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水光照眼,才睡得不安穩。景儀在晨曦中翻了個身,閉目回想昨夜究竟做了什麼夢,彷彿是血紅的離水,緩慢悠長地翻滾,自己被江底亡魂羈袢着,苦掙不脫,身周都是冰冷粘滯的江水,緊巴巴貼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成親王清醒了些——難道是昨夜太過激狂,大汗淋漓到現在?身上粘糊糊的,似乎浸透了汗水。睜開眼睛,面前是月白色的紗帳,粉色的桃花,一朵朵象飛濺的腦漿。
“血?”成親王看着自己的手指,滿是深褐色凝固的血痂,“你這是怎麼回事……”他皺眉笑着轉身,正擦着祝純青白的面頰,僵硬的冰冷驟然竄入他的四肢百骸。成親王打着擺子,不自覺地強迫自己看清祝純死魚般半張半合的眼睛,一絲暗紅色的血跡和着乾涸的唾液,正從嘴角蜿蜒流在枕上。
成親王騰地坐起身來,摸到自己頸上沾到的血跡,他低頭檢視身上,雪白寒絹的輕袍浸透了從祝純洞穿的身軀中流出的血液,已經變得有些僵硬。成親王拼力咬住顫抖的嘴脣,壓抑着驚恐的呼叫,狂亂地解着肋間的帶結。細小的死結幾次在冷汗中滑脫之後,成親王失去了耐性,軟弱的胳膊勉強撕開衣襟,將袍子摔在牀上,他手足脫力地爬過祝純的屍首,人裹着紗帳滾到地上,釘在祝純心臟上的利劍擦破了他的大腿,也沒有讓他覺得痛楚。
“啪”的一聲,祝純鐵青的手臂從牀沿上滑下來,手背拍在地上,象是豬肉扔在砧板上的聲音。
成親王終於鬆開了牙齒,撲在角落裡的地板上,拼死嘔吐起來。
“王爺!王爺!”
感覺到趙師爺正用冰涼的手巾擦拭自己的額頭,成親王才覺得陽光透過竹簾細小的縫隙照在自己的臉上,視野裡才覺光明,回過神來,嗅到船艙裡一股血腥和酸腐交織的異味,弄得他又想嘔吐。
“打起簾子來。”他焦躁地揮了揮手。
“是。”趙師爺連忙捲簾子,展開扇子在成親王臉旁打起涼風,“王爺有沒有傷着?要不要叫人上來?”趙師爺打量着他滿身血污。
成親王搖了搖頭,“沒有。先不要驚動他人。”
“王爺沒看見行兇的人麼?”
“已死了多時了,沒有半點察覺。”成親王捂着臉,“去看看屍首,和那柄劍。”
趙師爺細細翻弄祝純赤裸的身體,最後吃力地將那柄長劍從他堅實的胸膛裡拔出,用祝純散落地上的衣物將長劍擦拭乾淨,奉到成親王面前,道:“學生看過了,渾身上下只有胸前一處致命傷,正刺中心臟,洞穿到背後。看他臉上的神情,應是在夢中死的。”
成親王啞聲道:“他也算是東王手下一等一的好手,怎麼半分警覺也沒有?就這樣送了性命?”
暗青色的劍身,甚至說不上特別的鋒利,素木的劍鍔,透不出半點殺氣。
成親王嘆了口氣,“用這麼素淨的劍,就能無聲無息取高手性命,會是什麼樣的人?”他翻轉劍身,望着劍脊上黃銅鏨的字,不由一怔。
“你看。”他將劍身擺在亮處,指給趙師爺看。
“驅惡?”趙師爺迷惑道。
成親王皺着眉,“怎麼這等耳熟?”
“王爺!”趙師爺神情已變,驚呼了一聲。
成親王頓然醒悟,手一顫,劍嗆然落在地上。
“皇上知道了!”他顫抖着後退幾步,靠着欄杆喘息。
趙師爺也是驚恐萬狀,抖縮成一團。
江風穿透死寂的船艙,悠閒掠過成親王的皮膚。“不,不是的。”成親王凜然一個寒顫,慢慢舒緩了神情,“皇上還不知道。”
“王爺何以確定?”
“要說驅惡這個人,從來不在皇上母后跟前走動,朝中大臣裡知道這個人的都很少,皇上也沒用過他,若授意殺人警示我的是皇上,何以要用驅惡之名?”
“學生明白了,”趙師爺小心翼翼地猜測,“王爺覺得是辟邪?”
“我早說過,七寶太監的弟子中,老五老六最是好,辟邪用驅惡之名殺人,一點也不奇怪。”
“學生卻覺得不對,辟邪要威嚇王爺,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罷了,爲什麼要弄出驅惡來。”
“因爲他情願假裝不知道。”成親王俯身看着長劍上明亮的鏨字,終於從慘白的臉上透出紅暈,“不枉我覬覦這麼久,果然有情有趣。”
趙師爺更是惑然不解,“這是怎麼說?”
成親王道:“我若不知回頭,接着從東王謀求社稷,他在千里之外也能取我首級;若我就此收手,看在我坐纛京師的位置上,他便當作渾事不知。”
“可是說到底,辟邪還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成親王渾身是血,立在窗前大笑,“這樣的人物怎會甘做一介賤臣,終其一生尾隨皇上身側?只要他心中稍存一點高遠志向,便不是皇上把持得住的。這樣的人,難道不是和我意氣相投?只要他今後用得到我,絕不會這麼早就把我抖給皇上。”
趙師爺鬆了口氣,“王爺有把握麼?”
“十足的把握。”成親王道,“我坐纛京師,皇上奈何我不得,縱使知道了,總有辦法搪塞。現在最要緊的,決不可再與馬林往來,以往書信都焚燬爲上。”
“王爺,”趙師爺上前一步,低聲道,“此時正是王爺奪得天下的大好時機,就這樣輕易放棄了,豈不可惜。”
“可惜什麼?”成親王反詰道,“再稍有動作,我性命不保,什麼江山社稷,拿什麼來享用?”
“是。”趙師爺回頭看着祝純的屍首,一時倒也想不出勸解的話來。
“我知道你心裡還是不以爲然。”成親王道,“但東王不啻於豺狼,昨晚一番話,還瞧不出麼?什麼只要仍在黑州爲王,爲朝廷戍防海務,就心滿意足。哼。”他冷笑,“將中原屯兵交給了他,只怕第二天就會來索我的首級。越是說得冠冕堂皇,越是顯見他的狼子野心。”
趙師爺也點頭,“王爺這話不錯。他現在說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後只怕要的是全部江山呢。”
“原本想假以時日,必能好好收降了這個祝純,”成親王遠遠地看着陰影裡的屍體,“日後用他反間杜桓,不失爲上策。卻不料一夜間爲辟邪所殺。唉,”他嘆了口氣,“我倒是從沒見過他這樣的。”
趙師爺道:“惋惜也沒用了,現今這個局面,如何處置。這屍首……”
“還能怎麼樣?”成親王道,“沉在江中完事。”
“是。”趙師爺迅即環顧江岸,時間尚早,出行的人還不多,“爺後面沐浴,我叫人清掃乾淨。”
成親王點頭,也沒有喚小廝上來,一人走入浴室,舀起盆中的浴湯澆在身上,狠命搓洗着燙得微紅的皮膚。那股血腥氣似乎浸透了每一個毛孔,成親王覺得身上是從所未有的骯髒,他將胰子塗滿全身,摔掉木勺,跳入盆中。
船舷側“咚”的一聲,是重物落水的聲音,成親王心中一緊,把腦袋也浸入水裡,讓熱水火一般燒炙着身體。這時候大腿上的傷口才開始火燒火燎疼起來,他不敢泡在水裡太久,匆匆出水,命人拿傷藥和繃帶。
趙師爺憂心忡忡道:“王爺的傷不要緊?今日別去宮裡了。”
“那怎麼行?”成親王走出來更衣,外面地板睡牀都已被人擦洗的乾乾淨淨。依舊是溫潤的珍珠席,輕軟的柔衾,帳子也換作鵝黃,早就沒有半點殺戮的跡象。
“這船一陣子裡不要用了。”成親王道,“藏在城外的船塢裡。”
“是。”趙師爺低聲問,“這些船工呢?”
“不。”成親王搖了搖頭,“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只是不能讓他們到處走動。你再給王府裡買一艘新船,說好了我一人專用,撥他們過來在新船上當差。”
“是。”
“伺候筆墨。”成親王道。
“王爺寫什麼?”
“摺子。”
“摺子?”
“黃皮密摺,專呈皇上親閱。”
“王爺要……”
“我要將東王陰謀直陳皇上知道。”成親王微笑道,“既然我與他不能共事,須令皇上早作準備,防着他背後給我們一刀。”
趙師爺道:“學生明白了。既然辟邪已然知道,昨日王爺和東王來使會晤一事,皇上遲早都會風聞。王爺是打算在皇上來問之前就撇乾淨?”
“對啦。”
趙師爺皺眉道:“只是皇上並不是那麼天真的人,王爺可不要弄巧成拙。”
成親王道:“你須知道,皇上還沒有子嗣,只要我們瞞過這幾個月,等皇上凱旋迴京之際,說不定會有什麼變故。屆時這天下還不是我名正言順地坐了。”
趙師爺恍然大悟,“王爺一句話說得通透。”
“你想想,”成親王道,“我說與東王來使會晤,只是爲皇上探其虛實,無憑無據,又有誰知道我的真意……”
說到這裡,執筆的成親王怔了怔,猛然擡頭看着趙師爺。
於步之下榻之處在司命大道秉環路附近的驛館,此處因靠近穿和巷刑部大牢,風水不吉,因而外地官員上京,極少有住在此處的。驛館中的驛卒,不過堪堪兩個,又老又懶,只是佔個閒差混口飯吃。於步之此次進京極爲機密,早出晚歸,也不要他們預備飯食,因而到了下午,這兩人圖涼快,吃過晌午飯便不再過來當值,這些日子,只怕連於步之的相貌也未曾看清。這日下午,於步之因差事辦完,寫了幾個字,便躺下午睡,仲夏無風,院子裡只有知了亂叫。他想着昨夜成親王與祝純不知如何,心中嫉惱,輾轉多時更難入睡。
遠遠的似乎聽見驛館大門開了,於步之奇怪,對小廝道:“去悄悄地看看。知道是誰回稟我知。”
“是。”那小廝去了一會兒,卻似乎同來人寒暄了幾句,一齊進來,庭中兩三個人的腳步聲走近。
於步之忙坐起身來,簾子一掀,小廝探頭道:“趙先生來了。”
“快請。”於步之繫了袍帶,走到門前,對着趙師爺抱拳,“趙先生。”
“於大人。”趙師爺深深一躬,“若非王爺差遣,學生絕不敢擾大人清夢。”
“哪裡。趙先生客氣了,屋裡坐。”
趙師爺回頭對帶來的人道:“外面等着。”
那漢子身材雄健,人卻唯唯諾諾,連說幾句:“是。”便躲在牆角里不出聲。
於步之道:“這不是昨夜船上的船老大麼?薄兒帶這位喝杯茶。”
“不必了。”趙師爺攔住,“我帶了王爺的口諭,甚是緊急。”
“噢。”於步之請他落座,問道,“什麼要緊的口諭?”
“昨夜……”趙師爺看了看後窗外,才接着低聲道,“馬林將來意說得明白,王爺也極有意與東王共襄大事。不過……”
“不過?有什麼變故麼?”
“變故也說不上。”趙師爺搖着扇子悠然道,“王爺問東王事成之後,要什麼好處,那馬林卻道,東王只要固守黑州藩地即可。”
“斷斷不會。”於步之搖頭。
“就是啊。”趙師爺笑道,“王爺也是這麼說,他們杜家早對中原江山垂涎三尺,出了這麼大的力,怎會滿足黑州一隅?王爺覺得他們居心不良,又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進退兩難呢。”
“是麼……”於步之蹙着眉細想。
趙師爺接着道:“王爺因而將馬林挽留京中,命我隨大人南下寒州,想法摸清杜桓的底細。”
“什麼時候走?”
“就是現在。”趙師爺道,“王爺已備下快船,命我二人速速啓程。夏日水大,順流而下,明日一早就可到雙龍口了。”
“那麼,我見不着王爺了?”於步之一怔。
“想來是見不着了。”趙師爺嘆了口氣,“王爺一早進宮理事,總要酉時纔回,大人不是不知道。況且這種時候,越發地要小心,一日不去當值,都會引人猜疑。”
“說得是。”於步之扭過頭,輕聲問,“那祝純還好麼?”
趙師爺唬了一跳,旋即笑道:“那小子是東王的細作,王爺怎麼會將他留在身邊,等時機成熟,必然是除之而後快。”
“是嗎……”於步之淡淡一笑,容色照人雙目。
趙師爺道:“於大人請趕快收拾行李啓程吧。再晚可不一定能趕上出城了。”
“好。”於步之的行李不多,又將成親王賞賜的古籍玉器小心收在箱子裡。
那船老大手腳勤快,從小廝手裡接過擔子,自己挑着,邁大步走在前面。
“趙先生的行李呢?”於步之忽而問。
趙師爺用扇子遮陽,笑道:“早挑到船上了,就等於大人上船。”
於步之歉然笑道:“讓先生久候了。”
他們仍從燃春橋碼頭上船,這隻快船不大,前後兩個艙,趙師爺的兩個箱子擺在後艙,讓出前面涼快的座艙給於步之。於步之謙讓不過,最後讓小廝在前艙安排了行李鋪蓋。
船老大吆喝一聲,船工便忙着解纜繩,後梢兩個人撐船擺舵,小船順着江流漸漸離岸。於步之立在船頭,望着兩岸景物飛逝,悵然若失。
趙師爺在內道:“於大人,裡面坐吧。若被皇上的細作看到就不好了。”
於步之淡淡道:“我在京城兩三天,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趙師爺在裡面乾咳了兩聲,便不再說話了。
這就要過燃春橋,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着灼烈的陽光,看起來似乎是湛藍天空中雪白的三抹浮雲。
“景儀?”於步之突然呼了一聲。
橋上青年的面龐被陽光照得慘白,正雍容地微笑着,似乎雲端的君主。於步之抹去眼角的淚痕,向他揮手。成親王也擡起手來,卻默默搖了搖。
“是王爺?”趙師爺從艙中疾步出來。
於步之玫紅的脣中透出低低的歡笑,“正是王爺。”
什麼東西從成親王下頜滴落,在陽光中璀然生光。於步之揚起臉來,看着它在烈日下蒸騰無蹤。
趙師爺似乎在他身後嘆了口氣,於步之來不及細想,小船已衝入橋下的陰暗裡。他沿着船舷側的甲板,奔到船尾,待頭上又是無際藍天時,成親王已然不見了。
小船穿過望龍門,出離都時,大概是日落時分。再向前行,船火零零散散亮了起來。船老大生火準備了晚飯,趙師爺從行李裡捧出酒來,邀於步之共飲。
“我家大人頭痛,不想飲酒。”於步之的小廝回道。
“那怎麼可以?”趙師爺嗔道,“將酒菜端到於大人艙裡。”
船老大嘿嘿笑着,捧着食盤跟去前艙。於步之正就着燈光看書,笑道:“有勞,不過我真的不吃酒。”
“有什麼要緊?”趙師爺道,“只要大人保重身體,多吃飯菜,就是給了學生和船主的面子。”
“那是自然的。”於步之搬開桌上的筆墨書籍,讓船老大布席。
離水出的鯉魚格外的鮮美,每條船上又有各自獨到的烹法,於步之嚐了一口,不禁叫好。
“大人喜歡,就是給小的臉上貼金。”船老大憨憨道,自去船尾吃飯。
趙師爺看了看已然黑透了的天色,轉回頭來笑道:“於大人還惦記王爺和祝純的事?”
於步之被他說的一怔,“有什麼可惦記的?”
“學生告訴大人一件喜事:那祝純已然死了。”
“什麼?”於步之大驚,“死了?”
趙師爺嘆了口氣,“就是讓皇上的細作所殺。”
“怎麼會?”於步之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明明是在船上密謀,如何讓皇上的人得知?那祝純武功很高,不應輕易爲人所殺。”
“非但是輕易,而且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大概是半夜死的,王爺到早上才察覺。”
於步之臉色一沉,“王爺和他……”
“這種時候於大人還計較這個?”趙師爺不悅道,“且想一想王爺的處境岌岌可危,別說日後舉事,就是現在稍有異動,皇上的刺客便能取王爺性命。”
於步之急道:“景儀現在要不要緊?”
“現在倒也無妨。”趙師爺施施然道,“王爺想了一個主張,用密摺將東王的詭計稟奏皇上,皇上只道王爺爲探東王虛實,不但不會深究,還會褒獎王爺呢。”
“那就好。”於步之鬆了口氣,轉念道,“這與你在驛站所說的大徑相庭,到底哪個是真的?”
“哎!”趙師爺道,“大人聽我說完就知道了。是我不放心,勸道:皇上並不是那麼天真的人,王爺可不要弄巧成拙。王爺笑我不省事,說道皇上還沒有子嗣,只要瞞過這幾個月,皇上回京時再出個變故,這天下還不是歸王爺所有?”
於步之打了個寒噤,緊緊閉着嘴不說話。趙師爺接着道:“就怕有人知道王爺的真意,讓皇上查問下來,漏了餡。”
於步之嘭地靠在後面的艙板上,張大眼睛看着趙師爺。
趙師爺打量他的神色,撫掌道:“於大人不愧是王爺的知己,果真聰明絕頂。學生說的,就是於大人了。”
“王爺要殺我?”於步之搖着頭,“不會的。”
“王爺當然捨不得。”趙師爺湊近了些,道,“我卻勸王爺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於大人文臣出身,並無那種視死如歸的血性。王爺還記得當年太后的板子纔下來,於大人就將與王爺的交情全盤托出,太后賜了他白綾毒酒,他卻哭哭啼啼,不肯了斷。若非皇上趕到求情,已然讓太后宮裡的人絞斃。王爺將大事交給知心的人辦,原無不妥。但此刻收拾殘局,萬不可念一點舊情,生半分不忍啊。’
“王爺卻道:‘容我想一想,等我寫完這個摺子再議。’我便一直等在王爺身邊不走,王爺惱了,問我緣何不退,我道:‘殺與不殺,這個摺子的寫法會有天壤之別。學生這就要聽王爺的決斷。’”
於步之在桌下攢緊拳頭,冷冷道:“你如此妄言,王爺豈會聽從?”
“王爺自然不會聽,”趙師爺嘆了口氣,“反而罵了我一句‘逼人太甚’。我便跪在王爺腳下,苦苦哀勸:‘學生跟從王爺,是仰慕王爺的智慧風采和王者氣度,只需時日,必能成就霸業。只要學生辦得到,願將此江山謀與王爺。王爺因一時婦人之仁,痛喪大好前程,不單是王爺的遺憾,更讓學生抱憾終身。’王爺雖知我說得不錯,卻仍護着於大人,道:‘他爲我險些斷送性命,他爲我拋棄仕途,這些都不計了麼?’”
於步之抽了一口氣,掩面輕輕啜泣起來:“有他這一句話,我死也便死了。”
“王爺是珍愛於大人的,於大人也有值得王爺愛慕之處。但天下俊傑何止於大人一人?文武雙全,擅弄權術者眼前不就有一位?”
“誰?”
“辟邪啊。”趙師爺笑道,“想必於大人沒見過。只要一見到辟邪,王爺的心可就都在他身上了。於大人還不知道吧?我對王爺道:‘王爺自己想,以辟邪之絕色比之於大人如何?以辟邪之智謀比之於大人如何?以辟邪之勢力比之於大人如何?王爺喜歡他也非一日,到底是哪個更值得王爺愛慕,到底哪個王爺更愛慕一些?王爺將來坐擁天下之際,那辟邪難道不是王爺囊中之物?象他這樣的人物,想侍奉的,到底是一隅親王還是天下之主?’”
於步之看着他灼灼放光的眼睛,滿腔厭惡痛恨,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師爺又道:“這些計謀都是王爺自己想出來的,王爺知道都是上上之策。如果王爺自己都不能將其一貫到底,這不是優柔寡斷又是什麼?”
“好了!我知道了!”於步之拍案喝道,“你無須多言!”
趙師爺被他一臉肅穆嚇了一跳,閉上嘴靜靜等着。
於步之朗聲道:“這些話是你編的,還是景儀要你告訴我的?”
“王爺要我一字不差的轉告於大人。王爺言道,與大人相交一場,苦苦相思七年,在大人臨終一刻,實在不忍欺騙,大人若是恨着王爺,自然可以化作陰魂,夜夜前來索命。”
“也好。”於步之仰面嘆了一聲,“你回稟王爺得知,我於步之爲他做這件大事,原本就沒想有什麼好結果,爲他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趙師爺垂首道:“是。”
“只是你,甘願放棄入仕,委身親王府中,只做幕客,你對景儀什麼樣的心思,他或許不覺得,我卻看在眼裡。”
趙師爺被他說破秘密,愣了一愣,繼而惱羞成怒,越過桌子抓住於步之的衣襟,“不許胡說。”
“你相貌平庸,景儀自然不喜,”於步之盯着他冷笑,“恐怕這輩子也得不到他垂青。”
趙師爺切齒的聲音清晰可聞,怒道:“不許胡說……”
“爲何發怒?”於步之黯然一笑,“這算什麼醜事?當年太后說我引誘親王,以色惑主,我是斷然不認。我只告訴她,堂堂正正的愛慕並非淫慾,有什麼羞於啓齒之處?就算她要殺我,也須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了景儀我的心意。你說我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與死無異,我又有什麼可懼?你要是真心對成親王,便替他奪下這江山,奉與他座下,可別讓我白死了。”
趙師爺慢慢鬆開了手,於步之透了口氣,兩人狠狠對視,不肯有半分示弱。
艙外撲通一聲,船老大走進來笑道:“那小廝已魂歸江底去了,於大人什麼時候上路啊?”
趙師爺向他點了點頭,那船老大拿着繩索,上前捉住於步之就捆。
“你好好地對他……”於步之大叫了一聲,隨即被船老大堵住了嘴。
“且不知他身上帶着什麼好貨?”船老大將於步之箱中的物什都倒在地上,撿起幾件玉器,呈給趙師爺看。
“你留着吧。算王爺賞你的。”
“是。”
“書都收起來,我帶走。”
“是。”船老大還不死心,上前將於步之身上摸索了個遍,摘走玉佩金鎖不算,回頭咋了咋嘴,笑道,“先生可別笑我,小的許久沒有回家了。這廝細皮嫩肉,不如先生賞給我出個火兒。”
於步之聞言,在地上扭動身軀掙扎,船老大上前一記耳光,接着便撕扯他的衣衫。
趙師爺顫抖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聲道:“夠了!這是王爺的心頭肉,日後知道了,必定要你的性命。”
船老大神色一凜,起身道:“先生說得是。”
“什麼時候了,要幹活就快!”
船老大上前背起於步之,放在船頭,在他腳腕上牢牢縛上重石,看到趙師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便將石塊踢入水中。於步之被這力道直拽到船舷旁,船老大輕輕一託他的身子,便聽撲通的一聲。
江面黑暗,連個水泡和漩渦也瞧不見。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成親王騎馬出府,趕去宮裡。走了沒多遠,便看見九門提督袁迅的儀仗在前。
“請提督過來。”成親王吩咐道。
袁迅立即掉轉馬頭,要給成親王請安。
“免禮免禮。”成親王上前道,“聽說袁提督有條陳?”
“正是的,爲了這個要往宮裡去。”
“想必是爲了今晚江上放花的事。”成親王笑道,“提督也太謹慎了。”
“皇上不在京中,我們大臣自然擔着更大的干係。年年放花不要緊,只有今年,前方戰事緊,若有韃虜的細作混入京來,放火打劫,亂了朝廷陣腳,豈不要了臣的老命。”
成親王道:“話雖不錯,但也要想到民衆的士氣。皇上親征,還是爲了中原百姓的安樂,我們這般掃了百姓的興致,也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看太后,”成親王低聲道,“還不是一如既往去上江避暑,就是爲了顯出個太平如常的樣子來。弄得民心惶惶,不是好事。”
“王爺說的有理。”袁迅還是皺眉,“臣提督府裡不過兩萬人,罩不住整個京師啊。”
“要緊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親王道,“清和宮和福海是首要,還有四城糧倉,城內提督大營……”
“說得是,說得是。”袁迅點頭。
“兵部也會把京營剩下的一萬人調入城中,你和翁尚書好好商量,午前給我個細則,若行得通,這花我們就放,行不通,還是以安靜爲上,關了水門。”
“是。王爺想得周到。”
“袁提督請先行。”成親王瞥到街角的趙師爺。
趙師爺待袁迅走遠了,催馬湊上來道:“回稟王爺得知,差事辦妥了。”
“他……他說了什麼沒有。”
趙師爺在成親王耳邊不住低語,成親王最後扶着額頭,“算了,不提了。”
“王爺今晚遊江麼?”
“坐纛的王爺,有與民同樂的時候,怎麼能不去?王妃們也去,準備兩隻船。”
晌午吃飯的時候,袁迅和翁直的聯名摺子也上來了,說得是焰火照放,不過到酉正時須得關閉四門,水門也不例外。成親王匆匆吃完飯,便召見兩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鄉里進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關了城門,他們不得歸家,滯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煩。”
翁直無奈道:“王爺體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請王爺體恤臣子。城門不關,若有外敵入侵,連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現今京師稍有動亂,便關全局,請王爺三思。”
成親王想了想,“兩位老大人說得對,是我魯莽了。既然如此,便趕緊貼出佈告去,就說今年皇上親征,百姓也當爲皇上分憂,京師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爺從諫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只怕老百姓正要開始進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會就這樣不了了之。成親王意興蕭瑟地從宮裡回來,只覺這種時候,連暫時驅散悲傷的瞬間虛華也無從找尋,憂愁更是噬肌蝕骨。入夜時一人坐在亭中,妃子們納涼的談笑聲飄繞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無干系。
“王爺?”
“先生。”成親王看着趙師爺走來,本當恨這個人的,卻又一點惱意也沒有。大概就如於步之所說,自打開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爺要是覺得悶,不如坐船江裡逛逛。”
“有什麼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雖說花火大會不開了,百姓們卻都準備齊了。一會兒就要私下裡放呢。”
“是嗎?”成親王淡淡的,已沒有興致。
趙師爺上前道:“就是離水啊,王爺,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親王激靈醒了神,“沉在江裡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樣子。”
“連一抔黃土也沒有麼?”成親王低低地,似乎嗚咽。
江面上的煙花稀稀落落,稍縱即逝。黑沉沉的江面會忽而亮那麼一陣,照得橋上圍觀的人紅紅綠綠的面目全非。
醇酒飄灑入江,到下游的時候,定是什麼也不剩了。這就是情——成親王嗤笑自己——品於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衝來,就什麼都不是了。什麼叫生死不渝?當初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時候,怎麼沒有覺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懸滄海闊,水隔洞庭深。煙景無留意,風波有異潯。歲遊難極目,春戲易爲心。朝夕無榮遇,芳菲已滿襟。”
——成親王在船頭傾聽城中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喧囂中卻有女子的歌聲不伴一韻絲竹,乾淨純粹地飄了來,似遠又近。
“豔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驚翡翠,硃服弄芳菲。畫舫煙中淺,青陽日際微。錦帆衝浪溼,羅袖拂行衣。含情罷所採,相嘆惜流暉。
“君爲隴西客,妾遇江南春。朝遊含靈果,夕採弄風蘋。果氣時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贈隴西人。空盈萬里懷,欲贈竟無因。
“皓如楚江月,靄若吳岫雲。波中自皎鏡,山上亦氤氳。明月留照妾,輕雲持贈君。山川各離散,光氣乃殊分。天涯一爲別,江北自相聞。
“艤舟乘潮去,風帆振草涼。潮平見楚甸,天際望維揚。洄溯經千里,煙波接兩鄉。雲明江嶼出,日照海流長。此中逢歲晏,浦樹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維揚吳楚城。城臨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雲曲金閣,珠樓碧煙裡。月明芳樹羣鳥飛,風過長林雜花落。可憐離別誰家子,於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紅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遊暮起金花盡,漸覺羅裳珠露濃。自惜妍華三五歲,已嘆關山千萬重。人情一去無還日,欲贈懷芳怨不逢。
“憶昔江南年盛時,平生怨在長洲曲。冠蓋星繁江水上,衝風摽落洞庭淥。落花舞袖紅紛紛,朝霞高閣洗晴雲。誰言此處嬋娟子,珠玉爲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聲音,帶着成親王的魂魄飄升,一時歌聲肅寂,倒讓他不知身在何處。
“好一把嗓子。”成親王四處環顧。
一條烏篷小船就緊跟在左舷不遠,支開的窗櫺裡,紅袖覆着白皙的素手。裡面的人又換了曲,懶洋洋唱道:
“長幹斜路北,近浦是兒家。有意來相訪,明朝出浣沙。發向橫塘口,船開值急流。知郎舊時意,且請攏船頭。昨暝逗南陵,風聲波浪阻。入浦不逢人,歸家誰信汝。未曉已成妝,乘潮去茫茫。因從京口渡,使報邵陵王。始下芙蓉樓,言發琅琊岸。急爲打船開,惡許傍人見。”
“去問問。”成親王道。
“哪位的船?”趙師爺扒着船舷問。
撐船的是個漁婆兒裝扮的婦人,豁開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親王茫然地問。
“想來就是她。”
“請她過船。”
“王爺,京官兒的女眷,不方便吧?”
“只說是成親王妃要聽她的歌喉。”成親王摔簾子走入艙中。
雖然離着江心遠,但兩船靠攏過人,還是極險。紫眸低頭出來,在那船上隔着帕子將手交給趙師爺攙着,站上跳板。夜風吹得她的紅裙獵獵飛舞,象是江心中涌出的絕色厲鬼。
“先生在打戰。”她道。
“沒有。”趙師爺勉強笑了笑,“王妃裡面等着呢。”
紫眸理了理鬢角,在簾子外福了福,“給王妃娘娘請安。”
成親王從裡面伸出手來,將她一把拽了進去。
“唱個曲兒我聽。”成親王在衾下撫摸着她酥軟的胸膛。
紫眸臉上還泛着房事之後的潮紅,在成親王耳邊輕聲唱了兩句:“風雲一夜壓城過,頭枕玉臂聽雨聲……”
“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親王也懨懨的。
她便仰起身,開始穿衣。
“霍炎對你不好麼?”
紫眸怔了怔,“沒有什麼不好。不過我這種人,天生就該讓人寵着,讓人陪着小心,讓人賠着笑臉,讓人圍於裙下仰慕。嫁了人,只是空落落的,白天對着空房,晚上對着愁容罷了。”
“空落落的?”成親王笑,“我每天裡也覺得空落落的。從來覺得女子們言語無趣,胸無大志,沒想到自己喜歡的原來是你這種人。”
“什麼人?”紫色的眼睛轉過來微笑。
“只是覺得自己骯髒罷了。”成親王道,“都是髒的。”
“王爺悟出禪理了吧?”紫眸對鏡擺弄好了髮髻,“要是這樣,今後見了,也是個假道學,沒什麼意思。”她紅裙倏然一飄,沒有半點留戀地走了。
成親王仰面躺在在牀上,只覺得船身盪漾,漂泊不停。一會兒輕輕一震,大概是別的小船靠上來。
趙師爺在門外道:“王爺,急事。”
“怎麼?”成親王坐起身,“城裡失火了?”
“沒有。”趙師爺道,“北方加急軍報,努西阿河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