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煉很快就見識到了他化自在天的修行,他很特別。沈煉見過玄都,見過菩薩,見過睥睨萬物的猴子,見過法力無盡的鎮元子,這些都是世間最頂尖的一小撮人。
可是魔主留給他的印象,甚至要蓋過這些人,不是因爲他比那些人都強大,而是魔主身上有一種永恆的味道。
魔主身上沒有施展任何法的痕跡,可是沈煉清晰感受到一股古老、幽秘、無限的力量逐漸包裹着他,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湖水,或是無處不在的月華,並不是那麼凜冽,可是你總也逃不掉,並且這力量生生不息。
而魔主本身呢,他像是化成了輕快又自在的風,你能感覺到他的悠然自得,卻又撲捉不到絲毫行跡。你以爲你把握住了他,轉眼他就溜走了,在你毫無察覺的情形下。
沈煉很少遇到他完全沒有沒法把握的人物,玄都是個例外,清水是半個例外,但這兩位理所當然有這等表現,魔主雖然玄妙莫測,可是事實上他還是要差清水和玄都一段難以逾越的距離,甚至未必能超過菩薩。
故而魔主的奇妙不完全是因爲他自己的修爲,還有他本身的緣故。
人可以像風一樣奔跑,但終歸不是風,魔主天生就是自由自在的風,因此纔會讓人那樣沒法把握。
沈煉很清楚,如果他動手,將是沒有目標的。
哪怕魔主正對他微微笑着,眼睛眯起來,像是月牙兒。
沈煉確實沒有動手,他退了一步,這一步沒有多遠,如果用尺子量,那就正好一尺。這麼一尺的距離,對於仙家來說,實是不算距離。
可是魔主怡然自在的神色,終於出現了變化。沈煉退了一步,卻在這一步之間,演化出天空海闊。他的背後自然是魚籃觀音所在,魔主要抓住魚籃觀音,必然要越過沈煉,要越過沈煉,就得過那海闊天空的一尺。
他過還是不過。
魔主搖着頭,嘆息道:“方寸之地,演繹大千世界,這樣的道,已經難以挑剔了。”
他說着難以挑剔,卻真的一步上前,走進了那海闊天空的界域。足下不再是大殿的水磨石,而是無垠的海,他看不見沈煉,眼前的景色都是一樣的。
魔主一步能到天涯海角,卻不能一步越過這片海。
因爲這片海就是沈煉的靈臺所化,靈臺便是心靈,有句話說的好,心是無限的。
魔主能跨越天涯海角,但也不能跨過沈煉的心。
可是這片無垠的心靈世界,未必就能一直持續着。
故而魔主並不急迫,他坐在水波上,紋絲不動。
如果比定功,魔主絕不會比任何高僧大德要差,如果沈煉沒有改變,他可以坐在這裡千年萬年,前提是沈煉捨得這千年萬年。
沈煉捨不得,故而海上起了風浪。
風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鋒利,浪的頂端是看不見的,好似整個海都翻轉過來,那是比擬開天闢地的力量。
海上的大風大浪,那是人間任何地方都沒法演繹出來的,唯有在沈煉這靈臺世界中,可以恣意出現。
這裡一滴水的力量,或許能砸塌人間一座山,一縷風或許可以毀滅一個人間國度。可謂違背常理至極,但於此處,那都是正常的事,天經地義。
魔主盤坐着,任由風吹來,浪打來,他身子左搖右晃,就是不倒下。
像一個不倒翁,無論多大的力量,都不能讓他倒下。
天上凝聚起烏雲,在醞釀無可想象的暴風雨,配合着聲勢滔天的風浪,彷彿可以摧毀一切。
魔主不再坐着,他站了起來,開始勇敢地同風暴搏鬥,他足下踩着那些聲勢驚天的海浪,搏擊長風,逸散的拳勁碎了烏雲。
他做這一切時,身子如同一株古鬆般挺拔,傲立在無垠的海洋中,沒有任何事物能將他擊倒。
風終於停了,海也平靜下來。
魔主淡然看着一切,悠然道:“我降下衍虛這具化身時,最大的收穫便是知曉了聖賢之道,他們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我都沒有去做,唯獨領悟了這個‘平’,亦是聖賢之道的精髓,這使我超越了此前任何一位他化自在天,聖魔一體。”
他說話的同時,一股古老又浩然的精神力量開始蔓延。魔主足下的海水都彷彿成了碧血,蒸騰着古老的聖賢之力,虛空似吟唱着古老的歌謠,那是對諸子的禮讚,天地間法理交織着,冒出刺目的白光。
沈煉動了手,便露出了破綻,魔主就藉着這破綻,用出聖魔一體的絕世神通,要破開沈煉的靈臺世界。
整個世界都崩毀了,無數星星點點的光輝灑在大殿上,那是沈煉的精神之力,偉岸又神聖。魔主負手立在沈煉身前,擡首注目那些星輝,雖然那些星輝極美,可是沈煉清楚,他注目的不是星輝的美麗,而是欣然於自己的戰果。
很快那些星輝都消散了,空無的大殿顯得格外寂寞和蕭索。
魔主淡淡地說道:“沒有什麼是不可摧毀的,你還有什麼可以依仗呢。”
沈煉收不回半分自己散去的精神力量,它們被摧毀的很徹底,絲毫不留痕跡。論起精神方面的手段,魔主實是此道的祖宗,旁人都玩不過他。
沈煉沒有頹喪,他只是沉默着,在沉默中顯示力量如同古老的宇宙,不熄滅的星辰。
他似乎不存在了,因爲他整個人都和青霞山結合在一起,在悠久的過去,這裡有偉岸到不可思議的力量存留過,他的阿賴耶識追溯着時光,將那力量從那悠遠的過去中引渡到現世來。他做的事,跟當初彌勒對清水做的事異曲同工。彌勒也是通過引渡靈山過去諸佛的偉力,擋住了清水的攻伐。
沈煉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正是因爲他見證了彌勒的所作所爲,因爲清水道君參悟他阿賴耶識的道氣時,沈煉亦看到了清水道君受傷的那一幕。
當然如果沈煉不是在青霞山,他做不到這一切。
過去終於和未來出現一剎那的貫通,這一瞬間,魔主出現了畏懼的心理。他感受到了那無可比擬的至強偉力,神似他記憶深處那尊佛陀以及那尊道主。
他化自在天阻過佛陀的道,阻過太乙道主的道,因此那時候的他化自在天都消弭了,但那股記憶,終歸遺留給了現在的他化自在天。
沒有人可以使他化自在天畏懼,但佛陀和道主是例外的。
魔主雖然撲捉不到沈煉的行跡了,可是他分明感受到一雙經歷過滄海桑田的眸子,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注視着他。那是超越時光的力量,神秘高貴並且浩瀚無邊。
沈煉冷靜到了極點,亦高貴到了極點。他不知道自己在何處,只是驀然間生出藐視魔主的心境,因爲他應當有那般自傲。
世間最大的恐懼不是你將要被毀滅,而是你不知道何時會被摧毀,但知道自己遲早會被摧毀,魔主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他化自在天自然不會消亡,可是魔主會。
正如國王死了,還有新的國王。
他好不容易修行到今日,並不想消亡。突然間他冒出後悔的念頭,也許他不該來。
面對諸佛菩薩中最具智慧的文殊,他都沒有這樣的念頭生出,可是此刻,他不禁有了這樣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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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主想要逃,他不但心裡這樣想,也這樣做了。
一道奪目的光芒從大殿飛出,這時候月剛剛升起,泄出清妙的輝。聖魔之力,如同亙古就存在的長河,滔滔不絕地展現,如長虹驚天,若江河到海,將要跨越遠空,抵達某個不可言說的玄妙空間。
那就是欲界,他化自在天的老巢。
可是沈煉不許他化自在天就那樣逃掉,一道清泓追溯着長虹,比閃電還要快。
就好像世間本來就有了最快的物質出現,但居然還有更快的物質緊接出現。違背常理,顛倒真實,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清泓裡面蘊藏着的是劍氣,那是他化自在天都爲之顫抖不已的劍氣。聖魔之力的防護,在劍氣面前,如同窗戶紙一樣被切開,奔馳的長虹,被攔腰截斷。
似乎他化自在天不可抑止的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令聞者傷心,見者悲泣。
長虹爆裂成七彩,那是七情的力量,將要朝四方逸散。
他化自在天可以寄託衆生心魔裡,只要他逃脫了一絲,就不會被毀滅。
劍氣毫不容情地將七情之力剿滅。
虛空變得澄淨,而青霞山上三隻大妖都癱倒在地上,此前他們在青霞山佈下了三才大陣,可是在剛纔,所有的力量都被抽走了。
那劍氣的本質不屬於他們,可是劍氣能如此可怕,有它們一份功勞。
沈煉緩緩坐下,他很疲憊。
魚籃觀音化身的漁女款款從神龕後走出,她略帶遺憾道:“可惜沒有消滅他。”
沈煉道:“如果我會阿彌陀的因果之道,他就逃不走了。”
漁女深深看着沈煉道:“你想問我阿彌陀的因果妙法在哪?”
沈煉道:“你知道麼?”
漁女道:“在極樂世界,在菩提樹中。”
沈煉道:“你似乎不完全是觀自在?”
漁女微微一笑道:“何以見得。”
沈煉道:“我見過菩薩,也見過你,你們的關係讓我想起了,朝小雨和白蓮花,但有所不同,就像是一對並蒂蓮。”
漁女道:“你的比喻很恰當,這其實是一種修行,菩薩有未了的事,又不想自己沾染因果,便有了我,如果我圓滿了,菩薩自然也就圓滿,那時候我就不存在了。”
沈煉沉吟道:“這種化身法倒也巧妙的很,那麼菩薩有什麼未了的事?”
漁女道:“她問過阿羅訶一件事,阿羅訶回答了她,就欠了阿羅訶的情,如果阿羅訶的道要行在地上,我就是接引那載道人出生的人。”
沈煉笑道:“我知道,這就如同孔雀佛母於佛陀。”
漁女道:“有點像。”孔雀佛母乃是佛門一段公案,當時孔雀愛吃人,將佛陀也吞了進肚子,後來佛陀從它身上出來,想要殺了它,諸佛菩薩勸佛陀不能殺,殺了它猶如殺母,於是佛陀就封孔雀爲孔雀大明王。
沈煉道:“那麼阿羅訶的道何時會行在地上?”
漁女道:“等我找到子母河的水,生出一個孩子來,自然時機就來了。”
沈煉道:“子母河的水不是隻生女孩麼,阿羅訶既然是天父形象,會用女相載道麼?”
漁女道:“正常是女孩,但有特例。”
她頓了頓道:“你就是特例。”
沈煉一笑,他道:“祝你找到子母河水,你走吧。”
漁女道:“你肯放我走?”
沈煉道:“爲什麼不能,我能抓你,自然也能放你。”
漁女沉默一會,最後道:“你要小心悟空。”
沈煉聽到了這句話,然後漁女就飄然遠去,三隻大妖也跟着她遠去。有這三頭大妖護法,只要不遇到玄都清水或者妖師鎮元子這級別的人物,天地間不能去的地方,幾乎沒有了。
他更多的是在想漁女最後一句話的含義,爲什麼她要他小心悟空。
悟空是猴子的法名,那是菩提祖師取的。
菩提祖師是道主化身之一,他取下的法名,自當有深意的。
沈煉想了一會,沒有想透,不過他不信漁女會無的放矢,因此對於猴子更加重視了。
…………
黃泉是六道衆生輪迴的場所,亦是貫穿九幽,通向天地間任何一處的神秘河流,跟時光長河俱是宇宙大道的一部分。
現在流經九幽的黃泉岸邊,許多牛頭馬面趕着一個個鬼魂往幽冥中的枉死城走去,其中一個牛頭揮着鞭子抽在一個呆立不動的鬼魂身上。
鞭子是陰神的法寶,對鬼魂極有剋制作用。打在任何一個鬼魂身上,都可以讓它疼得哭天叫地。
但是這個鬼魂依舊沒反應。
牛頭很是生氣,欲要再揮一鞭子,可是鬼魂突然對牛頭一笑,牛頭心頭的憤怒情緒突然飛快的消失了,變得木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