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的時局已遠遠超出朝廷的預料,原先以爲這次南下的仍是近十年來散居雁門以北,不斷前來騷擾的小股部族,當時除了涼王一人憂心忡忡以外,滿朝文武都不以爲意,甚至有人以爲涼王置公主的婚期不顧,趕赴前線督陣憚壓區區千人的虜匪,除了沽名釣譽的可能之外,便是對朝廷的極大不敬。皇帝也不知從哪裡得知的這些私下議論,朝會上將之痛斥一頓,言道:“涼州是中原北方的門戶所在,涼王必隆克盡其職,不惜向朝廷請罪延遲婚期,親自在陣前抗敵,你們在朝中爲官的大臣,不知邊關將士憂患,反在背後妄加誹謗,今後若再有這等流言傳到朕這裡,必將其點名配發邊疆充軍。”
既然匈奴來犯,涼王尚在陣前,皇帝又如何安樂?今年皇帝又未隨太后一同前往上江避暑,當時領侍衛大臣賀冶年領了外差,往各地巡視武舉考場,皇帝特命姜放替代,護衛太后太妃啓程,並在行宮侍駕。時局稍有不穩,皇帝只恐太后在途中或行宮受到驚嚇,嚴命姜放重兵守護太后行宮,不得有誤。
六月八日,涼州八百里加急軍報到京,匈奴約有萬人,攻破雁門關,燒殺掠奪一番,三日乃退兵而去,當地將士死者三千,百姓受殺掠者逾兩千、糧食牲畜所失無數。涼王必隆不及向朝廷請命,已調動涼州兵馬三萬人出重關,於雁門出雲一帶紮營駐守。
皇帝當即批覆軍報,准許涼王調動當地兵馬,又命兵部、樞密院和戶部協商對策,催調糧餉。
六月十五日,前線傳來捷報,涼王統一萬兵馬與匈奴遭遇,匈奴一萬人,雙方旗鼓相當,必隆身先士卒,血戰半日,幸有援兵從匈奴側翼掩殺,大敗匈奴一百里。涼王鏖戰中身中一箭,已急送雁門關救治,百忙中還替兩名用兵機智,援救及時的參將劉思亥、烏維請功。
皇帝看了必隆的摺子,對照辟邪的密奏,道:“必隆沒有說假話,他勇敢誠實,是個統兵的帥才賢王。去年這個時候必隆正在京裡,朕當時覺得他年紀雖輕,卻多畏縮阿諛,並沒有很把他放在眼裡,現在聽了你的奏報,才知道他驍勇善戰,在大節上也沒有什麼私心,甚是可敬,可惜——”
辟邪道:“只要能爲皇上所用的,都先只當他是自己人,如今必隆身在前線,糧草軍餉都受皇上挾制,已然落入皇上手中,這匈奴南下,倒成了皇上的契機。奴婢此言當真大逆不道,皇上恕罪。”
皇帝笑了笑,道:“這話有理,私下說,朕不會怪你。不過必隆用兵強悍,這仗也打不長。”
辟邪道:“奴婢覺得這裡面還有疑問。往年來犯的匈奴不過零零星星千人有餘,爲何此次已達萬衆?涼王本是胡人,在雁門以北有衆多耳目,若非知道匈奴行動與以往不同,何以延後婚期,急忙趕赴重關?奴婢覺得不可將這次與匈奴的對峙等閒視之。”
皇帝道:“孝宗爺和先帝爺的二十年間四伐匈奴,上元六年和九年遠逐匈奴千里,好不容易纔有十五年的太平,難道他們又要捲土重來了不成?”
辟邪道:“單于均成手段血腥,多年征戰一統各部族,現今只怕這塞外千里草原已不能滿足他的野心。”
“幾年前涼王的述職摺子裡還提到這個單于,均成已經五十多歲,想必臨死前想一嘗中原的甜頭。北邊有他虎視眈眈,這裡幾個親王偏又禍心暗藏,真是內憂外患。”
辟邪笑得異常冷冽,道:“匈奴鐵騎兇悍犀利,是以爲茅;諸侯大軍雄霸一方,各自爲政,是以爲盾,兩者都是皇上手中的神兵利器,以彼之茅攻彼之盾,皇上以爲結局如何?”
皇帝搖了搖扇子,慢慢道:“咱們也算是玩火的人,要這火不燒進自家院門來,就須速戰速決。”
辟邪道:“皇上聖明。”
“你少來這套,”皇帝笑道,“這句話天天說,你不嫌煩嗎?”
辟邪忍不住笑出聲,道:“雖說有點煩,不過還是要說的。”
“別的都好慢慢商議着辦,”皇帝道,“就是景佳的婚期總不能一直耽誤下去,如果這場仗打個兩三年,必隆難以脫身,又或戰死,景佳豈非不幸?”
“奴婢這裡還有一件事沒有回奏皇上,公主已在兩天之前啓程赴雁門關,要與涼王軍前完婚。”
皇帝將扇子摔在桌子上,變色道:“什麼!誰慫恿她去的?”
“哪個臣子敢慫恿公主涉險,這種事只有公主自己做得了主。”
比之憂慮,皇帝更覺此事匪夷所思,踱了好幾步,最後無可奈何笑道:“涼州至雁門,少說也要十天的路程,路上何等兇險,這些都不顧了,她就這麼急着嫁人?”
※※※※※
景佳公主已在草原上急驅了五日,算上在涼州境內的兩天,路程已去了十有其七。掀開馬車的窗簾,能看見的仍是半角草原,半角藍天。因最近匈奴鬧得厲害,雁門一帶已無人再敢放牧,故而景佳公主連看見牛羊成羣景象的小小願望也算落空。
不用說,此時中原朝廷定在怪罪自己的任性,但在涼州,一說到自己要往前線追隨涼王必隆,“多少豪爽漢子都要大大喝彩一聲。”涼王的侍妾禾藍挑着拇指對景佳公主大加讚賞。
“公主若決意前往雁門,臣妾必定侍奉左右。”禾藍個子高挑,雪白的皮膚在漆黑的長辮映襯下雪一般透着靈氣,笑起來的時候帶着中原女子少有的爽朗,特別是她卷着舌頭說的官話,象音樂般讓人沉醉着。
“這是什麼?”景佳和她見得熟了,才指着她腰間一隻奇異的金色彎鉤問道。
“這個?”禾藍又笑了,“這是我們胡人女子掛刀用的帶鉤,臣妾不敢帶刀覲見公主,所以公主只瞧見這個,便覺得奇怪。”
“你也帶刀?這個鉤子解下來給我瞧瞧如何?”
禾藍怔了怔,道:“公主恕罪,這是涼王賞賜的物件,白天解下來不太吉利。”
景佳呼了口氣,道:“這還有很多講究麼?”
“這帶鉤叫離別鉤,由夫婿行聘的時候與彎刀一同相贈,白天不能離身,離則與夫君分別,自返孃家,永不相見。所以我們胡人只要解下妻子的離別鉤,就算休妻了。”
景佳笑道:“涼王向朝廷行聘時,可沒有這一件東西。”
禾藍道:“公主是中原人,又是千金之軀,不能和我們胡人女子相比。”
自那天起,景佳就一直在將這句話細嚼慢嚥,此刻馬車已將她晃得筋骨欲裂,耳邊卻又傳來禾藍的歌聲陽光般遍灑草原,使女們輕快的合音,象白雲在天際流淌。禾藍腰間的離別鉤上穿着柄彎如弦月的腰刀,明珠寶玉反射的陽光刺得景佳睜不開眼。
“公主可知道這個女子乃是涼王最寵愛的侍妾?”
景佳對季嬤嬤的話不以爲意,心不在焉道:“是嗎?”
“公主可別小瞧了她,涼王宮裡都叫她禾藍妃子呢。涼王從前沒有正室王妃,不能封她,現今只等公主和涼王完婚,就會給她側妃的名分。”
“嬤嬤真是愛取笑人,”景佳將窗簾放下,低聲道,“這是要我堂堂中原的公主和她一個小胡女爭寵不成?”
“奴婢不敢。”
“若不是見你這麼大歲數跟我北上,此刻就要掌你的嘴。”
馬車突然一晃,頓時停了下來,外面一片馬嘶人沸。季嬤嬤掀起前面的簾子,探出頭去問:“這是怎麼了?”
禾藍掉轉馬頭過來,指着北方一線滾滾飛塵,道:“這是有四五千的人馬,距此不過十、裡開外。”
竇兢急急趕上來,正好聽到這句話,臉色已經慘青的一片,語無倫次道:“公、公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禾藍道:“中原將士兩千人,涼州護送的侍衛兩千人,勉強能與他們血戰,但難保公主周全,現今只得由你們四千人抵擋一陣,我帶着公主往東南那座山丘後面躲藏。”
漢將魯修也攏了過來,點頭道:“就依禾藍妃子所言,竇大人欽命在身,也請一同先行迴避。”
“是是是。”竇兢如蒙大赦,對着車伕道,“還不快隨禾藍妃子去。”
禾藍道:“這時還怎麼用馬車,公主,請移駕到外面來,臣妾帶着公主騎馬走。”
季嬤嬤道:“公主千斤之體,與外臣相見,與禮數有悖,不妥。”
竇兢急道:“這時逃命要緊,還能講究這個?”
季嬤嬤立時語塞,回到車內請公主示下,只急得竇兢滿頭冷汗,圍着馬車亂轉。
景佳公主在裡面沉吟了半晌,才帶着厚厚的面紗,由季嬤嬤扶出來。
季嬤嬤道:“公主不會騎馬。禾藍妃子請多照應。”
“我曉得。”禾藍伸手將景佳提到自己馬上,大喝一聲,領着自己的使女和竇兢等人,向東南疾馳。公主緊緊環着禾藍的腰,只管將頭埋在她背心裡,身體仍在不斷髮抖。
戰馬躍上山坡,眼前一帶開闊山谷,身後已傳來滾滾馬蹄雷鳴。禾藍回頭望了望,喝道:“快走!”
竇兢身若篩糠,忙道:“是。”第一個衝下山坡。禾藍貼身使女阿琉緊隨其後,與竇兢並駕齊驅,從腰中抽出馬刀,望竇兢頸中一揮,白光凜冽,伴着骨斷筋折之聲,竇兢的頭顱飛出丈外,斷軀尚在鞍橋僵持半晌,才摔落馬下。
禾藍疾馳過來道:“帶上他的馬。”
公主似乎仍不知發生何事,只顧抱着禾藍不放。十幾騎綵衣駿馬,向着草原深處不停飛奔。頃刻衆人已經越過兩座緩坡,阿琉上前對禾藍道:“妃子,此間仍不見追兵,難道事情有變?”
禾藍皺眉道:“帶着她總是麻煩,不如趁早就地解決。”回身一把將公主從馬上推了下來。
公主一聲驚呼,翻滾出好遠,伏地哼叫不止。衆胡女圈回馬,圍着她嬉笑。
阿琉在馬上道:“憑你這樣,怎配作涼王的王妃,還妄想要壓着我們禾藍郡主一頭?”
禾藍冷笑時也有驚人的嫵媚,流動着漆黑的雙眸向阿琉使了眼色。阿琉躍下馬來,持刀就來抓公主的頭髮——利刃入體,血光飛逝,一瞬寒芒從阿琉身上透胸而出,倏然即沒。禾藍大驚之際已見公主凌空飄飛,一柄水色長劍從華麗的嫁衣裡生出,迅疾無聲,挾着冰冷劍氣向禾藍刺來,面紗之後那濃郁的眉目彷彿撲面而來,清澈得猶如萬里藍天下的一朵寂寞白雲。
“男——”禾藍半聲驚呼被長劍刺斷在咽喉裡。
青年長劍雷霆奔襲,尚在衆使女驚愕之際已連殺五人,餘下的五個使女疾疾策馬向四處逃散,那男子摘下死屍身上背的箭壺,五箭連發,五個使女應聲而斃於馬下。
禾藍捧着喉嚨,伏在馬上兀自掙扎,身前的衣服早已被鮮血浸透。那男子走到她馬前,將她拖到地下,“涼王還有兩句話帶給你,”他俯下身慢慢道,“‘今天,只當是本王對不起你罷。’”
年輕人說這段話時,臉上帶着一種奇異的悽楚神情,以至讓禾藍幻想到涼王無限的悽婉愛意,禾藍的感嘆窒息在胸腔裡,在她垂死的眼中,年輕人寒絹華裳,輕柔晶瑩,隱隱透出草原金色的陽光,就象天際的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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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修掌持軍旗,令四千人退至緩坡上,居高臨下散開成新月型,將公主嫁車圍在正中,涼州將士多擅控弦縱馬,排列在最前,只等一通箭射了,就躍馬而出殺入敵陣。隨公主來的中原官兵有很多是宮裡侍衛或九門提督衙門裡的人,不擅馬戰,領命圍攏在嫁車四周,以靜制動。魯修雖說官位已至參將,但是多年一直在九門提督衙門任職,從未親歷沙場,心裡也沒有譜,捏着一手冷汗,向涼州的侍衛統領赤胡望去。赤胡會意道:“將軍佈陣甚妥,無妨。”
片刻之後,遠遠那線飛塵就遮天蔽日地到了眼前,更有一騎脫衆而出,當先奔來。魯修令旗高舉,正要發令,赤胡突然大聲道:“將軍且慢!那人手裡持的是涼王的旗號。”
“涼王必隆恭迎公主鳳駕。”那人將手中杏黃的旗幟張開,高聲疾呼。
魯修喝道:“不要動。小心有詐。”
“的確是王爺!”隊伍裡有涼王府裡的侍衛,指着前面“涼”字大旗之下一騎黑色駿馬道,“那是王爺的馬。”這邊四千人方纔額手稱慶,一陣歡呼。
涼王箭傷已然痊癒,旋風似的趕到陣前,勒住馬首,輕捷地跳下來,匍匐在公主嫁車前,叩頭請安:“臣必隆謁見公主鳳駕,公主吉祥如意。”
車內傳來公主平靜的聲音道:“涼王軍務繁忙,尚出城三日來見,本宮足感涼王盛情,涼王請起。”
涼王起來又恭身道:“公主千金之體,不遠萬里至此荒涼邊疆下嫁,臣必隆誠惶誠恐,猶感朝廷隆恩。”
“涼王言重了,涼王鎮守險要,乃朝廷重臣至寶,朝廷仰仗涼王猶多,請保重貴體。”
他們互相彬彬有禮致意,既然涼王絕口不提禾藍,公主也不願多說一個字,就連竇兢也被人忘得乾乾淨淨。
公主平安到達雁門關,與涼王擇吉日行合巹禮,涼王的謝恩摺子也不日到京。皇帝得知竇兢與匈奴匪徒遭遇之際,爲護駕殉國,着實感嘆了一番,在竇兢身後追贈猶厚。
至於這段禾藍的插曲,涼王與王妃不提,辟邪也不提,皇帝自然就無從得知。
姜放忍不住問辟邪道:“主子爺覺得這件事不用和皇帝說?”
辟邪道:“既然公主安然無恙,咱們也沒必要去捅破他們皇親國戚間的醜事。再者,這件事我還沒搞清楚原委,說得多了,不知會牽扯出什麼來。”
“主子爺在想什麼?”
“雷奇峰。”辟邪慢慢合攏諜報,嘆了口氣。
姜放不免一怔:“又是他?”
辟邪將諜報遞到姜放手裡,道:“你看,十二個人在方圓五丈裡死得乾乾淨淨,你自恃有這麼快的身手麼?”
姜放匆匆看了一遍,苦笑道:“沒有。”
“從前有謠傳說雷奇峰是洪王養大的人,現在看來,果然不錯。”
“何以見得?”
辟邪道:“咱們總說天下五分,除了皇帝外,四個親王各佔一份,其實以現今的情形看來,應該說是天下四分纔是。白東樓有自知之明,早就投靠了東王,他們杜家佔了東南大半的地盤,現在正是咄咄逼人的時候,豈會滿足東南一隅?五月中涼王府裡的消息說是東王派去涼州賀喜的人和必隆的侍妾禾藍過從甚密,這個女子在涼王府裡以善妒出名,何以六月十三日竟護衛公主去雁門?涼王當時得知這個消息會作何想?”
姜放道:“更何況這個禾藍是從前月氏的郡主,當年涼州歸降中原,月氏從中作梗多年,現在也會不安分。”
“正是,”辟邪道,“公主若死,涼王與朝廷交惡,月氏又有口舌作亂。匈奴窺視在外,涼州動盪,無疑使門戶崩壞。一旦匈奴南下,涼王和朝廷自顧不暇,洪王的勢力與涼州一衣帶水,當中只隔着離水,也不會有安枕之日。就算是東王不發兵舉事,一樣也是擴大勢力的好時機,如此一來,這四分之一的天下說不定就變成了半壁江山。”
姜放嘿嘿一笑:“他寧肯將一半中原白白送給韃虜,也算他夠狠夠毒夠卑鄙。”
辟邪笑道:“這招咱們可要銘記在心,好生學着。”
姜放道:“若雷奇峰是洪王布在東邊的棋子,他得知這等大事必定親自回洪州報信。涼王多少還要賣月氏的面子,怎會當衆處決或拘禁禾藍,既然有個現成一等一殺手回了洪州,這個差事自然就落在雷奇峰頭上,這樣便說得通了。”
辟邪嘆道:“就算禾藍沒有加害公主的意思,只怕涼王仍是要殺她。她是月氏插在必隆肉裡的針,又善妒如斯,縱使往昔多少情分,也比不上涼王自己雄心和公主體面要緊。”
姜放道:“主子爺既然猜得肯定,爲什麼還說其中原委不明?”
辟邪道:“就是竇兢了,必隆既然不肯得罪朝廷,應該也會保住竇兢不死纔是。爲何讓禾藍輕易帶走竇兢,搞得身首異處?”
“屬下想,涼王要秘密處決禾藍,在送親隊伍裡知道底細的人大概只有雷奇峰,當時不會有其他人阻攔禾藍帶走竇兢。另外,禾藍死了,總要給月氏一個交待,公主既然無恙,便只有刺殺朝廷欽差一條足夠死罪,竇兢也是必隆不得已犧牲的小卒。”
“如你所說就好,”辟邪道,“我就怕另有緣故。假設涼王一心想假禾藍之手,將竇兢剷除,那麼這個竇兢會是什麼身份?若他是東王的人,禾藍不會殺他;若他是洪王的人,以雷奇峰的武功,不會不救他,那麼他是誰的人?”
姜放微微打了個寒噤,道:“屬下這就着手查明。”
“這裡還有要緊的事,既然對匈奴用兵已迫在眉睫,大理的事一定要快辦,以保屆時南方安定。”
“主子爺的心思屬下明白,不過這也是急不來的。”
辟邪突然向外面張望了一下,悄聲道:“這件事上東王在明,我們在暗,理應成功。若是大理缺人手,寒州有宋別出身大理望族,有勇有謀,讓十六郎打聽一下他的意思。”
姜放連忙點頭,也向着門外瞥去,“是,屬下就辦。”
兩人急急將話說完,見外面沒有動靜,才鬆了口氣。姜放笑道:“明珠還是常來?”
辟邪道:“正在沏茶呢。”
姜放道:“她也老大不小了,怎麼也不知爲自己將來打算?”
辟邪一陣苦笑,道:“我怎麼知道。”
這又不知勾起姜放什麼感嘆,道:“我就不明白她們女子。就說這個禾藍,既然與必隆同牀異夢,又何以如此善妒;要真是兩情相悅,她又豈不知出賣涼王,今生再不得相見?哎!她們女人——”他一眼瞥見簾外人影一動,明珠已端着涼茶進來,頓時生生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明珠笑盈盈道:“原來副統領也在這裡。”
姜放賠笑道:“剛從上江回來向皇帝覆命,明兒個就要回去。”
辟邪點頭命姜放退出,才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就聽明珠咕噥道:“什麼‘她們女子’、‘她們女人’的,不知在哪裡受了氣,就把天下的女子都褒貶一通。”
“咳咳。”辟邪涼茶嗆在喉嚨裡,拿出手絹,擦了擦鼻尖的汗。
“六爺熱了吧?”
“不熱、不熱。”
※※※※※
必隆新婚不久便即回了雁門外的大營,此時精兵三萬都在關外營中聽調,雁門關內原本還有七八千人,卻因公主既已完婚,護送的朝廷軍隊自然要回離都覆命,一同前來的涼州鎮守將士也領了必隆之命回涼州城鎮守,以防涼州生變。現今的王妃景佳理應回涼州王府,涼王卻不知何故沒有提及,王妃因此仍留在雁門關,暫住守備衙門。季嬤嬤對景佳言及此事,道:“雁門關內只有四五千人,兵荒馬亂的,奴婢覺得甚是不妥。”
景佳笑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經過禾藍一事,你想涼王還敢把我一個人放在涼州王府裡麼?這邊三萬大軍保駕,他也放心。他走時對我說,現在邊關吃緊,他不得脫身,過一陣定會帶我一同回去。”
“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景佳道:“也快了。”
季嬤嬤笑道:“公主就這麼肯定?”
景佳一笑,纔要回答,就聽到城上角樓的警鐘惶惶傳來,號角跟着響徹全城。“有戰事了。”景佳豁的起身,奔到門外,擡頭已見城樓上狼煙峰起。季嬤嬤抓過一個使女,道:“你快去外面打聽,到底怎麼回事。”
不刻那使女即來回稟,見王妃已換了馬裝應變,道:“這正好,守備都瀾就在外面等着請見,要請王妃棄城避戰。”
景佳變色道:“棄城?快叫他進來問個清楚。”
事出緊急,王妃傳旨不避外臣,都瀾仍是低着頭進來,行了禮還未及開口,景佳就急急問道:“城裡還有四五千官兵,未及一戰,就要棄城,匈奴到底來了多少人?”
“回稟王妃,適才探子已經來報,這些匈奴約有八千,一個時辰裡就會圍城而攻,王爺大軍正向東邊移動,見到狼煙再揮師來救,只怕要大半天的功夫。臣唯恐這大半天裡被虜匪破城,禍至王妃,思量之下決定在圍城之前領四千精騎護送王妃避難,這些虜匪意在城中財物,不會窮追,這便保全王妃不致有失。”
景佳道:“若我不在城中,將軍會當如何決策?”
都瀾面有難色,想了想才道:“臣只會據實回稟王妃,守城乃是臣的職責所在,若王妃不在城中,臣理當領全城軍民死守。”
“這便是了,”景佳道,“四千人護送我出城,餘下的將士和城中幾千百姓豈不任他們魚肉?爲我一己之私竟要將邊陲重鎮拱手送人,王爺問起來你如何交待,朝廷問起來王爺如何交待?”
都瀾叩頭道:“王妃教訓得是,不過——”
季嬤嬤在一邊道:“公主萬萬不可置身險地,若公主有失,將軍如何向王爺交待?”
景佳冷笑道:“嬤嬤多嘴,將軍豁出性命也會護我周全,我有什麼閃失之時,將軍必定早已戰死沙場,還有什麼可多說的。”她又和顏悅色對都瀾道,“將軍實話對我說,要死守這半日,你有幾成把握?”
都瀾道:“匈奴精騎射,不擅攻城,這一戰,臣有六成把握。”
景佳點頭,堅定道:“好,我哪裡都不去了,我們全城軍民就死守半日,等着王爺回來。”
都瀾血脈賁張,跳起身來道:“臣知道了!臣定當與他們誓死周旋到底。”
季嬤嬤見都瀾大步流星走了,纔對景佳道:“公主這是何苦?”
景佳道:“螻蟻尚且偷生,我又豈不知愛惜自己。可是涼州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是胡人的天下,他們胡人女子見我羸弱,不會騎射,只當我一味懦弱,言語裡早有輕視之意,若我此時棄城出逃,這一輩子他們都會奚落我是個漢女,連我將來的子嗣也一樣受他們欺負;朝廷宮裡早已沒有我的親孃,只有太后視若己出,皇上還知疼我,但太后性格兒堅硬小器,皇帝眼裡只有他的江山,知道爲我一人斷送一座城池,將來也不會爲我撐腰,今後還有我的活路麼?”
季嬤嬤嘆道:“公主想的太多了。”
景佳道:“咱們宮裡的明爭暗鬥遠勝於此,季嬤嬤也是在宮裡浸淫多年的人,不會不知道。這裡就有一個現成的例子,先帝爺有個大理來的妃子,封號叫段時妃的,嬤嬤還記得麼?我還記得她清麗秀雅,心靈手巧,可惜就是不能溶入中原宮廷,二十歲之後就未受先帝爺一幸,現在普聖庵出家。臨出來前,太后還特地拿她作了比方,叫我千萬別走她的老路。”
不久之後,城裡城外喊殺震天,料是匈奴已經開始攻城,景佳坐臥不安,只聽城樓鼓號時緊時稀,自己的心也在七上八下。過了兩個時辰,廝殺之聲稍減,派出去城樓上打探消息的內監回報道,現在匈奴攻勢告一段落,雙方均死傷甚多,都瀾正往城中徵召義勇,補充兵力之後再戰。景佳道:“保護這座衙門的只怕還有四五百人,你傳我的話,讓他們都去城上殺敵。”
此間的駐軍一走,只剩下景佳從中原帶來的內監和宮女,膽戰心驚地在景佳門前擠作一團,傾聽城頭的廝殺,伸長脖子望着門口,只盼前去打探的人帶回好信兒。不一會兒,就見五個胡人裝扮的男子從外面進來。衆人都道他們是涼州的守軍,向他們招呼道:“軍爺,現在城上怎麼樣?王妃正等着消息呢。”
爲首一人上前道:“原來王妃就在這裡,我們有要緊消息要回稟。”
首領太監迎上去問道:“什麼要緊事?”
那人在他耳邊笑道:“王妃就要送命了,你說要不要緊?”
首領太監一愣,才覺眼前寒光一閃,已經身首異處。其餘的人頓時連聲驚呼,四散奔逃,那五個人不過揮着刀攆了幾步,見人都逃得遠了,便一腳踹開門望景佳屋裡跳進去。正房裡空無一人,那五個人交換眼色,向屏風後掩去,聽得細微的裙角悉娑的聲音,爲首的漢子面露喜色,挺刀撲了進去——裡面正是王妃景佳,見有人凶神惡煞地撲來,不禁放聲驚叫,扭身就奔,那漢子一把抓住她的衣裳,往懷裡就拽,這時忽聽有人在身後輕輕嘆了口氣,彷彿一條冰涼的長舌在脖子後面舔過,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漢子閃回身,只見一箇中年女官正從懷中抽出一柄細小的彎刀,秀麗如故的眼裡殘忍飢渴的笑意一盛,對準他的手腕斬了下來。那漢子慘呼一聲,抱着斷臂在地上翻滾,斷手仍緊緊抓着景佳的衣裳,景佳嚇得幾乎昏了過去,氣若游絲地尖叫:“季嬤嬤!”
那中年宮女面不改色地將斷手從景佳身上摘下來,道:“不怕,不怕,奴婢在這裡。”語氣雖柔,眼神卻在其餘四個漢子身上打轉。
四個漢子都打了個寒噤,還沒來得及有所舉動,季嬤嬤的身影已挾着彎刀鋒芒鬼魅般閃到四人面前,一線血光飛濺,四個壯漢捧着喉嚨倒在季嬤嬤的素裙之下。
季嬤嬤走到仍在慘叫的斷臂漢子跟前,反轉刀柄將他擊昏。
景佳掩着臉,顫聲道:“季嬤嬤,他們是匈奴麼?”
季嬤嬤望着一地屍首,道:“應該不是,倒象與禾藍是一路的。留着一個活口等王爺回來再問。”
景佳慢慢從袖子後露出眼睛,盯着季嬤嬤的背影,道:“嬤嬤,你究竟是什麼人?”
“奴婢是從小帶大公主的嬤嬤季氏,”季嬤嬤笑了笑,“公主糊塗了?”
景佳喃喃道:“以前挺明白,現在卻糊塗了。”
雁門關軍民一心,苦撐半日,終於盼到涼王回兵來救,匈奴退兵甚快,除了攻城時人員稍損之外,並未讓涼王佔到便宜。比之城牆上下屍骸遍地,景佳房中的四具死屍、一隻斷臂更讓必隆心驚膽戰,氣得渾身發抖。他捏着拳頭惡狠狠用胡人的語言不停詛咒的模樣,給這個慘淡的傍晚增添了一種惶惑不安的陰謀氣氛。
當晚,必隆將摺子匆匆寫就,向朝廷請命增兵,寫到“單于均成勢大,虜匪兵力漸結,大有南向窺視中原之禍心,北伐匈奴乃朝廷社稷之大,臣必隆鎮守一隅之資,實不可當此重任。臣請陛下另委北伐大將軍,屯兵雁門之外,與匈奴對峙”這裡,皺起眉不住冷笑。
“王爺,”門口的小廝道,“王妃來了。”
必隆將奏摺收在案几下面,迎到門前。景佳的氣色已好了許多,握在必隆手裡的皓腕也恢復了溫暖。“我來請王爺安歇。”
“不忙,”必隆拉住她坐在榻上,從一邊取過一隻錦匣,“臣有一件事物給公主。”
景佳看了必隆一眼,慢慢將匣子打開,必隆微笑着從裡面捧出彎月般的金刀,用金勾掛在她腰間的錦帶上,他的雙手寬大堅定,彷彿習慣了主宰別人的命運。
景佳撫摸着金鞘上粒粒珠玉,將頭枕在必隆的肩頭。
“永不離別。”從她雙脣中流出的語調帶有中原女子的無限溫柔,燭光悅目,必隆在她身上散發的芳香中,一剎那的心旌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