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於步之

想是水光照眼,才睡得不安穩。景儀在晨曦中翻了個身,閉目回想昨夜究竟做了什麼夢,彷彿是血紅的離水,緩慢悠長地翻滾,自己被江底亡魂羈袢着,苦掙不脫,身周都是冰冷粘滯的江水,緊巴巴貼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成親王清醒了些難道是昨夜太過激狂,大汗淋漓到現在?身上粘糊糊的,似乎浸透了汗水。睜開眼睛,面前是月白色的紗帳,粉色的桃花,一朵朵象飛濺的腦漿。

血?成親王看着自己的手指,滿是深褐色凝固的血痂,你這是怎麼回事他皺眉笑着轉身,正擦着祝純青白的面頰,僵硬的冰冷驟然竄入他的四肢百骸。成親王打着擺子,不自覺地強迫自己看清祝純死魚般半張半合的眼睛,一絲暗紅色的血跡和着乾涸的唾液,正從嘴角蜿蜒流在枕上。

成親王騰地坐起身來,摸到自己頸上沾到的血跡,他低頭檢視身上,雪白寒絹的輕袍浸透了從祝純洞穿的身軀中流出的血液,已經變得有些僵硬。成親王拼力咬住顫抖的嘴脣,壓抑着驚恐的呼叫,狂亂地解着肋間的帶結。細小的死結幾次在冷汗中滑脫之後,成親王失去了耐性,軟弱的胳膊勉強撕開衣襟,將袍子摔在牀上,他手足脫力地爬過祝純的屍首,人裹着紗帳滾到地上,釘在祝純心臟上的利劍擦破了他的大腿,也沒有讓他覺得痛楚。

啪的一聲,祝純鐵青的手臂從牀沿上滑下來,手背拍在地上,象是豬肉扔在砧板上的聲音。

成親王終於鬆開了牙齒,撲在角落裡的地板上,拼死嘔吐起來。

王爺!王爺!

感覺到趙師爺正用冰涼的手巾擦拭自己的額頭,成親王才覺得陽光透過竹簾細小的縫隙照在自己的臉上,視野裡才覺光明,回過神來,嗅到船艙裡一股血腥和酸腐交織的異味,弄得他又想嘔吐。

打起簾子來。他焦躁地揮了揮手。

是。趙師爺連忙捲簾子,展開扇子在成親王臉旁打起涼風,王爺有沒有傷着?要不要叫人上來?趙師爺打量着他滿身血污。

成親王搖了搖頭,沒有。先不要驚動他人。

王爺沒看見行兇的人麼?

已死了多時了,沒有半點察覺。成親王捂着臉,去看看屍首,和那柄劍。

趙師爺細細翻弄祝純赤裸的身體,最後吃力地將那柄長劍從他堅實的胸膛裡拔出,用祝純散落地上的衣物將長劍擦拭乾淨,奉到成親王面前,道:學生看過了,渾身上下只有胸前一處致命傷,正刺中心臟,洞穿到背後。看他臉上的神情,應是在夢中死的。

成親王啞聲道:他也算是東王手下一等一的好手,怎麼半分警覺也沒有?就這樣送了性命?

暗青色的劍身,甚至說不上特別的鋒利,素木的劍鍔,透不出半點殺氣。

成親王嘆了口氣,用這麼素淨的劍,就能無聲無息取高手性命,會是什麼樣的人?他翻轉劍身,望着劍脊上黃銅鏨的字,不由一怔。

你看。他將劍身擺在亮處,指給趙師爺看。

驅惡?趙師爺迷惑道。

成親王皺着眉,怎麼這等耳熟?

王爺!趙師爺神情已變,驚呼了一聲。

成親王頓然醒悟,手一顫,劍嗆然落在地上。

皇上知道了!他顫抖着後退幾步,靠着欄杆喘息。

趙師爺也是驚恐萬狀,抖縮成一團。

江風穿透死寂的船艙,悠閒掠過成親王的皮膚。不,不是的。成親王凜然一個寒顫,慢慢舒緩了神情,皇上還不知道。

王爺何以確定?

要說驅惡這個人,從來不在皇上母后跟前走動,朝中大臣裡知道這個人的都很少,皇上也沒用過他,若授意殺人警示我的是皇上,何以要用驅惡之名?

學生明白了,趙師爺小心翼翼地猜測,王爺覺得是辟邪?

我早說過,七寶太監的弟子中,老五老六最是好,辟邪用驅惡之名殺人,一點也不奇怪。

學生卻覺得不對,辟邪要威嚇王爺,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罷了,爲什麼要弄出驅惡來。

因爲他情願假裝不知道。成親王俯身看着長劍上明亮的鏨字,終於從慘白的臉上透出紅暈,不枉我覬覦這麼久,果然有情有趣。

趙師爺更是惑然不解,這是怎麼說?

成親王道:我若不知回頭,接着從東王謀求社稷,他在千里之外也能取我首級;若我就此收手,看在我坐纛京師的位置上,他便當作渾事不知。

可是說到底,辟邪還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成親王渾身是血,立在窗前大笑,這樣的人物怎會甘做一介賤臣,終其一生尾隨皇上身側?只要他心中稍存一點高遠志向,便不是皇上把持得住的。這樣的人,難道不是和我意氣相投?只要他今後用得到我,絕不會這麼早就把我抖給皇上。

趙師爺鬆了口氣,王爺有把握麼?

十足的把握。成親王道,我坐纛京師,皇上奈何我不得,縱使知道了,總有辦法搪塞。現在最要緊的,決不可再與馬林往來,以往書信都焚燬爲上。

王爺,趙師爺上前一步,低聲道,此時正是王爺奪得天下的大好時機,就這樣輕易放棄了,豈不可惜。

可惜什麼?成親王反詰道,再稍有動作,我性命不保,什麼江山社稷,拿什麼來享用?

是。趙師爺回頭看着祝純的屍首,一時倒也想不出勸解的話來。

我知道你心裡還是不以爲然。成親王道,但東王不啻於豺狼,昨晚一番話,還瞧不出麼?什麼只要仍在黑州爲王,爲朝廷戍防海務,就心滿意足。哼。他冷笑,將中原屯兵交給了他,只怕第二天就會來索我的首級。越是說得冠冕堂皇,越是顯見他的狼子野心。

趙師爺也點頭,王爺這話不錯。他現在說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後只怕要的是全部江山呢。

原本想假以時日,必能好好收降了這個祝純,成親王遠遠地看着陰影裡的屍體,日後用他反間杜桓,不失爲上策。卻不料一夜間爲辟邪所殺。唉,他嘆了口氣,我倒是從沒見過他這樣的。

趙師爺道:惋惜也沒用了,現今這個局面,如何處置。這屍首

還能怎麼樣?成親王道,沉在江中完事。

是。趙師爺迅即環顧江岸,時間尚早,出行的人還不多,爺後面沐浴,我叫人清掃乾淨。

成親王點頭,也沒有喚小廝上來,一人走入浴室,舀起盆中的浴湯澆在身上,狠命搓洗着燙得微紅的皮膚。那股血腥氣似乎浸透了每一個毛孔,成親王覺得身上是從所未有的骯髒,他將胰子塗滿全身,摔掉木勺,跳入盆中。

船舷側咚的一聲,是重物落水的聲音,成親王心中一緊,把腦袋也浸入水裡,讓熱水火一般燒炙着身體。這時候大腿上的傷口才開始火燒火燎疼起來,他不敢泡在水裡太久,匆匆出水,命人拿傷藥和繃帶。

趙師爺憂心忡忡道:王爺的傷不要緊?今日別去宮裡了。

那怎麼行?成親王走出來更衣,外面地板睡牀都已被人擦洗的乾乾淨淨。依舊是溫潤的珍珠席,輕軟的柔衾,帳子也換作鵝黃,早就沒有半點殺戮的跡象。

這船一陣子裡不要用了。成親王道,藏在城外的船塢裡。

是。趙師爺低聲問,這些船工呢?

不。成親王搖了搖頭,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只是不能讓他們到處走動。你再給王府裡買一艘新船,說好了我一人專用,撥他們過來在新船上當差。

是。

伺候筆墨。成親王道。

王爺寫什麼?

摺子。

摺子?

黃皮密摺,專呈皇上親閱。

王爺要

我要將東王陰謀直陳皇上知道。成親王微笑道,既然我與他不能共事,須令皇上早作準備,防着他背後給我們一刀。

趙師爺道:學生明白了。既然辟邪已然知道,昨日王爺和東王來使會晤一事,皇上遲早都會風聞。王爺是打算在皇上來問之前就撇乾淨?

對啦。

趙師爺皺眉道:只是皇上並不是那麼天真的人,王爺可不要弄巧成拙。

成親王道:你須知道,皇上還沒有子嗣,只要我們瞞過這幾個月,等皇上凱旋迴京之際,說不定會有什麼變故。屆時這天下還不是我名正言順地坐了。

趙師爺恍然大悟,王爺一句話說得通透。

你想想,成親王道,我說與東王來使會晤,只是爲皇上探其虛實,無憑無據,又有誰知道我的真意

說到這裡,執筆的成親王怔了怔,猛然擡頭看着趙師爺。

於步之下榻之處在司命大道秉環路附近的驛館,此處因靠近穿和巷刑部大牢,風水不吉,因而外地官員上京,極少有住在此處的。驛館中的驛卒,不過堪堪兩個,又老又懶,只是佔個閒差混口飯吃。於步之此次進京極爲機密,早出晚歸,也不要他們預備飯食,因而到了下午,這兩人圖涼快,吃過晌午飯便不再過來當值,這些日子,只怕連於步之的相貌也未曾看清。這日下午,於步之因差事辦完,寫了幾個字,便躺下午睡,仲夏無風,院子裡只有知了亂叫。他想着昨夜成親王與祝純不知如何,心中嫉惱,輾轉多時更難入睡。

遠遠的似乎聽見驛館大門開了,於步之奇怪,對小廝道:去悄悄地看看。知道是誰回稟我知。

是。那小廝去了一會兒,卻似乎同來人寒暄了幾句,一齊進來,庭中兩三個人的腳步聲走近。

於步之忙坐起身來,簾子一掀,小廝探頭道:趙先生來了。

快請。於步之繫了袍帶,走到門前,對着趙師爺抱拳,趙先生。

於大人。趙師爺深深一躬,若非王爺差遣,學生絕不敢擾大人清夢。

哪裡。趙先生客氣了,屋裡坐。

趙師爺回頭對帶來的人道:外面等着。

那漢子身材雄健,人卻唯唯諾諾,連說幾句:是。便躲在牆角里不出聲。

於步之道:這不是昨夜船上的船老大麼?薄兒帶這位喝杯茶。

不必了。趙師爺攔住,我帶了王爺的口諭,甚是緊急。

噢。於步之請他落座,問道,什麼要緊的口諭?

昨夜趙師爺看了看後窗外,才接着低聲道,馬林將來意說得明白,王爺也極有意與東王共襄大事。不過

不過?有什麼變故麼?

變故也說不上。趙師爺搖着扇子悠然道,王爺問東王事成之後,要什麼好處,那馬林卻道,東王只要固守黑州藩地即可。

斷斷不會。於步之搖頭。

就是啊。趙師爺笑道,王爺也是這麼說,他們杜家早對中原江山垂涎三尺,出了這麼大的力,怎會滿足黑州一隅?王爺覺得他們居心不良,又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進退兩難呢。

是麼於步之蹙着眉細想。

趙師爺接着道:王爺因而將馬林挽留京中,命我隨大人南下寒州,想法摸清杜桓的底細。

什麼時候走?

就是現在。趙師爺道,王爺已備下快船,命我二人速速啓程。夏日水大,順流而下,明日一早就可到雙龍口了。

那麼,我見不着王爺了?於步之一怔。

想來是見不着了。趙師爺嘆了口氣,王爺一早進宮理事,總要酉時纔回,大人不是不知道。況且這種時候,越發地要小心,一日不去當值,都會引人猜疑。

說得是。於步之扭過頭,輕聲問,那祝純還好麼?

趙師爺唬了一跳,旋即笑道:那小子是東王的細作,王爺怎麼會將他留在身邊,等時機成熟,必然是除之而後快。

是嗎於步之淡淡一笑,容色照人雙目。

趙師爺道:於大人請趕快收拾行李啓程吧。再晚可不一定能趕上出城了。

好。於步之的行李不多,又將成親王賞賜的古籍玉器小心收在箱子裡。

那船老大手腳勤快,從小廝手裡接過擔子,自己挑着,邁大步走在前面。

趙先生的行李呢?於步之忽而問。

趙師爺用扇子遮陽,笑道:早挑到船上了,就等於大人上船。

於步之歉然笑道:讓先生久候了。

他們仍從燃春橋碼頭上船,這隻快船不大,前後兩個艙,趙師爺的兩個箱子擺在後艙,讓出前面涼快的座艙給於步之。於步之謙讓不過,最後讓小廝在前艙安排了行李鋪蓋。

船老大吆喝一聲,船工便忙着解纜繩,後梢兩個人撐船擺舵,小船順着江流漸漸離岸。於步之立在船頭,望着兩岸景物飛逝,悵然若失。

趙師爺在內道:於大人,裡面坐吧。若被皇上的細作看到就不好了。

於步之淡淡道:我在京城兩三天,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趙師爺在裡面乾咳了兩聲,便不再說話了。

這就要過燃春橋,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着灼烈的陽光,看起來似乎是湛藍天空中雪白的三抹浮雲。

景儀?於步之突然呼了一聲。

橋上青年的面龐被陽光照得慘白,正雍容地微笑着,似乎雲端的君主。於步之抹去眼角的淚痕,向他揮手。成親王也擡起手來,卻默默搖了搖。

是王爺?趙師爺從艙中疾步出來。

於步之玫紅的脣中透出低低的歡笑,正是王爺。

什麼東西從成親王下頜滴落,在陽光中璀然生光。於步之揚起臉來,看着它在烈日下蒸騰無蹤。

趙師爺似乎在他身後嘆了口氣,於步之來不及細想,小船已衝入橋下的陰暗裡。他沿着船舷側的甲板,奔到船尾,待頭上又是無際藍天時,成親王已然不見了。

小船穿過望龍門,出離都時,大概是日落時分。再向前行,船火零零散散亮了起來。船老大生火準備了晚飯,趙師爺從行李裡捧出酒來,邀於步之共飲。

我家大人頭痛,不想飲酒。於步之的小廝回道。

那怎麼可以?趙師爺嗔道,將酒菜端到於大人艙裡。

船老大嘿嘿笑着,捧着食盤跟去前艙。於步之正就着燈光看書,笑道:有勞,不過我真的不吃酒。

有什麼要緊?趙師爺道,只要大人保重身體,多吃飯菜,就是給了學生和船主的面子。

那是自然的。於步之搬開桌上的筆墨書籍,讓船老大布席。

離水出的鯉魚格外的鮮美,每條船上又有各自獨到的烹法,於步之嚐了一口,不禁叫好。

大人喜歡,就是給小的臉上貼金。船老大憨憨道,自去船尾吃飯。

趙師爺看了看已然黑透了的天色,轉回頭來笑道:於大人還惦記王爺和祝純的事?

於步之被他說的一怔,有什麼可惦記的?

學生告訴大人一件喜事:那祝純已然死了。

什麼?於步之大驚,死了?

趙師爺嘆了口氣,就是讓皇上的細作所殺。

怎麼會?於步之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明明是在船上密謀,如何讓皇上的人得知?那祝純武功很高,不應輕易爲人所殺。

非但是輕易,而且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大概是半夜死的,王爺到早上才察覺。

於步之臉色一沉,王爺和他

這種時候於大人還計較這個?趙師爺不悅道,且想一想王爺的處境岌岌可危,別說日後舉事,就是現在稍有異動,皇上的刺客便能取王爺性命。

於步之急道:景儀現在要不要緊?

現在倒也無妨。趙師爺施施然道,王爺想了一個主張,用密摺將東王的詭計稟奏皇上,皇上只道王爺爲探東王虛實,不但不會深究,還會褒獎王爺呢。

那就好。於步之鬆了口氣,轉念道,這與你在驛站所說的大徑相庭,到底哪個是真的?

哎!趙師爺道,大人聽我說完就知道了。是我不放心,勸道:皇上並不是那麼天真的人,王爺可不要弄巧成拙。王爺笑我不省事,說道皇上還沒有子嗣,只要瞞過這幾個月,皇上回京時再出個變故,這天下還不是歸王爺所有?

於步之打了個寒噤,緊緊閉着嘴不說話。趙師爺接着道:就怕有人知道王爺的真意,讓皇上查問下來,漏了餡。

於步之嘭地靠在後面的艙板上,張大眼睛看着趙師爺。

趙師爺打量他的神色,撫掌道:於大人不愧是王爺的知己,果真聰明絕頂。學生說的,就是於大人了。

王爺要殺我?於步之搖着頭,不會的。

王爺當然捨不得。趙師爺湊近了些,道,我卻勸王爺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於大人文臣出身,並無那種視死如歸的血性。王爺還記得當年太后的板子纔下來,於大人就將與王爺的交情全盤托出,太后賜了他白綾毒酒,他卻哭哭啼啼,不肯了斷。若非皇上趕到求情,已然讓太后宮裡的人絞斃。王爺將大事交給知心的人辦,原無不妥。但此刻收拾殘局,萬不可念一點舊情,生半分不忍啊。

王爺卻道:容我想一想,等我寫完這個摺子再議。我便一直等在王爺身邊不走,王爺惱了,問我緣何不退,我道:殺與不殺,這個摺子的寫法會有天壤之別。學生這就要聽王爺的決斷。

於步之在桌下攢緊拳頭,冷冷道:你如此妄言,王爺豈會聽從?

王爺自然不會聽,趙師爺嘆了口氣,反而罵了我一句逼人太甚。我便跪在王爺腳下,苦苦哀勸:學生跟從王爺,是仰慕王爺的智慧風采和王者氣度,只需時日,必能成就霸業。只要學生辦得到,願將此江山謀與王爺。王爺因一時婦人之仁,痛喪大好前程,不單是王爺的遺憾,更讓學生抱憾終身。王爺雖知我說得不錯,卻仍護着於大人,道:他爲我險些斷送性命,他爲我拋棄仕途,這些都不計了麼?

於步之抽了一口氣,掩面輕輕啜泣起來:有他這一句話,我死也便死了。

王爺是珍愛於大人的,於大人也有值得王爺愛慕之處。但天下俊傑何止於大人一人?文武雙全,擅弄權術者眼前不就有一位?

誰?

辟邪啊。趙師爺笑道,想必於大人沒見過。只要一見到辟邪,王爺的心可就都在他身上了。於大人還不知道吧?我對王爺道:王爺自己想,以辟邪之絕色比之於大人如何?以辟邪之智謀比之於大人如何?以辟邪之勢力比之於大人如何?王爺喜歡他也非一日,到底是哪個更值得王爺愛慕,到底哪個王爺更愛慕一些?王爺將來坐擁天下之際,那辟邪難道不是王爺囊中之物?象他這樣的人物,想侍奉的,到底是一隅親王還是天下之主?

於步之看着他灼灼放光的眼睛,滿腔厭惡痛恨,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師爺又道:這些計謀都是王爺自己想出來的,王爺知道都是上上之策。如果王爺自己都不能將其一貫到底,這不是優柔寡斷又是什麼?

好了!我知道了!於步之拍案喝道,你無須多言!

趙師爺被他一臉肅穆嚇了一跳,閉上嘴靜靜等着。

於步之朗聲道:這些話是你編的,還是景儀要你告訴我的?

王爺要我一字不差的轉告於大人。王爺言道,與大人相交一場,苦苦相思七年,在大人臨終一刻,實在不忍欺騙,大人若是恨着王爺,自然可以化作陰魂,夜夜前來索命。

也好。於步之仰面嘆了一聲,你回稟王爺得知,我於步之爲他做這件大事,原本就沒想有什麼好結果,爲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趙師爺垂首道:是。

只是你,甘願放棄入仕,委身親王府中,只做幕客,你對景儀什麼樣的心思,他或許不覺得,我卻看在眼裡。

趙師爺被他說破秘密,愣了一愣,繼而惱羞成怒,越過桌子抓住於步之的衣襟,不許胡說。

你相貌平庸,景儀自然不喜,於步之盯着他冷笑,恐怕這輩子也得不到他垂青。

趙師爺切齒的聲音清晰可聞,怒道:不許胡說

爲何發怒?於步之黯然一笑,這算什麼醜事?當年太后說我引誘親王,以色惑主,我是斷然不認。我只告訴她,堂堂正正的愛慕並非淫慾,有什麼羞於啓齒之處?就算她要殺我,也須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了景儀我的心意。你說我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與死無異,我又有什麼可懼?你要是真心對成親王,便替他奪下這江山,奉與他座下,可別讓我白死了。

趙師爺慢慢鬆開了手,於步之透了口氣,兩人狠狠對視,不肯有半分示弱。

艙外撲通一聲,船老大走進來笑道:那小廝已魂歸江底去了,於大人什麼時候上路啊?

趙師爺向他點了點頭,那船老大拿着繩索,上前捉住於步之就捆。

你好好地對他於步之大叫了一聲,隨即被船老大堵住了嘴。

且不知他身上帶着什麼好貨?船老大將於步之箱中的物什都倒在地上,撿起幾件玉器,呈給趙師爺看。

你留着吧。算王爺賞你的。

是。

書都收起來,我帶走。

是。船老大還不死心,上前將於步之身上摸索了個遍,摘走玉佩金鎖不算,回頭咋了咋嘴,笑道,先生可別笑我,小的許久沒有回家了。這廝細皮嫩肉,不如先生賞給我出個火兒。

於步之聞言,在地上扭動身軀掙扎,船老大上前一記耳光,接着便撕扯他的衣衫。

趙師爺顫抖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聲道:夠了!這是王爺的心頭肉,日後知道了,必定要你的性命。

船老大神色一凜,起身道:先生說得是。

什麼時候了,要幹活就快!

船老大上前背起於步之,放在船頭,在他腳腕上牢牢縛上重石,看到趙師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便將石塊踢入水中。於步之被這力道直拽到船舷旁,船老大輕輕一託他的身子,便聽撲通的一聲。

江面黑暗,連個水泡和漩渦也瞧不見。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成親王騎馬出府,趕去宮裡。走了沒多遠,便看見九門提督袁迅的儀仗在前。

請提督過來。成親王吩咐道。

袁迅立即掉轉馬頭,要給成親王請安。

免禮免禮。成親王上前道,聽說袁提督有條陳?

正是的,爲了這個要往宮裡去。

想必是爲了今晚江上放花的事。成親王笑道,提督也太謹慎了。

皇上不在京中,我們大臣自然擔着更大的干係。年年放花不要緊,只有今年,前方戰事緊,若有韃虜的細作混入京來,放火打劫,亂了朝廷陣腳,豈不要了臣的老命。

成親王道:話雖不錯,但也要想到民衆的士氣。皇上親征,還是爲了中原百姓的安樂,我們這般掃了百姓的興致,也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看太后,成親王低聲道,還不是一如既往去上江避暑,就是爲了顯出個太平如常的樣子來。弄得民心惶惶,不是好事。

王爺說的有理。袁迅還是皺眉,臣提督府裡不過兩萬人,罩不住整個京師啊。

要緊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親王道,清和宮和福海是首要,還有四城糧倉,城內提督大營

說得是,說得是。袁迅點頭。

兵部也會把京營剩下的一萬人調入城中,你和翁尚書好好商量,午前給我個細則,若行得通,這花我們就放,行不通,還是以安靜爲上,關了水門。

是。王爺想得周到。

袁提督請先行。成親王瞥到街角的趙師爺。

趙師爺待袁迅走遠了,催馬湊上來道:回稟王爺得知,差事辦妥了。

他他說了什麼沒有。

趙師爺在成親王耳邊不住低語,成親王最後扶着額頭,算了,不提了。

王爺今晚遊江麼?

坐纛的王爺,有與民同樂的時候,怎麼能不去?王妃們也去,準備兩隻船。

晌午吃飯的時候,袁迅和翁直的聯名摺子也上來了,說得是焰火照放,不過到酉正時須得關閉四門,水門也不例外。成親王匆匆吃完飯,便召見兩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鄉里進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關了城門,他們不得歸家,滯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煩。

翁直無奈道:王爺體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請王爺體恤臣子。城門不關,若有外敵入侵,連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現今京師稍有動亂,便關全局,請王爺三思。

成親王想了想,兩位老大人說得對,是我魯莽了。既然如此,便趕緊貼出佈告去,就說今年皇上親征,百姓也當爲皇上分憂,京師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爺從諫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只怕老百姓正要開始進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會就這樣不了了之。成親王意興蕭瑟地從宮裡回來,只覺這種時候,連暫時驅散悲傷的瞬間虛華也無從找尋,憂愁更是噬肌蝕骨。入夜時一人坐在亭中,妃子們納涼的談笑聲飄繞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無干系。

王爺?

先生。成親王看着趙師爺走來,本當恨這個人的,卻又一點惱意也沒有。大概就如於步之所說,自打開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爺要是覺得悶,不如坐船江裡逛逛。

有什麼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雖說花火大會不開了,百姓們卻都準備齊了。一會兒就要私下裡放呢。

是嗎?成親王淡淡的,已沒有興致。

趙師爺上前道:就是離水啊,王爺,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親王激靈醒了神,沉在江裡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樣子。

連一抔黃土也沒有麼?成親王低低地,似乎嗚咽。

江面上的煙花稀稀落落,稍縱即逝。黑沉沉的江面會忽而亮那麼一陣,照得橋上圍觀的人紅紅綠綠的面目全非。

醇酒飄灑入江,到下游的時候,定是什麼也不剩了。這就是情成親王嗤笑自己品於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衝來,就什麼都不是了。什麼叫生死不渝?當初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時候,怎麼沒有覺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懸滄海闊,水隔洞庭深。煙景無留意,風波有異潯。歲遊難極目,春戲易爲心。朝夕無榮遇,芳菲已滿襟。

成親王在船頭傾聽城中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喧囂中卻有女子的歌聲不伴一韻絲竹,乾淨純粹地飄了來,似遠又近。

豔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驚翡翠,硃服弄芳菲。畫舫煙中淺,青陽日際微。錦帆衝浪溼,羅袖拂行衣。含情罷所採,相嘆惜流暉。

君爲隴西客,妾遇江南春。朝遊含靈果,夕採弄風蘋。果氣時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贈隴西人。空盈萬里懷,欲贈竟無因。

皓如楚江月,靄若吳岫雲。波中自皎鏡,山上亦氤氳。明月留照妾,輕雲持贈君。山川各離散,光氣乃殊分。天涯一爲別,江北自相聞。

艤舟乘潮去,風帆振草涼。潮平見楚甸,天際望維揚。洄溯經千里,煙波接兩鄉。雲明江嶼出,日照海流長。此中逢歲晏,浦樹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維揚吳楚城。城臨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雲曲金閣,珠樓碧煙裡。月明芳樹羣鳥飛,風過長林雜花落。可憐離別誰家子,於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紅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遊暮起金花盡,漸覺羅裳珠露濃。自惜妍華三五歲,已嘆關山千萬重。人情一去無還日,欲贈懷芳怨不逢。

憶昔江南年盛時,平生怨在長洲曲。冠蓋星繁江水上,衝風摽落洞庭淥。落花舞袖紅紛紛,朝霞高閣洗晴雲。誰言此處嬋娟子,珠玉爲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聲音,帶着成親王的魂魄飄升,一時歌聲肅寂,倒讓他不知身在何處。

好一把嗓子。成親王四處環顧。

一條烏篷小船就緊跟在左舷不遠,支開的窗櫺裡,紅袖覆着白皙的素手。裡面的人又換了曲,懶洋洋唱道:

長幹斜路北,近浦是兒家。有意來相訪,明朝出浣沙。發向橫塘口,船開值急流。知郎舊時意,且請攏船頭。昨暝逗南陵,風聲波浪阻。入浦不逢人,歸家誰信汝。未曉已成妝,乘潮去茫茫。因從京口渡,使報邵陵王。始下芙蓉樓,言發琅琊岸。急爲打船開,惡許傍人見。

去問問。成親王道。

哪位的船?趙師爺扒着船舷問。

撐船的是個漁婆兒裝扮的婦人,豁開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親王茫然地問。

想來就是她。

請她過船。

王爺,京官兒的女眷,不方便吧?

只說是成親王妃要聽她的歌喉。成親王摔簾子走入艙中。

雖然離着江心遠,但兩船靠攏過人,還是極險。紫眸低頭出來,在那船上隔着帕子將手交給趙師爺攙着,站上跳板。夜風吹得她的紅裙獵獵飛舞,象是江心中涌出的絕色厲鬼。

先生在打戰。她道。

沒有。趙師爺勉強笑了笑,王妃裡面等着呢。

紫眸理了理鬢角,在簾子外福了福,給王妃娘娘請安。

成親王從裡面伸出手來,將她一把拽了進去。

唱個曲兒我聽。成親王在衾下撫摸着她酥軟的胸膛。

紫眸臉上還泛着房事之後的潮紅,在成親王耳邊輕聲唱了兩句:風雲一夜壓城過,頭枕玉臂聽雨聲

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親王也懨懨的。

她便仰起身,開始穿衣。

霍炎對你不好麼?

紫眸怔了怔,沒有什麼不好。不過我這種人,天生就該讓人寵着,讓人陪着小心,讓人賠着笑臉,讓人圍於裙下仰慕。嫁了人,只是空落落的,白天對着空房,晚上對着愁容罷了。

空落落的?成親王笑,我每天裡也覺得空落落的。從來覺得女子們言語無趣,胸無大志,沒想到自己喜歡的原來是你這種人。

什麼人?紫色的眼睛轉過來微笑。

只是覺得自己骯髒罷了。成親王道,都是髒的。

王爺悟出禪理了吧?紫眸對鏡擺弄好了髮髻,要是這樣,今後見了,也是個假道學,沒什麼意思。她紅裙倏然一飄,沒有半點留戀地走了。

成親王仰面躺在在牀上,只覺得船身盪漾,漂泊不停。一會兒輕輕一震,大概是別的小船靠上來。

趙師爺在門外道:王爺,急事。

怎麼?成親王坐起身,城裡失火了?

沒有。趙師爺道,北方加急軍報,努西阿河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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