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夏季到來之前,一場狂風冷雨抵臨萬安城。即使雨歇之後,風猶未住,半日下來,寒意凜然,令已然做好了迎接炎熱準備的人們猝不及防。
因這有悖時令異乎尋常的氣候,街上行人稀少,店鋪也大多關門闔戶,平日各條車水馬龍人聲喧鬧的街道,驟然變得寂寞清冷。
就在如此一日,明容碩跟隨着才恢復貴妃位分未久的遂願,走向城南的一處民宅。
“這是什麼地方?”透過輦轎窗上的垂紗,依稀可見窗外的些許影像,他不顧冷風灌入,倏然挑起那一層阻礙,當即震驚於入眼的一幕,怒道,“你膽敢欺騙朕?”
遂願一愣:“皇上何出此言?”
明容碩手指外方:“你看不到麼?那一地的斷壁殘垣是什麼?”
遂願啞然失笑:“這是萬安城的南城,臣妾雖然不是萬安城人,也聽過一自古以來萬安城便是南貧北富的說法,房宅破舊實屬正常,皇上何以如此驚詫?”
明容碩眉蹙成川:“我大雲國力雄厚,萬安城更是一國之都,縱然不乏貧富懸殊,此地怎會差到這種程度?”
唉,縱然歷經宮變沉浮,終究是從宮廷走到帝陵而已,入眼的始終是紅牆碧瓦,未見民生疾苦。遂願心發感慨,道:“難不成皇上以爲您的疆土之內皆是朱門高戶豐衣足食麼?”
明容碩面上閃過一絲難堪,頓了頓,道:“你這個腔調是和誰學的?”
“臣妾之前過於膚淺,難討皇上歡心,回到大氏時特地請了一位教習師傅來教臣妾一些功課,爲得就是有朝一日可以重新侍奉皇上。”遂願垂首道。
明容碩嗤之以鼻:“你的教習師傅沒把你教得乖巧懂事,反似添了許多尖酸刻薄,不學也罷。”
“臣妾矯枉過正了麼?”
“不如說是弄巧成拙。”
遂願神色一黯:“臣妾不學就是。”
明容碩冷哼,視線抹過窗外那些有礙觀瞻之物,心中又起疑竇:“遂岸好歹也算是一地之王,會把晴暖隱藏在這種地方?”
“二哥做事最喜歡出人意表,若沒有臣妾帶路,連皇上也猜不到他會把妻子和岳丈藏在這裡,豈不是堪稱完美?”
“完美?”明容碩聲透譏諷,“如果他當真算無遺策,就該想到你遲早會成爲他的一大漏洞。”
遂願肩頭一瑟,咬脣無聲。
然而,輦內一旦陷入沉默,明容碩更覺煩悶,冷冷道:“怎麼不說話了?方纔不還巧舌如簧?”
遂願雙脣蠕動,未聞隻言片語。
“朕命你說話。”明容碩不耐道。
遂願脣開一線:“皇上……”
“朕聽不見。”
“皇上恕罪。”這一次,倒是簡潔明瞭。
“別大驚小怪,你不說話,頂多是過,朕還不至於治你的罪。”
“皇上恕罪!”這一次,更是快捷響亮,“臣妾請皇上恕罪!”
明容碩皺眉:“再囉嗦一字,給朕滾出……”
“遵旨。”前者話音未落,遂願發聲,身軀突然蜷縮成團,順勢一滾……當真是“滾”,如一個球一般直衝輦轎門口,衝開了兩扇闔着的門。因爲形勢太過獨特,四遭侍衛皆被愕住,正當不明所以之際,見得
這團“物什”跳落塵埃,撒腿就跑。
明容碩更是困惑,還未醒過神來,便聽見了周遭侍衛的喝斥之聲——
“什麼人,膽敢阻攔聖駕?”
“有刺客,護駕!”
剎那間,明容碩明白:自己是被遂願這個看似蠢笨的女子給愚弄了,當下惡從心頭起,吼道:“有意圖不軌者,格殺勿論!”
“是!”侍衛們刀劍出鞘,齊聲響應。
但,也就只有這一聲來得響亮。須臾之後,即陷進了無行無動的沉寂中。
明容碩好歹也是經歷過一場大亂的主兒,縱是還沒有修煉到寵辱不驚的境界,也非昔日只享春風得意滋味時可比。這一刻,他面上鎮定不減,推開輦前垂簾,探出身去。迎接他的,是倒了一地的侍衛,以及遂岸那張笑容可掬的面孔。
“舊帝閣下,別來無恙?”
“在朕的國土之上做這等事,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呢。”
遂岸抱拳成揖:“閣下請勿傷心,他們只是在風向所使之下,吸了一些不該吸的,暫時昏迷了而已。”
明容碩眉掀戾意:“你自己來送死,朕也不必客氣,今日,你和你的這些屬下將魂斷此處,做異國他鄉的孤魂野鬼。”
遂岸忙不迭擺手:“舊帝閣下說得如此可怕,小王好生惶恐,難道閣下早把小王的行動料中,就等着小王自投羅網了”
明容碩森森一笑:“此時纔想到,晚了一點。”
“晚了麼?”遂岸揚首四顧,“敢問伏兵何處?”
“無處不在。”明容碩其聲咄咄,“若你擲刃就縛,朕還可饒你一命。若敢頑抗,即會死於亂刀之下。”
遂岸抱肩一抖:“怕,小王怕極了,閣下饒命啊。”繼而,又泰然補充,“當然,前提是倘若真有其事的話。”
明容碩雙眸生厲:“你以爲……”
對方頷首一笑:“沒錯,本王誻以爲閣下是在虛張聲勢,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不是麼?”
是。在那雙自信眸光的注視下,明容碩丕地沒有了斷然否決的願力。這一次,他帶着若干心腹出宮,是勢在必得,以爲可將形勢逆轉。而且,他並不以爲一個異國人能在自己的世界內撲騰出多大的浪花。可是,他不但低估了對手的膽色,更錯估了對手的人脈。
縱算今日是一個風急霾重的陰天,也是正值白晝,身爲一國之君,在自己的都城之內,竟然遭受到了來自異國者的埋伏,這是何等的荒唐?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決計比前番明容毅的背叛更來得奇恥大辱。
“閣下不說話麼?”遂岸問。
“你可有膽子與朕同坐一輦?”他道。
“閣下在邀請小王進您的龍輦?”
“不敢麼?”
“倒不是不敢……”
“朕等你。”言訖,他即刻縮回輦中。
“王爺,不要上他的當。”遂洪惟恐節外生枝,向主子道。
後者聳肩:“若是不應這個約,豈不是掃了舊帝閣下的興?況且,本王委實好奇他還能做些什麼。”說話間,他已然大步直邁,而後掀足上輦。
遂洪率衆在外等待。
片刻後,聽得輦內一聲呼叫。
“王爺!”遂洪大驚失色,飛身撲
上。
遂岸失蹤了,連帶那日同去的遂洪與一干侍衛,皆是音訊全無。
南城大街上,不見絲毫異樣印跡,彷彿被那日晚間又來的一場雨水沖刷殆盡,瞭然無痕。
直待事過三日後,冉晴暖纔得到這個消息。
“此前沒有告訴你,是想先找一找看,或者一兩日後他就會回到大家眼前,可這三日裡何掌櫃幾乎把萬安城給翻了一個底朝天,不但找不到人,連一點有價值的消息也沒有得獲。”王烈一臉愧色,“抱歉,當日我該陪南連王一同去的。”
冉晴暖覆眸無聲,因爲面具覆顏,不知是悲是怒。
靈樞瞪了丈夫一眼,向好友垂首:“晴暖,對不……”
“不需要說對不起。”冉晴暖揚瞼,兩汪靜水無瀾,“王爺是爲了家父才捲進這場紛爭,不是你們的過錯。”
如此,王烈更感內疚:“不管怎麼說,也是王某考慮不周,這裡畢竟是萬安城,強龍難鬥地頭蛇,何況還是一國之君,我不該讓他獨自面對那個狡詐多疑的太子。”
靈樞喟嘆:“我也該在事前多加提醒,若是多告訴他一些太子大哥的處事之道,興許還能防患於未然。”
冉晴暖擺手:“事情既然演變至此,悔之無益。無論阿岸此刻身在何處,太子至今沒有對外宣佈捉住了異國刺客或是細作,意味着他另有打算。以二位看,我們是靜觀其變,還是着力突圍?”
“這……”王烈不知是該佩服還是詫異:這位南連王妃的反應也太冷靜一點了罷?失蹤者是她的丈夫,尤其還是落在那個太子手中,箇中的險況她當比誰都清楚,怎還能保持這一份清醒?
“無論是靜觀其變,還是着力突圍,都需要確定太子大哥到底想做什麼。”靈樞道,“我先去探一探他的口風。”
“不行。”王烈面色一緊,“別忘了他之前留你一條命是爲了引遂岸出面,現在遂岸已經被俘,你這個時候去不是送死?我已然疏通過了,等下你們兩人先換上太監的衣服,到外宮再換成侍衛的裝扮,我這就帶你們出宮。”
靈樞翻個白眼:“他如果想殺我,這三天裡哪一時不可以?王大俠不會認爲他還要等着閣下確定找不回南連王之後纔想起陷身於深宮的裡的妻子罷?”
王烈啞口無言:這的確是一個致命的疏忽,實則在此次進宮前,他憂懼如焚,深恐自己尋找南連王的這三日內,妻子已遭不測。
“唉,看來不是本大夫小氣,那位千惠公主的破壞力真真驚人,令得閣下方寸大亂,心有旁騖,以致犯下這等低級錯誤。”靈樞忽道。
王烈蹙眉:“好端端的,你又提起別人做什麼?”
靈樞柳眉一揚:“當然是因爲……”
“小心音量。”冉晴暖指抵脣前,“莫驚動了巡夜的太監和嬤嬤。”
王烈搖頭:“不必擔心,章嬤嬤已然確認這座豐秀殿裡的人皆用過了晚膳,決計是一睡到天明。”
“……”這位還真是塊木頭,她何嘗不曉得王大俠敢趁夜前來必定有所準備?她轉移話題,是不想他們夫妻失和,他竟然還要費心提醒?端的是有勞了呢。
正當此時,外間燈光大亮,有尖聲宣召:“皇上召王美人侍寢,請王美人速做準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