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花明岸,涓涓水繞山……”
“以‘冉冉’爲詩的,何止這一首?”她笑瞥立身百花之中又在起興吟詠的丈夫,“你只把它念來念去,也不倦麼?”
後者嘻嘻揚脣:“有‘冉冉’在內的,還有另外的妙詩麼,冉冉娘子?”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爲新婚,菟絲附女蘿。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她截然而止。
“我不喜歡這首詩。”男子搖頭,“還不如‘風含翠絛娟娟靜,雨邑紅蕖冉冉香’,冉冉是能夠使整個世界都明亮起來的花朵,哪是什麼‘孤竹’‘莬絲’?而且,我們夫妻恩愛,長相廝守,永遠不必思慮什麼時候相會爲宜,也不會有‘山陂’隔在你我之間,與它實在不合。”
她頷首:“我非莬絲,你非女蘿,的確與我們不合,不去想它也罷。”
“對罷?”自己的意見被娘子採納,男子精神大振,“我突然有個主意。那日,我去翻師傅之前留下的詩集,發現‘冉冉’多與‘涓涓’‘娟娟’對仗,將來就把‘涓涓’作爲我們女兒的名字如何?”
她美眸嬌眄:“女兒叫‘涓涓’,兒子又該叫什麼?”
“山。”男子不假思索。
她秀眉挑起:“何解?”
男子興高采烈:“冉冉花明岸,涓涓水繞山,這麼一來,我們一家四口的名字全在這裡面了,相親相愛,其樂融融。”
她不以爲然:“無論是‘涓涓’還是‘山山’,都太隨意了一點。”
男子當即委屈:“冉冉不喜歡?”
她嫣然:“兒子也好,女兒也罷,倘若他們出生時你緊緊守在我們母子、母女的旁邊,任何名字都可隨你取着高興,否則,本王妃便剝奪你對兒女的命名權,自己全權做主。”
“那冉冉豈不輸定了?冉冉爲本王生兒育女時,本王當然要緊緊守在旁邊,還要親手接生,做第一個抱起我們孩兒的人,嘿嘿……”
嘿嘿嘿……
在男人得意的笑聲中,冉晴暖睜開眼睛,迎接又一個曙色未至的凌晨。
是個真實的夢呢。
因你的食言而肥,本王妃已剝奪了你對兒子的命名權,寧姐爲他取名“遂闊”,你可知道?
倘若夢中有機會問出這一句,該有多好。興許,他因之感知到了爲人父者的尊嚴危機,並因之回來自己身邊,無論橫隔在他們中間的是湍急惡川,還是萬重關山。
“晴暖,醒了?睡不安穩麼?”外間的榻上,傳來靈樞睡意惺忪的問詢。
“不,是突然想看看願兒。”她坐起身,探向小牀。這一次,小小的人兒張着小嘴打着小呼,睡着正是酣甜。
跫音低響,靈樞披衣走來:“我好歹是個大夫,你以爲你是否失眠多夢能瞞得過我麼?”
她淡哂,讓出一方空間供好友安身:“我並未失眠。”
“縱使沒有失眠,也不是好眠罷?白間你還可以按抑着自己的焦慮,裝作渾然無事,卻沒有辦法讓夢境也安然無事。”靈樞坐在她身畔,“是因爲東則王側妃的那番話?”
冉晴暖一笑:“很奇怪,竟然不是。”
靈樞俯身看了一眼小牀上的世子大人,伸出手指點了點那張光澤十足的小胖臉,道:“一點也不奇怪,若非她今日那些話,我對你的那番推理還是信少疑多。你知道要時時忍耐着勸你停止和接受的念頭是有多分裂?還好,現在證明那些並非你傷心過度下的虛妄幻想。”
她瞳仁一轉:“不懷疑她話中的真僞麼?”
靈樞大搖其頭
:“父皇的後宮裡,精於算計擅長謊言的女人比比皆是。那個東則王側妃或許不是一朵溫良無害的小白花,但如果說在那樣的情形下裝出那樣一張氣急敗壞的臉來給你下套,未免就高估了她。”
她忖了忖:“皇宮裡因愛生恨的女人還少麼?”
“對東則王充其量是有幾分怨婦的‘怨’,遠遠沒有到‘恨’。她只是希望你遠離東則王,纔會在爭執後不顧一切地前來泄密。如果那些話是編撰出來的,一定會挑一個夜半無人的時候,就和做賊心虛一個道理。因爲自己的話千真萬確,所以理直氣壯,如此而已。”
冉晴暖沉吟未語。
實則,她對博憐的話並無懷疑。但,想是一回事,信是一回事,當自己那些建立在些許蛛絲馬跡的推理被證實之際,所受到的衝擊居然如此之大。
無論愛與不愛,那個將她救出虎狼之手的東則王,都是英雄化身。早在與其對立之時,也曾因爲他對逝者博卿的那份專情至愛而暗生三分欽敬。然而,如今宛若神座上的雕像轟然坍塌般,坼裂殆盡,散落成灰。
“博憐雖然不是那種聰明絕頂的女人,但也不傻,她很確信你聽過那些話後的效果。莫說你對東則王並無幻想,縱然是有,此刻也打掃得乾乾淨淨了。”靈樞說罷,掩口打了個呵欠,倒在榻上,“天色還早,我再陪着乾兒子小睡片刻,你請便。”
冉晴暖將薄被爲她覆上,翻身離榻。
夢中,遂岸笑得恁是開懷,眉梢眼底不見半點陰翳,此刻真實的他,又處在怎樣的境地?這纔是她惟一全神所念,全心所繫。
其他人,其他事,縱然煩惱,即使動搖,也無法擊透心底。
她坐在窗前,看着東方漸白,看着陽光升起,新的一天開始了。
早膳過後,青妍進裡間打點行囊,準備上路。外間,冉晴暖抱着吃飽喝足的小世子坐在窗下長椅之上相看兩歡,“支啊”以對,進行着母子間獨有的溝通。
“王妃,東則王求見。”高行在外道。
她擡首,瞥一眼坐在一邊整理藥箱的靈樞。
後者自是心領神會,將瓶瓶罐罐一股腦收進箱內,大踏步挪向裡間。
她揚聲:“有請。”
不難猜測東則王爲何而來。
試想,東則王側妃在與丈夫一番不快的交流之後,怒奔此處,其時光天華日,兩方的侍衛、下人有目共睹,自是不可避免地要傳進東則王耳中。
“博憐失禮之處,本王代她致歉。”果不其然。
冉晴暖淺哂:“東則王太客氣了,側妃雖然稍有火氣,卻還不至於失禮。況且同行爲伴,本該多體多諒,本王妃長她兩歲,自有這份承當的雅量。”
律鄍神色依舊一派高冷,道:“本王曉得她的脾性,每逢火氣上來,必定口不擇言,若使她對你說了什麼,請勿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冉晴暖淡淡道,“本王妃從來不是那樣小肚雞腸的人,閣下的側妃也沒有什麼話可以令我耿耿於懷。”
律鄍默然。
昨日,他爲抒發心中鬱結,在街間無目的行走,有侍衛飛腿跑來,稟說側妃闖進對面南連王妃的房內,至今未見離開。他當即返回驛站,彼時博憐正在房內用膳,對於他的質問,答得輕描淡寫,道自己去找南連王妃聊了聊天,說了說話,至於聊些什麼說些什麼,是女人間的秘密,男人還是莫打聽得好。
律鄍當然曉得自己的側妃與冉晴暖決計沒有友好到可以共敘閒話的可能,而其執意隱瞞亦令他無法不去懷疑箇中的文章,再三思索之後,決定親自一試究竟。
現在,從這個女子的臉上,他找不到任何起伏波動的痕跡。
“再行百里左右,即進入山區,屬兩國交界之地,多有悍匪出沒,請南連王府諸人多加小心。”他道。
她頷首:“多謝東則王爺提點。”
話已至此,律鄍起身告辭。
她離座相送,道:“東則王盡請放心,接下來的行程中,我定然會與東則王側妃和睦相處,但願彼此都有一個愉快的旅程。”
彷彿響應母親的話一般,世子大人也揮着手兒大聲歡呼。
律鄍腳步倏止,回身道:“前時,曾因本王的錯險些害了你與這個孩子的性命,本王愧悔至今。”
她一手託着願兒的肉實小臀,一手將不停轉動的腦瓜按在肩頭,笑道:“怪不得閣下,是那時的我禁不得事,纔會心氣浮動,驚了胎氣,好在有驚無險,如今一切都值得。”
他頓了頓:“聽說你仍然未放棄尋找南連王的行蹤?”
她淺頷螓首。
“是什麼令你如此執着?”
“摯愛與信賴。”
他目光微閃,道:“這兩樣情感,在夫妻相處中的確彌足珍貴,但無法改變已然發生的事實。爲了這個孩子,你當及早走出傷痛。”
她一笑:“爲了願兒,我願意做任何事,倘若我家王爺當真戰死沙場,我也必以未亡人的身份驕傲地活下去。但是,我家王爺尚在人世,作爲妻子,又如何當他死去?”
律鄍惑然:“你何以如此確信?”
她將懷內不肯安分的世子大人轉給青妍,轉首正顏問:“請問東則王,你當初發現那具疑似我家王爺的屍身的時候,他身上所穿何物?”
律鄍蹙眉:“自然是他那套銀色盔甲,旁邊放着那杆銀戟,也正是因爲如此,尤、耶二位將軍才能辯識出來。”
“如果照二位將軍所說,王爺所穿盔甲被亂石所毀,閣下與二位將軍爲何都沒有看到我家王爺其內穿着的金絲馬甲?”
律鄍一怔。
“那是在王爺出征前,我爲王爺縫製的護心之物。隨軍服侍王爺的親隨確信,那日出徵前,王爺特地將它穿在了身上。就當閣下等人不曾發現好了,爲何在骨灰裡也沒有見得一點金色痕跡?那些金絲出自大雲宮廷,含金量極高,你們火化時是用了三味真火不成?連金子也可化得點滴不存?”
這下,律鄍當真有幾分愕然了。
“當然,不排除王爺那日未曾把它穿在身上的可能,但隨軍侍衛帶回的王爺私人物件裡,並未見得它的影蹤。那些侍衛跟隨王爺出生入死多年,決計不會發生見財起意的失竊事件。綜上種種,我當然有理由相信王爺尚在人世。”
“只是因爲一件所謂的金絲馬甲?”他問。
“足夠了。”實則並非僅僅如此,卻沒有必要對眼前人實言相告。
律鄍面色肅重:“本王無法爲你釋解這個疑點,可是,本王是經歷那場戰爭之人,箇中之殘酷無法言道,你願意堅信自己所認定的,本王也無話可說。”
“東則王似乎很想本王妃認定我家王爺不在人世呢。”她秀眉淡挑,“有什麼理由麼?”
他不答反問:“讓一個人相信一樁已經成爲既定事實的事實,也需要理由?”
“需要。”她頷頤,“就算我是在自欺欺人,由着我自欺欺人就好,東則王何須理會?”
是個尖銳的問題呢。律鄍沉默須臾,張口才要作答,忽然聽見門外衛隨聲音急切傳入——
“王爺,出事了,側妃到街間遊玩,被一羣黑衣人擄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