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熱與細雨交替的梅雨季節總是夏季中最難熬的一段。屋裡時而潮溼時而悶熱,室外時而水漫時而熾灼。四處的屋檐牆壁,無論是晴是雨,總歸是少不了那一碰便沾溼衣裳的水滴。
柳雁雪一手按着各地送來的摺子,一手晃悠着筆,極力地嘗試着去忽視那處處搗亂的年幼獼猴。冷不防一個黑色的掌印,淌着黑色的墨汁,在摺子上留下無法消去的痕跡。額角青筋暴起,終於爆發出那已積攢許久的一口氣,“阿孃!”
拂袖站起,轉身看向那翹腿斜靠在涼亭一角的母親。只見雪琴一手捏着半個桃子,一手還不忘掰下兩塊賄賂賄賂腿邊的小猴兒,“雪吉,幹得好!”
“……”伸手搶過桃子,隨手一拋,順利地將雪吉引了開去,“阿孃這是無事可做了嗎?”
眨了眨眼,“是啊。誰叫你阿爹一回京,不是被抓去書房,就是拿着請帖去宴會,完全忘了家裡還有我和你。而雁兒你也可好,日日抱着那沓破摺子看個不停。”
“阿孃既如此空閒,那這些各地分谷送來的摺子,便還是阿孃自己處理罷。如若雁兒沒記錯,雪茗谷的谷主好像還是阿孃。”
“嗯?那要不我現在傳位給你?”
“……”
“噗嗤!”捂嘴笑了個不停,“瞧你這小臉癟的。有時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吹了聲口哨,片刻間懷裡就多了個毛茸茸的東西。
“當初老頭兒和老頑童爭着搶着,要將畢生所學傳授與你,我現今當真後悔選擇了老頭兒。瞧把你教得,闆闆眼眼,假正經。”揉着懷裡的金褐毛獼猴,“哪怕讓那和老頑童鬥了一輩子的劍鬼收你爲徒,也比冰雪老頭兒好。不過,聽聞劍鬼已經收了徒弟呢……”
“阿孃。”用一份摺子將母親的話打斷,防止她再吐出什麼駭人的語句,“瞧這個。”
“這是……”停下手中摸猴的動作,皺了皺眉,“焱國分谷那事兒?你爲此親自去了一趟,還未搞定?”
“是也不是。只是對方竟破了江湖規矩,對雪茗谷谷中病人出手不說,還對雪茗谷各地分谷糾纏不停。”
“血色江湖,誰又沒點兒病病痛痛?凡是在江湖立足的,沒人敢不給我們面子。”抖了抖手中的摺子,“你確定是影門?那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江湖萬事屋?具體說來聽聽。”
尋了一片空處,在母親身邊坐下,伸手搶過雪吉,摟在懷裡,“早在今年四月,焱國分谷來報,說收留了一個爲逃避追殺,尋求我們庇護的年過三旬的男子,分谷卻因此不斷遭到追殺者的挑釁。來襲者均三人成隊,使三葉飛刀,明面上看,自是影門的暗閣無疑。眼見焱國分谷就要撐不下去,周圍的分谷也陸陸續續遭到襲擊,我便藉着兩國戰起施救難民之際,順道去了趟邊境,會了會影門門主。”
“影門怎麼說?”
“雪茗谷是江湖醫者,影門是江湖生意人。醫者有醫者的原則,可生意人也有生意人的信譽。我們影門只是在完成客官的需求而已。且不論在下對此事並不知情,哪怕知情,我們影門也理應尊重客官的一切決定。不過,雪少主若是能出價更高,對於雪少主的任何需求,我們影門自是樂意相助。”學着影門門主那一副油嘴滑舌的嘴臉。
”也就是說,影門將此事撇了個一乾二淨?若不是影門暗閣所爲,那便是第三勢力冒充;若是暗閣所爲,那也只是爲了滿足客官需求,不是影門本意。“
“嗯。瞧着這事兒必有蹊蹺,我就讓阿源使了點幻術,明面上讓那人死於無藥可救,實際上卻將那人兒帶到了主谷。怎料到……”
“有阿源的幻術,竟還追到了主谷?如此,目標是到底是那病患,還是我們雪茗谷?”將摺子上的內容再讀了一遍,“可曉得那人身份?”
“觀他當時的衣着與身上所佩之物,不出意外的話,當是哪個定遠軍將領麾下的幕僚。”
“定遠軍的幕僚……”將手中的摺子遞迴,目光變得深邃,“看來此事牽扯甚廣,和京城這攤渾水脫不了干係,即便是雪茗谷也難以全身而退。方且按兵不動,看看近日京城走向,再做決定也不遲。只是……”用手指接過頭頂滴下的一滴水,將其凍成了冰,“雁兒,你武功不濟,就會些輕功,靈力又不能在外人面前隨意使用。往後出門還是小心些,儘量讓阿源寸步不離。”
“當初半路將阿源喚走的不是阿孃你?”
“此一時,彼一時。”
“……”嗯,阿孃說什麼都對。
。。。
空蕩而整潔的偌大房間,讓人有着一種無人居住的錯覺。一個錦袍公子疲倦地趴在書案,一隻玉白的貓兒慵懶地睡在窗沿。
撲棱。一隻小巧的麻雀穿過門縫,三下兩下便熟門熟路地落在了案上,賀昆槿枕在額頭下的手指邊。偏偏頭,擡擡爪尖,猶豫半晌,還是輕啄在她的指尖。
反射性地驚起,尋劍。卻瞧到那似乎一臉無奈的麻雀,緊繃的身體瞬間歇力,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抖了抖指尖,光芒一現,籠罩房間。對着鳥兒,翻了翻白眼,“莫嚇我,小爺爺。”
“誰是你小爺爺?”熟悉的聲音卻在背後響起。轉過頭,只見那玉白小貓,四腳拉長,伸着懶腰,站在窗沿。
“欸,咋又附到阿鈺身上去了?若是讓蓉兒曉得,定少不了一頓抱怨。阿鈺是蓉兒的特權,小爺爺您以後可要記着咯。”捧起那無辜的麻雀,將其送到窗邊。
“我是你師父!不是什麼小爺爺!”芒狀的貓眼眯了眯,瞬間將那原主的慵懶與呆萌卸了個乾淨。
“對着阿鈺叫師父,徒兒我於心不忍。”將貓兒拎着頸皮提起,無視貓眼中的哀怨,“您是我爺爺的弟弟,又如何不能叫您小爺爺?”
“朝青!你這混丫頭,不孝徒弟,快放我下來!”在空中張牙舞爪,卻奈何不了賀昆槿絲毫。
“瞧,這是小爺爺您自找的。若是方纔那麻雀,我又怎拎得着?”將貓兒放到桌案,自己坐下,與其平視,“得了,放下了。師父您現在鬧也鬧夠了,可否說說那值得您親自帶來的消息?”
“這德行,和你爺爺一個樣兒。師父我來瞧自己這差點就要白髮送黑髮了的徒兒,就偏得帶着個消息?不曉得的人,還以爲我是你的徒弟呢。”貓兒專注地低頭舔着自己的右爪。
嘴角抽了抽,着實受不了這違和的畫面,“師父您能先別舔了嗎?”
擡頭,眼刀,“這是那貓的生理本能,我控制不了!”
不忍直視地撇開頭,“所以,師父可是打聽到了什麼?那個據說喪命沙場的軍師郭奇,可還有可能活着?衛康送去的那從囚車上取下的飛刀,可能讓師父聯繫到何種江湖門派所使用的暗器?”
“影門。”一個哈欠,滿室魚腥。“江湖萬事屋。只有你銀子不夠的,沒有影門做不到的。”
“哦?”
“三葉飛刀,有進無出,除非你挑肉剔骨。影門暗閣所獨有。”
“如此,竟還能刺殺幾個俘虜失手?”左手拿起一根毛筆,三指頂筆轉起了圈,“真的?假的?故意的?”
“哼,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就爲了迷惑衆人的眼。那飛刀乍看之下與三葉飛刀一般無二,可行內人若是細看,便會發現其中端倪。暗閣接過單是真的,可接的單本身就只是個幌子,刺殺焱國安排在定遠軍內的樁子,徐晃一筆,目的卻是拿到三葉飛刀。”
“冒充,仿造。那郭奇呢?可是死透徹了?”
“難說。藉着戰場之手欲將其除去,以絕後患,卻被他逃了。冒充暗閣,追殺了一路,也不曉得是否已得手。機率嘛,七三開。七分死,三分活。這條路你估計是走不通咯。”蜷成一團,梳理着自己的毛髮。
“不通也罷,本就只是爲了證明猜測。多此一舉,錦上添花;少此一步,也無傷大雅。”放下筆, “不過有一點我倒是有些想不通,製造□□也好,滅口也罷,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冒充影門暗閣?身份不明的一幫殺手不是效果更好?”
“這就與影門的性質脫不了干係了。只要荷包足,世人皆可僱傭影門,而一切線索到了影門,你若是銀子不夠,那些線索也就相當於到了頭。影門立足江湖,憑的便是它的信譽與它手裡那無數把柄。無論你是世家貴族還是皇親國戚,在影門,就得循着影門的規矩。”
“比起因可能留下漏洞而擔驚受怕,倒不如一開始便擺明線索讓人查,反正無論如何都會碰到影門這塊軟不得硬不得的豆腐。如此看來,這幕後之人倒是家底豐厚。”起身,抱拳,行禮,“弟子朝青多謝師父相助。”
用後爪撓起了耳朵,“切,臭丫頭,你若真想謝謝師父我,就趕緊辭了這個勞什子王爺,回來把劍宗和幻靈族都給我接了!”
苦笑了笑,三指一捏,“時候不早了,師父您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罷。”白色幽光一閃,一聲貓叫,再度看去時,貓眼中的靈氣已無。
“誒!臭丫頭!你竟敢強破我的術法!!”那暴跳的聲音,依舊在耳邊迴盪。
。。。
不大的房間,入眼處便是滿案的精緻半成木雕。愈往裡走,那形形色.色的精巧製品更是玲琅滿目。書案前的人兒深低着頭,全神貫注地捏着一把小刀,在半截短木上摳摳削削。嘴角擒着一抹滿意的笑。
“衛康?”竟有些不忍打斷。
“殿下?”慌忙放下刀,小心翼翼地將木塊立在案上,“您怎麼親自來了?”
“來看看你又折騰了些什麼。”指了指門旁的桌案,“京城模型?”
“嗯。”一個燦爛卻帶着靦腆的笑,“本估摸着今年便能製成來着,怎想到現在單單一個東市都未制好。”
“敢情你這幾日忙得腳不着地,是去勘察京城構造了?”酒樓,茶肆,行人,街道,雖然僅僅是偌大京城的一角,可那木雕,卻逼真到每個細節都蘊含着它的奧妙。“你這手藝,不介意的話啥時候教教我。得思量着弄個什麼,給阿孃和妹妹當作禮物。”
“嗯!不過殿下要是像我這般,挺費時的,總是忘記,得回頭瞧。”
“怎地不畫個圖紙?”
“殿下莫開玩笑了,您又不是不曉得,我最怕那筆墨紙硯。單單完成您佈置的那些臨摹,我就握筆握到手軟,這還談何畫圖紙?”
“話雖如此,今日的字帖也不能少。”衛康瞬間塌下的臉,甚是好笑,不由地想再逗着瞧瞧,“本想尋你一同去趟定遠軍駐地,不過既然你無空,我便帶你阿姐去罷。”
“啊?”
“忙你的事罷。”勾了勾嘴角,又似乎想到了什麼,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案上,“昨日去商討王府修建事宜時,瞧你盯着人家工部員外郎孫大人兩眼發直,就思量着,是否該給你尋個師父了。”
“殿下,我……”說不清是驚喜,是詫異,還是惶恐,“我已拜在劍宗少宗主您的門下。”
“你修習劍法,本就只是爲了多個傍身之能,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的外門弟子,不作數。衛康,你也十四了。你既有着此等天賦,就應當尋個師父好好學,莫要暴殄天物。當然,尋與不尋,均在你的心。”指了指案上的東西,“你若是心動,決定拜孫大人爲師,有三個選擇。”
“其一,拿着我的名刺登門拜訪,便說是我推薦,孫大人看在我的薄面,定不會拒絕。只不過此番作爲,到底是爲你尋了個師父,還是逼了孫大人站隊,便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其二,拿着我的名刺登門拜訪,屏退他人,說是偷了我的名刺,只爲登門一見。孫大人看你如此真誠,定會考慮。只不過你回來,就得老老實實挨一頓板子。”
“而這其三呢,便是下回商論王府事宜時,你自己尋機會。我對於你拜師的事兒毫不知情,也將永不知情。能否說服孫大人,全在你自己。”
少年低着頭,首次認真地思考起了自己的將來。
賀昆槿滿意地點了點頭,擡步向門外走去,欲留下一個安靜的空間,讓他選出屬於自己的人生路徑。
“殿下。”堅定的聲音。
止步,轉身,詫異地挑了挑右眉。
“我……自己去尋孫大人。”將賀昆槿的名刺遞迴,俯身,下跪,“不孝弟子衛康,多謝師父成全。”
“咂咂,這話說得我有多老似的,需你孝敬。”伸手將那正欲叩首的人兒拉起,“拜甚拜?我早便說過,除非必要,莫在我面前磕磕拜拜的,長針眼。”壓住嘴角的笑意,轉身離去。
無奈地瞧了瞧身後的影子,“跟着我作甚?”
“隨殿下去定遠軍。”
“你的木質三葉飛刀呢?還未製成罷?”
“那原來叫三葉飛刀啊。不怕不怕,我只是好奇其中的構造,回來再繼續也不遲。”
“……”更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