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巷在京中赫赫有名,到底與衆不同,過了牌樓就是華燈悅目,香風拂人,縱是雨天,也因頭上搭了鮮紅的竹頂雨蓬,一里長街中全無淋漓之苦,倒是每十步開外便有水柱順着竹渠淌下,流在兩邊的明溝裡,水聲淙淙潺潺,平添了些玲瓏情趣。一路上游人接踵,兩邊紅袖紛招,眼前珠翠亂搖,真是京中繁華奢靡的氣象。如意拂開幾個纏上來的女子,轉頭笑道:“瞧我們哥兒倆望這裡一站的風流倜儻,早不將路上的人都比下去了?怪不得人人都拉我們。”
辟邪苦笑道:“我們一身綠絹油衣,晶亮得蜻蜓一般,那個不知是宮裡出來的,風流些什麼!”
如意哈哈大笑,挽住辟邪向前,直走到蘭亭巷中腹一座大宅院門前,頓時清靜了許多,門首兩隻紅燈籠下各站着一個鬢邊簪花的小廝,見了如意道:“二爺來的正好!媽媽才唸叨着呢。”
“誰要念叨這個無情無義的。”門裡走出一個華衫美婦,三十多歲年紀,掩着嘴對如意笑道:“二爺多少日子沒來了?我纔要吩咐小的們,見了二爺只管關門,不叫進來。”
如意拉住她的手道:“我不但來了,還帶了客人。小六,這是棲霞姑娘。”辟邪在階下仰頭望去,四目相交,和那女子都是一怔。
棲霞旋即笑道:“那就是六爺了?是不是?快請!”
引了兩個人進院,沿迴廊繞過影壁,眼前一院海棠,雨中花瓣飛落,襯在青苔碎石上,經過前邊巷中的燈紅酒綠,頓覺清雅撲面,神清氣爽。正廳門前兩個垂髫女童低首拉開雕花木門,一聲婉轉歌喉先聲奪人地涌了出來。
“——芳火無惜欲燃盡,藍江多愁天際回。”
琵琶滾出水音,嫋嫋息止,四周垂簾包廂中掌聲彩聲大作,還有人笑道:“原來江據放的‘燃春賦’也可以這樣唱法,呵呵。”
那歌伎這才起身由小鬟抱着琵琶往後堂去了。棲霞引他們隨便進了間包廂,笑道:“那是個新來的清倌人,總有人沒見過世面,以爲這便唱得好了,二位爺可別見笑。”招呼小鬟進來,伺候兩人將油衣雨屐脫了,親自奉了茶來,“我去替二爺掃間屋子出來吃酒,二位爺這裡稍座,隨便聽個不入耳的曲兒,我去去就轉。”
辟邪等她走了才問:“這位是……”
“此間的老鴇,這間棲霞院就是她的產業,這個女人,了不起!”
辟邪撥弄着水面上的茶梗,只是一笑。
棲霞回來的甚快,又請二人挪步,穿過大堂,後面是個庭院,種得幾十株牡丹,一座木樓與兩層的正堂相望,匾額上所書“回眸”二字不但恰如其分還添了些多情。棲霞將二人帶至樓上,推開一間,笑道:“請吧。”
如意當先跨入,先呼了一聲:“好你個朝廷命官,怎麼也在這裡胡鬧?”
裡面的魁梧漢子長身起來大笑,“你自己是五品的大太監,就不算有品有銜了麼?”他神情灑脫,虎目含威,正是姜放。
辟邪倒無半分驚訝,上前拱了拱手,“大統領。”
“六爺。”姜放嘴角含笑,請二人入座。席上新布酒菜,棲霞捧過一紅一青兩本冊子,問如意道:“二爺要哪個來相陪?”
如意推開青冊道:“清倌人不要,我兄弟第一回來,要那些不懂事的扎手紮腳的生厭?”
此言一出,姜放和棲霞都甚是尷尬,不敢看辟邪的臉色,姜放咳了一聲才道:“二位今晚不當值?”
“皇上放了我們假,我便領小兄弟出來見識見識。”當下點了名含香者陪酒,棲霞又替辟邪叫了海琳,及至姜放,卻見他推開冊子含笑望着棲霞道:“我不用。”棲霞收了冊子一笑自去,不刻領了兩個美姬進來,前面的含香身量豐腴,柳眉兒大眼睛,看來爽快善言,海琳卻是從頭到腳沒有一寸地方不顯溫柔,輕輕福了福,靜悄悄坐在辟邪身邊。
如意拿出絲絹包的紅匣,打開給二人看,“這是我兄弟特地選的見面禮,送給兩位姑娘帶着玩兒。”
含香拿着釧臂手裡看了看,知道價格不菲,笑道:“多謝六爺啦,何勞破費?”卻望着如意冷笑一聲,“若是二爺送的,就是這價值連城的寶物,也要摔在二爺臉上,爲什麼這麼許久不來看我,只怕早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全不顧人等着揪心。”
如意將她摟在懷中笑道:“你們棲霞院就你這麼一個潑辣的,忘了誰也忘不了你。”
含香啐了一口道:“我只將這話告訴小茗兒,趕明兒二爺就知道她的潑辣手段。”
如意只是笑,在她手中喝了杯酒。
海琳將紅匣收在身邊,柔聲道:“多謝六爺,六爺吃酒。”
辟邪從她手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覺她體香醉人,臉倒先紅了一紅。姜放忍着笑看得清楚,向如意悄悄使了個眼色,這兩個都是長袖善舞的人物,如何不心領神會,篩了幾遍酒,就忙道乏,如意攬着含香自去,姜放對辟邪凌厲的眼神只作瞧不見,打了個哈哈,跟着棲霞走了。偌大屋裡,只剩辟邪和海琳相依而坐,海琳笑了笑,又勸了辟邪些酒,布了些菜。幾杯醇酒入喉,辟邪便覺身上暖洋洋盡是溫存之意,見海琳柔荑紅潤,不由握在手中,將頭枕在她肩上。
“六爺累了?”海琳的聲音猶如虛幻,眼前清雅居室似乎也泛出紅色的光芒來,由這美姬將自己攙至牀上,迷濛中接過手巾擦了擦臉,海琳端過水盆替他燙了腳寬衣,辟邪臥在緞衾之中,看她拆下發簪,散開長髮,躺在自己身邊。辟邪雪白的手指把弄着她的髮梢,見紅燭微搖,照得她眼波如畫,不禁俯身吮吸她的紅脣,海琳一聲輕嘆,赤裸的雙腿慢慢纏上辟邪的腰際,任年輕人漸漸溫暖的手指顫抖地撫摸全身溫潤如玉的肌膚。
——燭光下溫美如玉的胸膛猶如嵐山明月,當那少女扭轉身體之時,那腰肢豈非也象這樣纖細婉轉;當她驚恐得全身顫抖時,雙臂豈非也是這樣柔弱無力;在她修長脆弱的頸項仰起透出哦吟的時候,又是在誰的懷抱中——嫉恨就象蛇毒頃刻竄遍辟邪全身,那絲溫存迷濛的少年意氣頓時消散無蹤,仇恨與悲傷將他渾身涼透,撫在海琳頸間的手指僵硬地越收越緊。
血色迅速從海琳臉上褪去,她欲呼無力,驚恐萬狀地望着辟邪鋒芒萬丈、凌厲如刃的雙目,不由淚如泉涌,手指緊緊嵌入辟邪雙臂,滿是哀求之意。
“啊——”辟邪聽見自己嘆了口氣,猛地抽回了手,掙脫海琳的身體,抓起一邊的長衣從牀上跳下地。海琳咳了一聲,撲過來抱住辟邪的腿,伏在地上喘着氣道:“六爺、六爺別走!六爺走了,媽媽便會將我打死。”
辟邪低聲道:“她是個溫柔體貼的人,不會的。”
海琳急道:“一個人做了老鴇,身不由己,心腸總是狠的。六爺只當可憐我,不要就這樣走了。”
“你說的對,人從來就是身不由己。”辟邪原本一腔刻骨仇恨倒被她說得氣餒,見她白衫委地,柔肢微顫,不由彎下身子拂去她臉上淚水,扶她坐在牀上,“你別哭了,只要你不怕我,我就不走。”
“不怕。”海琳破涕而笑時尚有少女純真的光彩,擦淨淚痕,拉着辟邪枕在她柔軟的懷抱中。
辟邪只覺多年來心神俱憊,從未有如此安逸,窗外歌韻稀聞,夜雨仍急,眼前紅帳上朵朵燦爛牡丹也漸漸迷離起來。
“九爺!”沉睡中有人輕輕晃動自己身體,辟邪猛地睜開眼,紅光照目,已是白晝。枕邊的海琳早已不見蹤影,前來喚醒的卻是棲霞。
“什麼時辰了?我二師哥呢?”辟邪睡覺從來驚醒,不料昨夜無夢,連海琳起牀出門都不知道。
棲霞道:“二爺一早便回宮了,見九爺沉睡,不讓驚動,說是皇帝知道,讓九爺好好歇着就是。奴婢眼看午時了,怕爺耽誤了什麼事,纔來催起。”
辟邪坐起來道:“是有些晚了。”由棲霞伺候披上衣裳,轉眼看見手臂上被海琳指甲刺傷的地方早用小寒絹的絲帕包着,想起些什麼來似的,怔了怔。
“九爺是累了,也不知多少年沒睡過安穩覺。”棲霞低頭替他着鞋,不由語聲哽咽。
“我不再是九爺了,”辟邪微笑道,“叫六爺便是,姐姐也不要自稱奴婢,別人聽到不好。”
“是。”
“多少年不見了,還沒有替母親給姐姐陪過不是,姐姐過得還好麼?”此問出口,辟邪便覺多餘,當年曾手把手教他寫字讀書的王府女官,只因母親嫉妒排擠,竟致流落風塵,還有什麼好日子可過。
棲霞卻笑道:“這話從何說起?是我遇人不淑,怪不得王妃。老王爺出征回來第一件事便替我殺了那個無賴全家,又贖我出來,買了這間院子給我,如今我名冠京華,明着使喚的人便有一兩百個,又能替爺分憂,有什麼不好?”
棲霞十八年前選入顏王府中,因她有些才女的名聲在外,顏王指名兒服侍教導九子顏久,側妃鄭氏怕她分寵,趁顏王攜長子顏鎧和顏久出征之際,將她指婚嫁給禮部小吏隋安爲妾。隋安家裡正室是個悍婦,將棲霞又打又罵不說,自己也是個衣冠禽獸,好賭成性,欠了人鉅債,最後竟將棲霞賣入青樓。辟邪現在猜測顏王將隋安一家殺盡,替棲霞贖身購宅也非全然出於急義善心,最終不過爲在京中多布一路眼線,棲霞卻不曾有半點怨恚,稱得上以德報怨了。
棲霞又道:“這些年只從姜爺和二爺口中得知六爺消息,想不到昨夜一見,爺已經長成這麼大了。爺隨老王爺出征時不過七歲,臨行那天還是我給爺穿的鞋呢。”
辟邪回想顏王書齋窗前,陽春如畫,她素手把筆執教,是何等溫柔清雅,如今見她容色仍與當年無異,眼角眉梢卻多浸風塵滄桑,十多年過去仍是孑然一身,兢兢業業替自己掌管京中八十二處人馬,心中早讓險惡伎倆佔去大半,而自己也變得陰狠狡詐,一師一徒當年那些純真高貴氣韻都已蕩然無存,此時都覺面目全非,一時相對無語。
棲霞挪開目光,勉強笑了笑,低聲道:“爺今後若還來,我總在這裡等着。”
辟邪點了點頭,“我今後有事要在宮外辦,就上你這裡來。”
棲霞推開北窗,“六爺看。”窗外一片修竹,青翠蔽目,“這片竹子後面牆外,還有兩棟小樓,在北街上開了小角門,確實隱蔽。爺要來時,只管從後門進,無人知道。”
辟邪道:“這便好,你自己也要小心。”
漱口洗面之後,吃了些清淡茶點,辟邪微作猶豫,才道:“姐姐,那個海琳我很喜歡,姐姐今後不要勉強她。”
棲霞不由一笑,“不用爺說,我省得。這裡還有一件事,那個紫眸,爺還記得麼?”
“霍炎的那個紫眸?”
棲霞沉着臉點了點頭,“這個姑娘,最近有些不安分啊。”
辟邪皺眉道:“還是那個姓安的?”
“正是,”棲霞道,“原本不用爺來操心,不過我想事關十幾條人命,還當回爺知道。”
辟邪淡淡道:“你照辦就是了。”這便起身出門,外邊雲雨已過,正是暖洋洋的正午,見小廝捧了昨晚用的雨具過來,只道放在你們院裡吧。頭頂上花窗吱呀一聲開了,是海琳聽見辟邪的聲音,從屋中探出臉來對他嫣然一笑,將手中一朵海棠輕輕拋下,才又速速將窗戶關上。辟邪擡頭望了一眼,拾起花別在衣襟上,款步而出。
白日裡的蘭亭巷畢竟冷清,幾個老奴在各自門前掃街,路上還有些酒樓的夥計挑着食盒往樓裡送檯面。縱然竹蓬底下蔭涼,見這種光景,仍是讓人慵懶得打不起精神。迎面倒有個年輕人低頭走得甚急,辟邪離他尚有七八步開外,便聞得他身上濃香,心中就覺好笑。果然那年輕人身形突動,閃至辟邪面前,伸手來探他襟上海棠。辟邪手指微彈,勁力刺在年輕人手背上,衣袖拂動,帶着他的身子猛轉一圈。年輕人好不容易穩住下盤,握着右手,呲牙咧嘴地忍痛。
辟邪笑道:“你喜歡,就給你。”伸手在襟上撣了撣,那朵海棠從他懷中跳將出來,嗤地插在那年輕人的鬢角上。“讓沈兄苦候一夜,真是失禮,這花兒只當在下賠罪了。”
沈飛飛訕訕然將海棠摘下,道:“你怎麼知道小生在此等候?”
“昨晚沈兄跟了一路,在下還是知道的。”
沈飛飛恬着臉上前笑道:“前些天你叫人傳了信來,說那個胡老頭的閨女早就歡歡喜喜地嫁了人,李師才肯放小生脫身,小生承情,這裡先謝過了。”
辟邪點頭道:“那就好。”轉身就要走,被沈飛飛上前攔住。
“可惜那李師又逼着小生答應了他一件事,非要小生替他找到你不可。小生尋遍京城,都沒有你的消息,還以爲今生今世就要流落京師街頭,想不到,”沈飛飛將辟邪身上宮衣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原來是宮裡的公公,難怪找你不着。”
辟邪冷笑道:“找不到我,沈兄大可一走了之,沈飛飛從來也不是什麼重諾守信的人,只怕裡面還有些別的緣故吧?”
沈飛飛只得陪笑道:“明珠姑娘還好麼?”
“好得很吶,勞沈兄掛念了。”
辟邪拱了拱手,再欲脫身,沈飛飛急忙道:“且慢。”
“你已找到了我,只管和李師去說,現下可不要耽誤我正事。”
沈飛飛道:“李師這個人雖然凶神惡煞,其實是個實心眼兒的二百五,小生和他說了不要緊,只怕他當真闖入宮中找你,你們怎麼說也是師兄弟,能眼看他去送死?”
辟邪笑道:“沈兄,你在江湖上也是個成名人物,十六歲上就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現今怎麼變得菩薩心腸?”
沈飛飛正色道:“若是別人,我纔不管他死活。李師天真爛漫,是真正沒有半點壞心的人,若他被你坑死了,我和你沒完。”
辟邪失聲一笑,纔要說話,卻見沈飛飛望着自己身後眉開眼笑道:“好了,找你的正主兒來了,你和他說吧。”
辟邪暗自後悔讓他的緩兵之計拖住,回身果見李師仗劍飛奔而來,口中兀自大喝着:“辟邪,你別跑!”
“真是冤孽。”辟邪不由長嘆一聲,上前劈頭蓋臉就道,“我欠了你銀子麼?”
李師璀璨笑容凝固在臉上,摸不着頭腦,“沒有啊。”
“那你爲什麼追着我不放,還不回你那白羊大杉府黑墳縣胡家莊去。”
“我和師傅打了賭了,既然我武功不如你,認賭服輸,我定要跟在你身邊。”
辟邪道:“老實跟你說,我是宮裡的太監,你若想整天跟着我,先淨了身再說。”
不料李師大聲道:“好啊!”倒把辟邪和沈飛飛都嚇了一跳。
沈飛飛忙笑道:“你個愣頭青。”伏在李師耳邊說了幾句話。
果然李師一臉駭色,“多虧你先說了,我還以爲就是洗個澡呢。”對辟邪皺眉道,“這可不行,還有別的法子麼?”
辟邪冷着臉,“沒有。”
“我躲在宮裡也不成麼?”
辟邪知道這句話必是沈飛飛教的,瞪了沈飛飛一眼道:“更不行!不等你死,我先被你害死了。你不如先回家,練上幾年功夫,再找我較量如何?”
李師笑道:“你這是在哄我,我還是聽的出來的。”
辟邪冷笑道:“你還不算傻。我武功高你數十倍,用得着你保護照顧麼?你要聽我使喚,先說一件,你殺過人麼?”
李師怔了怔,“沒有。”
辟邪微笑道:“你多會兒殺了沈飛飛,就算你心誠,我便放心留你在身邊。”
沈飛飛抽了口冷氣,倒退一步大聲道:“你們師兄弟不痛快,不關我的事,別!”
李師卻是大怒,目光灼灼盯着辟邪道:“你這個人太過分!他與你無怨無仇,你要他性命做什麼?”
辟邪哼了一聲,“你以爲他是什麼好人?他十三歲偷盜成性,十五歲便開始殺人,十六歲時一把火燒了誇州六河縣衙,死了二十七口,現在要他伏法償命只怕他死一次還不夠。”
沈飛飛見李師憤怒的眼神轉而投在自己身上,不由面如死灰,掙扎道:“等等。”
“我說的是真是假,你問這位沈兄就知,自己看着辦吧。”辟邪朗聲一笑,將兩人撂在街上,悠然自去。
回到宮中,居養院裡只有小順子一個人,擦着汗扇着茶爐在廊下烹茶,見到辟邪轉來,歡呼一聲,“師傅回來了,明珠姐姐快要急瘋了,要不是二師伯傳了信兒來,只怕姐姐就要出宮尋找。纔剛慶祥宮傳來消息,說是四爺回坤寧宮當差去了,明珠姐姐囑咐我說給師傅知道。”
“他真是個機靈人,躲得倒挺快啊。”辟邪微微覺得有些失望,坐在一邊問道,“明珠現在人呢?”
小順子往茶盞裡倒了茶,奉過來道:“去尚功局了。”見辟邪接茶的手腕上纏着白絹,笑問:“師傅手上是什麼?”
辟邪解下寒絹手帕,上面尚留有海琳的芳香。陽光透過纖細的絲絹,仍照得他手指雪白晶瑩。
“沒什麼。”他隨手將手帕扔在茶爐裡,看着裊繞青煙飄散,慢慢道。
“姑娘,這日頭毒了,再往前趕可沒歇腳的地方,且容我們喘口氣如何?”轎伕在外和丫頭白楊緊商量。
“呦,這可要問我們小姐。”
紫眸打起轎簾,笑道:“歇一會沒事。”
出了城,郊外一片農田,方圓幾裡之內除了住家,只有這處小亭獨立,供往來行人休憩。亭外樹陰下已經停了一輛駿麗馬車,趕車的小廝懶洋洋靠着車轅剔牙,亭中兩個丫頭圍着一個婦人奉茶打扇子。白楊遠遠見了,對轎伕道:“你們樹陰下歇着罷,小姐亭子裡坐會兒。”
紫眸由她攙出來,在亭子一角坐了,那兩個丫頭朝她點頭微笑,端了盞涼茶來,道:“都是趕路在外的,不嫌棄的話,請用杯茶。”
紫眸忙道:“多謝了。”
“呦,這聲音怪耳熟的。”那正座的婦人放下茶碗轉過身來,訝然笑道,“這不是紫眸麼?”
紫眸和白楊見了那婦人,都是大吃一驚,紫眸叮地將茶盞失落在地,站起來顫聲道:“媽、媽媽。”
“這話怎麼說的。”那婦人掩嘴一笑,“你現在是官家的二奶奶,能管我叫聲棲霞姐姐,我就要念佛了。你們這是上哪兒去?”
“我們……”紫眸臉色煞白,吞吞吐吐一句。
白楊忙道:“我們上香去。”
“上香?”棲霞笑道,“這裡方圓十幾裡可沒聽說有寺有庵,你們這路可走得長遠了,難怪心疼家裡的轎伕,自己轎子不坐,僱了人擡着。”
“是。”紫眸勉強道,“我們路遠,這便告辭了。”
“別,”棲霞上來拉住紫眸道,“晚一點有什麼要緊。長遠不見,說會兒話。”
白楊陪笑道:“我們真是趕路,媽媽放我們走吧。”
棲霞笑了笑,“我和你主母說話,輪不到你插嘴,現下就是有你這種刁奴,攛掇着主人做壞事。自己不想想,賣身契還在我院子裡擱着呢,就當能清清白白做人,大大方方說話了?”對自己的兩個丫頭道,“這還是我們院裡的姑娘,你們陪她聊聊。”
兩個丫頭上前,不顧白楊掙扎,架到一邊,先喝了一聲:“閉嘴。”
棲霞拉着紫眸坐下,嘆道:“聽姐姐我一句話,今後這香咱們不燒了。當初可不是我逼着你嫁人,問了你三遍,是你自己說願意的。我歡歡喜喜辦好嫁妝送你出門,你說喜歡白楊這個丫頭,我一兩銀子也沒要你的,便讓你帶去,爲的就是你盡心盡力地服侍探花郎。你到底哪一樣不如意?哪一樣不稱心?爲什麼現在還在招惹那個姓安的?”
紫眸早就嚇的魂飛魄散,低聲泣道:“當初是我錯了,媽媽饒了我。我心裡喜歡的,還是安家公子。”
棲霞笑道:“你真是個癡情的人,可惜就是有些水性兒,也罷,由得你。”
紫眸聽她這麼好說話,才覺驚訝,只聽兩個轎伕已在嚷嚷:“可瞧見前面了麼?好大的煙,敢情是着火了不成?”紫眸奔到亭外,只見兩裡之外濃煙沖天,正是安家大院的所在,回首望着棲霞,震驚恐懼之間早忘了悲慟,“你、你……”
“姑娘,這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吧?”轎伕上前來問。
棲霞的丫頭出來啐道:“呸,你們嘴裡真是晦氣。這姑娘是來訪我家奶奶的,如今路上遇見,用不着你們啦。”付了來回轎資打發轎伕走人。
棲霞笑道:“這是怎麼了,難不成你真是往那裡去的?如此也好,你那點醜事再也無人知道,免得探花郎丟人現眼。你不用前行了,我的車大,載你回去。”
白楊聽她說到“再也無人知道”,便知自己性命難保,纔剛要呼救,已被那小廝上前一記嘴巴扇昏,塞在車裡。兩個丫頭服侍棲霞和紫眸上車,那小廝仍是叼着牙籤,懶洋洋甩着鞭子,慢慢趕着回城。
棲霞安置紫眸回家,眼見霍炎家人出來接了進去,才放心迴轉蘭亭巷。車到門前,正趕上姜放按時到了,自己一個人下車,迎上前去,笑道:“姜爺,少見吶。”望着他身後兩個年輕人,明知故問道:“這兩位小爺是姜爺手下?”
姜放道:“你說對了,這兩位是今科武試的榜眼探花,遊雲謠、鬱知秋,過來見過棲霞姑娘。”
棲霞嘆了口氣,“要說這天下的才俊總是百川歸海,只要是皇上身邊的,都是人物,怎不叫人歎服?快請裡面坐吧。”
今日乃是重新調派宮中侍衛的日子,新入選的侍衛也點名兒分派到各門各處。遊雲謠和鬱知秋兩人因前幾日得罪了宮中掌權的大太監吉祥和辟邪,心裡十分惴惴。果然,新往乾清門調派的名單中連胡動月等人點到了,只有遊雲謠和鬱知秋被派在宮城當差,做了俗稱的紫南門侍衛。姜放見兩人沮喪,過來笑道:“有什麼!你們還是二十出頭的人,來日方長,有的是你們建功立業的機會,不急於一時。怎麼說這也是你們入仕的第一天,來,咱們喝杯酒去。”
遊雲謠和鬱知秋年輕豪爽,聽他這麼說,只將不如意的事拋在腦後,換了便衣,晴日之下跟他漫步而出,哪料姜放轉了幾個彎,竟拐到蘭亭巷來了,他們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家教甚嚴,從未涉足煙花柳巷,心中正覺大大不妥,卻見棲霞從車中低頭出來,三十多歲的人,仍是十分秀麗,談吐文雅,氣度高貴,與他們所想的尋常煙花女子自有天壤之別,再見苑中格局悠然寧靜,人物風流美豔,一時恍惚不知所至。
姜放笑道:“這是京城裡頂頂大名的清雅館子,我是個武夫,懂不太多,只是這裡廚子的手藝當真稱得上技冠京師,多日不來解饞便覺骨頭癢。”
棲霞笑嗔道:“姜爺不解風情也就罷了,這話要是讓姑娘們聽了去,傷心之餘定要拆了廚房。”
姜放三人都是朝廷命官,在正廳裡露面多有不便,棲霞徑直引到後面的回眸樓,上了二樓,廊下已然站了個華服少年,倚着欄杆從身旁的美姬手中的帕子裡接過酒盞,笑着一飲而盡,回頭對姜放道:“等了多時了,大統領怎麼纔到?”
遊雲謠和鬱知秋見他笑顏雍容,正是辟邪,想到前幾日纔剛對他出言不遜,自是尷尬。
棲霞笑道:“原來六爺也在這裡,幾位要不要一起坐。”
辟邪道:“姐姐不知道,我是等他們來的,早叫人擺好了席面。”
“叫的什麼菜?”姜放問道,“可有醋椒的桂魚?我去廚房瞧瞧,學了他們的法子回去。”說着竟和棲霞、海琳下樓走了。只剩下遊雲謠和鬱知秋,不得已拱了拱手道:“大總管。”
辟邪道:“不敢當,這是別人私下的戲言,奴婢現在還是宮中無品級的奴才,兩位這麼說,可要折煞奴婢了。請吧。”他推開門,打起裡面的垂簾,請兩人坐了,只空了上座留給姜放,親自執壺過來替兩人斟了杯酒,道:“今天來,是要先給兩位賠個不是。”
兩人嚇了一跳,鬱知秋忙道:“公公這是什麼話,要說到不是,都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那日裡言語上多有得罪。這杯酒我先乾爲敬,只當賠罪。”
辟邪見兩人將酒喝完後仍是一臉惶惑不解,笑了笑道:“二位心裡在想,既然因得罪了你們師兄弟,害得我們被派到了紫南門外,如今擺這鴻門宴,不知又要耍什麼花招,還是小心爲妙——對不對呢?”
“不敢不敢。”兩人被他一語道破心事,都漲紅了臉。
辟邪道:“人之常情,甚易揣測。我也算半個學武之人,二位更不必說,咱們只管爽爽快快的。”
遊雲謠笑道:“聽公公這麼一說,我也不妨問一句,公公到底有何深意?”
“想不到遊兄真是痛快的人,”辟邪笑道,“老實說,我們師兄弟雖然出身微賤,只因在皇上身邊伺候慣了,個個都有些古怪脾氣。若非是當世的人物,我們師兄弟還真懶的打交道。二位是人中的豪傑,咱們這也算是物以類聚,意氣相投。”他說這句話時臉上傲氣飛揚,灑脫磊落,遊雲謠和鬱知秋兩人雖然性格迥異,但少年人心底都一樣的狂傲不羈,立時生出些親近之意。
辟邪擺手,叫他們不要謙辭,道:“萬歲爺年輕,一句話就要奴婢代點了武進士,不知裡面生了多少周折。不瞞二位,自那之後,我毒也中過,打也捱過。萬歲爺皇恩浩蕩,顧惜奴婢的性命,不然今天你我也不會坐在一處說話。萬歲爺道,宮廷之中,處處都是陷阱,現在的武進士鋒芒畢露,且不說被人壓制,有幾個顯眼點的,不定還會遭人毒手,好不容易選來入仕,無論如何要保全這些朝廷將來的棟樑精英。我已經招了人嫉恨,你們又是我代點的,原本都是爲皇上效命,沒有什麼私心,只怕有些人鼠肚雞腸,以爲我們結黨營私,少不得要把你們當作眼中釘,所以奴婢前幾日校場上故意得罪兩位,免得人多生口舌,二位可要擔待則個。”
遊雲謠和鬱知秋恍然大悟,想不到宮中鬥爭已是如此劇烈,都先打了個寒戰。
辟邪道:“這回兩位派到紫南門,是皇上和姜統領商議的,乾清門侍衛駐守內宮關防,乾清宮侍衛是皇上貼身護衛,不能說不重要,但常人不知道,紫南門侍衛監守前面三大殿,內閣,六部,內務府,整個朝廷都在紫南門侍衛和禁軍手裡把着,皇上說,雖然過去紫南門的禁軍和侍衛都不算是皇上最親近的人,但二位才堪大用,時日一長,定能替皇上守住這朝廷要衝。”
鬱知秋才知道已得皇帝信任賞識,不由意氣風發,遊雲謠卻是凜凜一怔,望着辟邪欲言又止。辟邪看的清清楚楚,向他微微搖了搖頭,命他不要說破。鬱知秋道:“皇恩浩蕩,臣自當傾力效命。”
辟邪笑道:“原是我小心眼兒,對皇上說,他們還年輕,不知體會皇上的重用之意,還是須說明一聲纔好。萬歲爺當時就笑我。現在一看,還是皇上聖明,兩位深曉聖意,以大局爲重,倒是我白擔心,這鴻門宴也是多餘。”
“呵呵,六爺手裡的銀子花不完,不過一席酒菜,就心疼成這樣?”姜放大笑一聲,從外面進來,招呼使女將桂魚放在席中,“三位是不打不相識,六爺也該向我手下的人賠個不是,先罰一杯。”
“我早知道大統領是個護犢的人,這酒不喝可不行。”辟邪端起酒杯向遊雲謠和鬱知秋拱了拱手,擡頭飲盡。
鬱知秋道:“不敢當!公公的武功出神入化,那天也是讓我們長了見識。”
辟邪笑道:“那天拼了命要顯白,弄得上氣不接下氣,讓各位見笑了。”
“哎!”姜放道,“六爺可不要欺負他們年輕,他們目光如炬,怎麼不知道六爺的武功已入化境?”
“這兩位只怕還大着我幾歲,我怎麼欺負他們年輕?大統領這話可差了。”辟邪大笑,“兩位的劍法出衆,今後還要請教呢。”
他怕宮門下匙,替衆人篩了一遍酒,就便告辭。遊雲謠和鬱知秋才知他是個頗灑脫的人物,此時有些依依不捨也只能作罷。
辟邪走到苑門前,棲霞趕過來,“六爺就要走了?”向外瞥了一眼道,“門外有個人自六爺進來,一直等着,六爺小心。”
辟邪皺了皺眉,出門果見李師靠在街對面的牆上等候。
“你殺了沈飛飛?”
“沒有。”李師一反常態地低着頭。
“難道是我說的不是實情?”
李師跟在辟邪身後慢慢前行,過了半晌才道:“你說的都是實情。”
辟邪回頭笑道:“你既沒有殺他,又來找我,難道是下定決心回白羊,來向我辭行的麼?”
“也不是。”李師揚起清澈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回去。”
“哦?”辟邪饒有興味地望着他猶豫複雜的表情。
李師道:“我從師父那裡聽了很多你的事。你七八歲的時候就和匈奴交戰,從小的志願就是驅逐匈奴,保護中原太平。”
“我沒有和匈奴交戰,只是碰巧在那裡,任我現在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七八歲的時候就去打仗。世間的變化何其之快,我的志願早和從前不同了。”
“師父不會騙我的。”
“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又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是白羊的牧人,在那裡,牛羊遷徙的時候蜿蜒數裡,兄弟姐妹賽馬飛奔,也跑不到草原的邊際。匈奴南下之後,我們放牧的谷地被他們強佔,弓箭時時在頭上亂飛,牛羊馬匹也被他們掠去無數。我有劍卻架不住他們人多,我本想跟着你,趕走這些掠食的豺狼,讓我的兄弟姐妹奪回自己的土地,白羊人的後代子孫無憂無慮。”
辟邪笑了笑,“白羊已經很好了,出雲以北天天都在死人,驅逐匈奴不是我們兩個人隨便說說就能做的,這是朝廷和軍隊的事。”
“我也想過從軍,”李師道,“師父卻對我說,如果跟着你,比從軍強過百倍。就算我戰場上能殺百人,也比不上你一句話能擊潰上萬的大軍,所以我便找你來了。可是……”
“可是?”
“沈飛飛說他十六歲以前,一共殺了三十七個人,他雖然知道他們每個人都該殺該死,可是每次殺人以後都非常的難過。這三十七個人,都有妻兒老小,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們,他們的父母一樣會傷心,他們的子女也一樣變作孤兒,他們沒有招惹誰,爲什麼要受這樣的痛苦?他們就沒有理由來向你報仇了麼?就象我爲了自己的家人和匈奴打仗,在我劍下死去的匈奴戰士,作戰的理由說不定和我是一樣的,他們的兄弟姐妹和孩子就不應該有更多更大的土地放牧他們的牛羊了麼?”
辟邪不料這樣的話會從一個莽撞衝動的年輕人口中說出,訝然笑了一聲,“你中了沈飛飛的毒了。”
李師卻問道:“我們和匈奴這樣殺來殺去,是對的,還是不對的?象沈飛飛這樣爲了報仇去殺人到底是對的,還是不對的?一個人犯了罪,殺了他償命到底是對的,還是不對的?我從軍殺敵,死的是上百個敵人,如果我跟隨你,殺的人會不會更多?從來只有師父教導我道理,現在他不在身邊,這個問題只有問你了,如果我不想明白,我就不知道今後應該怎麼辦。”
辟邪笑得悄然無聲,“原來你還是個有佛性的。你這麼問,可難住我了。我先問你,”他隨意指了個路人道,“這個人要是上前來殺我,你會不會阻止?”
“會啊。”李師大聲道。
“我從沒有欺負過他,甚至不認識他,他只是看上了我囊中的錢財,就要取我性命,眼看他的刀就要刺在我身上,你不殺他,我就要死,你怎麼辦?”
李師想了想才道,“我會殺他。”
“這個人要是沈飛飛呢?”辟邪望着李師絞盡腦汁的樣子,異常愉快。
過了半晌,李師才道:“我還是會阻止他,但是最好他只是受傷,不必死。”
辟邪放聲大笑,“在你出手的那一刻,他就死了。但這個人若是你的兄弟呢?”
李師瞠目結舌,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道:“我不知道。”
辟邪嘆了口氣,“再倘若不是你兄弟貪我錢財,而是我殺害了你的父母,你又會如何?”
李師想也不想,“我不會阻他。”
“這便是了。”辟邪道,“我們做的每一件事,只要站定了自己的立場,便沒有什麼對不對的。就說剛纔,換作明珠,她不會管我是不是和你兄弟有仇,只要是想傷害我的,她一定會替我除去。人要是脫離自己的立場來看浮世衆生,倒不如成佛的好。”他說着不由一聲冷笑,“要是說佛祖天神法力無邊,世上衆生命運因緣都由他們安排,他們要是真的大慈大悲,何以看着人世間殺戮不斷,冤冤相報?我雖然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佛祖菩薩又是什麼好心腸,要將我生在這世上害人?再不說人,就是衆生都有殺性,豺狼獵狐兔,虎豹食牛羊,我們身不由己殺個把人,有什麼了不起,要你愁成這樣?”
李師張着嘴盯緊辟邪,一時說不出話來。辟邪道:“你問我,我便這麼答你,全因我不是善心的人。你要是跟着我,只怕今後殺的人不止上萬,咱們朝中的大將,哪個不是戰旗一揮,沙場上就屍骸遍地。我身邊驅策的,都是窮兇極惡的人物,我對他們也沒安什麼好心,只要必要,一樣會讓他們送死。這樣的日子,你想過麼?你要覺得這樣也不算什麼,好,我從今天起就授你武功,讓你好好地替我殺人放火,滿手血腥,哪天因要保命,只當你是棄子,讓你死的不明不白,你便稱心如意了?不過我可告訴你,你現在就給我答覆,我可沒有時間天天陪着你消遣。”他繼續前行,李師沉默着,仍是緊跟在他身後。
眼看前面就要出了蘭亭巷牌樓,李師突然道:“你從前不答應我,就是因爲這個?”
辟邪頭也不回道:“不錯。”
“你是怕我被你害死,所以不答應我跟隨你?”
辟邪一怔,不由轉過身來,看見李師目光璀璨,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向後退了一步,道:“且慢。”
李師帶着一臉恍然大悟的笑容,逼近過來道:“你不願坑我,分明就是個良善的人,象你這樣的,還算什麼窮兇極惡?”
辟邪身子已經靠在牌樓的柱子上,萬沒料到自己剛纔那席話竟讓李師這個直腸子一來一去得出這樣的結論,懊喪之餘冷笑道:“哪有你這樣把善惡分得截然清楚的?你腦子不轉彎的麼?不是黑就是白?”
“呵呵,”李師早將困惑拋諸腦後,放聲大笑,“我終於明白了,如今你再想趕我走,可不成啦。”
“喂喂,光天化日,竟敢在蘭亭巷攔路搶劫!”蘭亭巷的遊客大多囊中千金,若是無人罩住場面,早就大亂,哪有現在的繁華氣象,這個蘭亭巷的地保流氓眼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壯漢緊握雙拳,對着個華衫瘦小的少年大聲吆喝,只當是劫匪,領着四五個人上前阻止。
李師大笑道:“殺個把人有什麼要緊,你們算是撞在閻王手上了。”腰中劍鞘咣嘡一響,這便要擎劍出來。
辟邪真只怕李師將自己那番話聽了進去,胡亂殺人闖禍,忙上前一把按住,喝道:“你少裝瘋了,說什麼你都當真。”此言出口更是後悔莫及,只覺平時的鎮靜風度被這天真耿直的青年攪得亂七八糟,一腔無名火盡數撒在幾個流氓身上,上前大吼一聲:“爺的事也要你們多管,滾!”這聲大吼調足真氣,連李師也覺五臟震盪,晃了幾晃,更不用說那幾個痞子,被尖利聲音刺得耳膜劇痛,心血翻滾,抱着腦袋呼痛。
辟邪哼了一聲,拽着李師的袖子疾步就走,奔到僻靜的地方,在李師金子般燦爛的笑聲中突然長嘆道:“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