兩個婢女的屍體一眼。
他是愈發狠毒了。
顧不得感慨這些,他吩咐美婦穿好衣服,因爲她的衣服穿起來十分麻煩,一般都需要婢女幫忙,現在兩個婢女都被徐青殺了,所以徐青直接幫她穿上衣服,順便再將她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
確定美婦身上,不再有任何危險物品之後,徐青恢復了她的關節,重新給她疏通氣血。
只是虛弱無力是避免不了的。
“接下來聽我吩咐,我們去找那三個醉酒的護衛。”
美婦點頭。
於是徐青帶著她出了房間,好似護衛一般跟隨。美婦罩著一層面紗,雍容華貴。
偶爾有碰見她的東溟幫成員,知曉這是幫中的貴客,也只敢低頭避讓。
美婦發現,徐青明明孤身一人闖入東溟號這等龍潭虎穴一般的地方,依舊信步閒庭,好似逛自家後花園一樣,一點都不擔心事情暴露,令自身處於極度危險的境況中。
無論如何,這份氣度,當真是罕見之至。
尤其是出現在這麼一位年輕人身上,更讓人意外。
再結合徐青身形面容,她隱隱猜到對方是誰。
畢竟似她這種人物,一些出衆的人物畫像,肯定會記住的。
只是她得到的畫像,不是十分寫實,加上燈光下,比不得白日通亮,且那時候心神不寧,所以第一時間沒認出來。
徐青本來打算自行在東溟號上,殺人放火,引起騷亂,眼下里,偶然抓住這個美婦,使他有了新的想法。
很快尋到了三個護衛醉酒的房間。
確實喝得盡興,睡得很死。
徐青隨用拍了拍門板,手裡刮下木屑,對著三人分別屈指一彈,木屑擊中他們身上的穴位,三個護衛一下子吐了許多東西出來,惡臭不堪。
但也直接醒酒了。
房間裡的油燈點亮,他們看見美婦,忙下拜行禮,然後看著徐青,心裡納悶。
這時候,美婦說道:“朝廷的靖海衛即將開拔到此,攻打東溟號。王爺口諭,令我們配合。你們去叫上在賭錢的那幾個,然後在船上四處放火,製造騷亂,隨後所有人來這房間集合,明白了嗎?”
一聽是王爺的口諭,三個護衛不敢怠慢。
至於爲何這時候才下令,他們倒是不感到意外,因爲他們在美婦手下做事,許多命令都是臨時突然的。
如果不執行,就會被清理掉。
這也是美婦和王爺的御下之道。
對上面的任何話都是服從,服從,堅決服從!
質疑的,不執行的,墳頭草都青了。
徐青在詢問美婦時,已經瞭解這一點,纔有了這個臨時的計劃。
成功自然是極好的,如果不成功,他也不過是照原計劃行事。
這招還有另一個妙處,事後能替徐青分擔一部分東溟幫的仇恨,並幫玉親王斬斷和東溟幫之間的聯繫,算是替這位事實上的儲君善後吧。
至於會不會得罪玉親王?
呵呵,首輔這麼用他,將來玉親王上臺,但凡是個成熟的皇帝,都不會留著徐青這種人物。
狡兔走狗啊。
李斯臨死前說得好,“吾欲與汝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這些都是前人的教訓,徐青不可不察。
三個護衛奉命離去。
徐青和美婦留在房間裡,這裡的嘔吐物,令她噁心欲吐,而徐青則安之若素。
“我們真要等他們回來?”
“兩刻鐘後,如果船上沒有起火,我自己去辦這事。”
“那我呢?”
徐青閉目養神,沒有回答。
美婦想起兩個斃命的婢女,不寒而慄。
她再看徐青,對方已經泛起均勻的呼吸聲,竟似睡著了。
這種處境,還能睡覺?
她完全看不懂,卻沒敢試探徐青是真睡還是假睡。
接下來,她渡過了此生最漫長的兩刻鐘,甚至可能是最後的兩刻鐘。
美婦求著諸天神佛保佑,不管拜過的,還是沒拜過的,都在心中默唸,企圖獲得神佛的迴應。
只要……只要她能活著回去,所有她今夜心中拜過的神佛,她一定回去供上許多香火。
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徐青睜開眼。
美婦冷汗直冒。兩刻鐘到了?
她沒有時間參照物,不知道兩刻鐘到沒到,但她很清楚,武學高手,完全可以根據自身的氣血運行,推算時辰。
而且這種情況下,徐青說什麼時候是兩刻鐘,那就是!
好在,徐青開口之前,東溟號變得騷亂起來,連美婦都隱隱聽到,有人在喊,“走水了。”
這些扶桑人,許多已經會說大虞朝的官話。
不過帶著扶桑口音是避免不了的。
“走吧。”徐青淡淡開口,叫上美婦,跟他一起出了房門。
周圍濃煙漸起,騷亂越來越大,美婦跟著信步從容的徐青,竟然十分安心。
然後,她突兀暈倒。
暈倒前的一個念頭是,他果真要殺我嗎?
隨後,她似乎聽到一句話,“你能不能活下來爲我所用,就看天意吧。”
緊接著,美婦徹底失去意識。
徐青將美婦打暈,丟進一個木箱子密封好,然後扔進海里。
等事後,他再去打撈對方。
至於眼下,徐青自然要先辦正事。
東溟號上的人,不是吃素的,很快發現了這些護衛的動作。
他們不知原因,但放火是確鑿無疑的事。
很快和護衛們打起來。
徐青信步其中,不管是誰,只要在身前,便是拔出無極刀,一擊斃命。
與此同時,他邁起八卦游龍步,將周圍的人避讓開,而且船上的濃煙,是絕佳的掩護。
他還不時激出木屑,熄滅燈火。
濃煙瀰漫,而燈火黯然。
船上的人,大部分都視線模糊,口鼻被嗆住。
當然,也有幾個厲害的頭目反應過來,組織人手,往甲板出去,然後吹響螺號,叫周圍巡邏的戰船過來救火。
徐青認準了這些人,見他們動作,便也跟著衝出甲板。
暗夜中,徐青踏出八卦奇步,鬼魅般朝著其中一位發號施令的頭目靠近過去。
其實東溟號上,厲害的人物,大都下船去島上過節。留在上面的頭目,身份偏低。
但這名頭目,依舊功夫不俗。
本能覺察到危險到來,反手就是排山倒海的一拳過去。
然而……
這一拳沒起到絲毫作用。
星空下,一聲雷鳴泛起,刀光如銀河墜落,更有炙熱的氣流出現,將這名頭目的拳頭斬掉,並在傷口位置,出現焦糊的氣味。
此時,這名頭目氣血凝聚雙目,看清來人,尚未來得及發聲,一抹刀光便將他的頭顱斬落。
他在人世間看到的最後場景是自己的無頭屍身。
而徐青腳步不停,如死神揮舞鐮刀,繼續收割周圍人的性命。
殺人如割草!
而閒庭信步中,竟有農夫用鐮刀收割糧食的喜悅韻味。
怪異而駭人!
此時此刻,青銅鏡內,域外天魔一欄,起了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