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姻緣

輕輕推開窗扉,讓午後的陽光清洗着這病氣瀰漫的房間。將滾燙而又四處敲響着痛意的身體費力地挪到窗前,伸伸脖子,貪婪地汲取着窗外的清爽與雀躍。可方一吸氣,那涌入鼻腔的清風便給斑駁的心肺帶來陣陣刺痛,一陣乾咳帶着嘔血。

將帕子緊遮嘴前,靜待咳嗽停歇。費力地舒緩着呼吸,讓時間恢復着那憋得泛起了血絲的眼。將帕子舉到面前,上面的顏色依舊是那麼的刺眼。皺了皺眉,聳了聳肩,任由帕子在身側的火盆裡慢慢泯滅。

繁花似錦的京城外郊,吆喝的商販,跑馬的少年,踏青的公子與小姐。一切似乎都如同八年前,卻又似乎都已改變。再次回到這一切的起點,賀昆槿不清楚自己是該憂愁,還是該雀躍。憂愁自己即將面對的暗潮,雀躍自己起碼能活着回到起點。

咚咚。

“進來。”端起茶杯,用已涼的茶水漱了漱口,卻絲毫沒有洗去那滿嘴的腥鹹。

腰間配劍的少年,不知何時起已經褪去了最初的稚嫩與靦腆。將一碗黑褐色的藥,遞到賀昆槿眼前:“殿下,該喝藥了。”變聲期的古怪聲線。

“曉得了。放着吧。”把目光移回窗外,避開那沖鼻的藥味兒,悄悄地撇了撇嘴。

“阿姐說一定要瞧着殿下喝完的。”手中的藥碗,遞地更靠前了一些。

銳利的目光掃向那毫不退步的人兒,心頭的苦水積成潭,溢了又添,“又是李太醫開的藥?”

“嗯。自那日殿下蠱毒發作,將葉將軍和護送隊伍嚇了個半死後,殿下的藥就都由陛下派來的李太醫開了。”卻見賀昆槿的目光再次移回了窗外,“殿下還是儘快喝了吧,快些好起來。像這樣,在京城外郊卻不能進去,也怪惱人的。”

“就這麼想去京城看看?在這兒住瞭如此多日,爲何不自己去?”挑了挑眉。

“……”第一次來,不敢。

衛康癟着的臉竟讓自己的心情好上了稍許,笑了笑,還是決定放過這單純的少年,“罷了。喝就喝罷。”望着少年的眼,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接過藥碗,仰頭,閉眼,下灌。

擰着臉,傾了傾乾淨地不剩下任何渣的碗,“喝完了。”

伸手接碗,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卻並沒有發現任何端倪,“殿下好生歇息,衛康先行告退。”行禮,轉身離去。並沒有注意到賀昆槿嘴角得逞的笑意。

聽聞衛康的腳步聲已經走遠,這才轉身,後退,自窗沿上端起了那仍舊裝着滾熱黑褐液體的碗,“何必呢,爲了碗無甚作用的藥,浪費我的靈力。”捏着鼻子,咂咂嘴,轉手將液體盡數倒入了火盆,將火熄滅。

些許踉蹌地站起身,走到牀邊角落,頗爲無奈地看了看那已摞得高及小腿的藥碗,聳聳肩,將手中的碗於它們相接。可碗與碗觸及的瞬間,注意力卻被吸引到了門邊。瞬間明白了來者的意思,嘆了口氣,很是疲倦。

“我就思量着近日來爲何藥碗會愈來愈少,怎曾想到,是殿下有着收藏藥碗的特殊嗜好。”衛安的聲音,格外刺耳。

苦笑了笑,坐在牀角,“難怪今天送藥的會是衛康。敢情是你這個姐姐故意拿弟弟當了誘餌。”

“不讓阿康先來,我又怎能擺脫殿下設下的幻覺?”將手中的另一碗藥放在了桌邊。

“你既知道,就更應明白我爲何不喝那李太醫開的藥。他尚因我,連病患的性別都分不清,我又怎能去喝這種自找的不對症之藥?”

“我瞧殿下是誰的藥都不喝吧。”將藥推到了賀昆槿面前,“我記得殿下曾說過,殿下所使用的此類幻術,大都只是將一個暗示植入受者心間,使其相信、忽視、遺忘一些細節。所以,李太醫的藥本就是對着真正的殿下所開,只是幻術讓他忘記了他所摸到的脈象的性別。”

“所以,”再將藥推得靠前了一些,“殿下還是莫要再尋藉口了。”

“他開的藥對症不對症又如何?天下僅此一隻的燚教炎蠱,他莫不成能解?”仍舊將藥潑入了火盆,將碗隨手一拋,不偏不倚地接上了角落裡那一摞的碗。

趁着重傷昏迷,被人灌了一個月的藥,那味道至今都還殘留在口間,又怎會自討苦吃,喝了這些根本毫無作用的東西?況且……

“我出去走走,不必跟着。這幾日待得腿都麻了。”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外,“告訴葉將軍,我已無礙,明日便啓程罷。”

。。。

快步穿梭於京城街道,無視了旁人的目光,更無視了此行的終點。方纔書房內祖父的話語仍在心頭揮之不去,滿腔幽怨,無處訴說,無處發泄。抿着脣,攥着拳,壓抑着的情緒爲那秀美的臉龐,鑲上了一層冷峻的輪廓,竟在這烈日炎炎的夏季,讓寒意泄滿了周邊。

三皇子?他們竟籌劃着將自己嫁給三皇子?那種把身邊人的命當草芥的三皇子?

那侍女遍體鱗傷的樣子,再次在腦海中浮現。

開什麼玩笑?!

快步靠近,冷不防驚起一個寒戰,“小姐,您可得消消氣,”指了指自己的袖口,冰渣一片,“寒氣都外泄了。”

猛得頓住腳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寧源的臉,再三確認着自己並沒有隨意讓靈力外泄。低頭看了看那袖口,整片整片的冰花,將袖子凍得僵硬,沒有分毫在這烈日下融解。抽了抽嘴角,再度望向寧源的目光中,帶着恍然,帶着羞惱。

“莫拿你那三腳功夫唬人了。”轉頭看了看,確認倆人的對話,旁人並不能聽見。

“我有何辦法?誰讓我那偏讓我叫師兄的師父大人,傳了根靈羽,未待教會我些什麼,便棄我而去了。”嘟着嘴,聳着肩,“就連這兩把刷子,我都是從谷……從夫人那兒舉一反三偷學的。還好幻術寒術,都是靈力本源。”

“接着編。”清楚地知曉着寧源的師父並未棄她而去,兩人的分離只是爲了更好地再聚。

“……”揮了揮手,解去幻術,“無論如何,總歸是讓小姐您停下來了。再這樣走下去,待到了外郊,您就得和您的未婚夫見面。”

一個銳利的眼刀。

縮了縮脖子,“得,潛在的未婚夫之一。”

身側的寒意,這次是真真切切,“哎哎哎,大熱天的,您悠着點。”三步兩步,躲了個老遠。

看着寧源那一連串故作誇張的動作與話語,心知她是爲了自己,嘴角擒起一抹笑意。擡頭看了看那即將昏下的天色,搖了搖頭,“莫要鬧了,回去罷。阿爹阿孃估摸着也快回來了,此事還未成定局。”

“是……”

。。。

漫步來到客棧的後院,點點頭,算是回了那些沿路侍衛行了個不停的禮;揮揮手,讓他們一一退去,爲自己尋了處安靜的地兒。目光掃視着這空無一人的院子,竟在那一片灌木裡,尋到了矮矮小小的木槿,純白的花兒,一個個倔強地單生於枝端葉腋間,安安靜靜,孤孤零零。

擡頭望了望天際,西下的陽光即將離去。搖了搖頭,嘆了嘆氣。看了看自己那因蠱毒發作,皮膚壞死,再度被纏滿繃帶的滾燙左手掌心。

“木槿花,朝天子。朝開暮閉……快了呢。” 擡手遮住那照上臉頰的一縷夕陽,“用於我,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你竟是如此看待自己名字的?”突兀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一個激靈,急忙轉身。

不惑之年的男子,精緻的錦袍,名貴的佩環,渾身上下散發着上位者的霸氣。

眨了眨眼,尋着那早已模糊的記憶,將印象中那總是徘徊於母親緊閉的房門前,留給自己嚴酷背影的人兒,與這被歲月與經歷洗刷過的臉,做着細緻的對比。心頭嘆了口氣,並不歡喜這早到的再聚。

“罪臣賀昆槿參見陛下。”咬牙忍着身上的痛意,俯身,下拜。卻被一隻滿是繭的手,擒住了胳膊,入骨刀傷的一陣麻痛,厚痂開裂,抽了口涼氣,下意識地縮起,卻又片刻間回想起了手主人的身份,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來人似乎察覺到了些什麼,乾咳兩聲,將手收回:“連聲‘父皇’,都不願叫了麼?”搓了搓指尖,藉着夕陽看到了那粘稠的紅色液體,皺着眉,瞧向賀昆槿那已滲出了血的左袖,“竟搞得如此狼狽。”

仍舊是艱難地完成了下跪,沉默不語。

凝視着眼前這自己從未關心過的倔強兒子,心頭滿是愧意。未曾滿週歲便被笙兒帶走,被朝大哥收養;八歲時,養父與妹妹被綏王斬殺於眼前;十一歲被先皇下旨,送往焱國爲質;之後又因自己的旨意……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將其面對。

“哎……”長舒一口氣,“你既自稱‘罪臣’,那便說來聽聽,何罪之有?”

“身爲臣子,卻險些忤逆陛下旨意,是爲不忠;身爲人子,卻無法保證自己的性命讓父母擔憂,是爲不孝;身爲皇子,卻挑動戰爭讓百姓遭難,是爲不仁;身爲質子,卻擅自挑撥兩國關係,是爲不義。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故爲罪臣。”

“……”品味着這每一句話的深層含義,敢情這兒子是在拐着彎罵自己?

夕陽完全落下,木槿花悄然藏去,偌大的院子裡,只剩下了這生澀而又陌生,尷尬而又彆扭的父子。

“起來!”盯着那已然跪不穩卻還在強撐的人,無名的怒火涌上心頭。

低頭不語。

“朕讓你起來!你要怪朕可以,但別給朕在這兒糟蹋自己!你做的事兒,都是朕的授意!你失的算,也都是朕的思慮不周!再不濟你也是朕的兒子!朕管他什麼火蠱,炎蠱,焱蠱,燚蠱,朕既能滅了焱,就定能尋到人,解了你這蠱!別再讓朕看到你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熊樣兒!聽到沒?”衣袖後甩,喘着粗氣。

踉蹌地站起,依舊是低頭不語。

“啞巴嗎?!”

“是。”

“……”到底是什麼,讓一個弱冠少年,變得如此壓抑寡言?思量着,是不是該將那些戰俘,一一處以極刑,將兒子的心頭之恨,多少解解。再度瞟見那袖管的血跡,想起了一個月前的事兒,“內奸的事兒,爲何不查了?”

“因爲不是內奸所爲。”平平淡淡,沒有半點情緒。

咀嚼着這話中話,不是內奸,那便是……無由來的又是一陣怒火,“在你眼中,朕就是這種置軍國大事與自己兒子性命於不顧的皇帝?”

“不敢。只是……泄密者,定是尋不到了。”

“……”將牙齒咬得嘎嘣作響,既怒於始作俑者不顧手足之情的險惡用意,又怒於賀昆槿的冷漠麻木事不關己,“你既回來了,待身體妥了便給朕上朝,學着處理朝政。通敵叛國這事兒,不管是誰,朕都定不輕饒。你給朕查!狠狠地查!朕到時候派些好用的人手給你。管他開國功臣,宗室貴族,皇親國戚,既把注意打到這上面來了,就別想全身而退。別顧慮,朕給你撐腰,可曉得?”

“臣……遵旨。”一回來便被當槍使嗎?

“臣?”

“兒臣遵旨。”

隨着父皇的步伐,漫步回到室內。一路深低着頭,不知在想着些什麼。室內的燭火明明暗暗,將那神色不明的臉龐,更是照得晦澀不清。一路行來,竟沒有再見到第二個人影,想必是早被驅了個乾淨。既如此,那此番對話,也就變成了那九五至尊的密旨。想想這旨意所將帶來的無盡糾纏,心,更是累了個徹底。

“聽聞,你與已故的佘王……”尋了處桌椅坐下,指了指對面的椅,“祁皇的長子相識?”

順着其意,與之相對而坐,“是。”

“既如此,祁太子佘湛,也就是佘濤的二弟,不日將訪京,此事便交給你處理罷。”手指在桌邊畫着圓圈,似乎欲將需要交代的事兒一一勾選,“不懂的就多問問。問你太子二哥也好,問你大哥景王也好。”擡頭注視着賀昆槿,“你可是有個舅舅乃大理寺卿?”

挑了挑眉,不明其意。

“聽聞他是笙兒,你母妃的兄長,名喚……秦……爍……來着?”

“……似乎是,記不大清了。”秦爍,莫非……是大伯朝凌爍?他何時成了阿孃的兄長?還入仕當了大理寺卿?

“如此,便不必再給你再尋個先生了……有些事,可以多問問你舅舅的意見。”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些別的什麼。

“……”可惜,以自己現在的身份,定不受大伯待見。

“槿兒可是及冠了?”

“嗯……”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切稱呼一驚,“今年年初。”

“那也該建府封王了……便王號冀罷,希冀的冀。改日讓工部給你尋個合適的地兒,建王府。下人、屬官、護衛什麼的,也該配齊了。”

“多謝父皇……”不祥的預感。

“既已及冠,槿兒可有中意的姑娘?”望着賀昆槿的雙眼眯眯,將那帝王的威嚴卸了個乾淨。

“……”敢情這還是一條龍服務?雞皮疙瘩起滿全身,臉上憋着的是說不出的怪異神情。

“既沒有……”捋着下巴上的鬍鬚,似乎在斟酌着合適的人選。眼角一擡,想起了皇后的提議。觀今局勢……似乎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自己能說有嗎?此般箭在弦上,可如何是好?

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詭異的危機,卻沒有絲毫挽回的餘地。

“柳相幼子柳澤坤的獨女,閨名似乎是喚……雁雪。槿兒看,如何?”

“……”不如何,又能說嗎?

“那便如此決定了罷。”起身,繞過桌子來到賀昆槿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身體好了就儘快回京,看看你母妃和妹妹罷。蓉兒爲了你,都快把朕的皇宮給掀了。天色已晚,朕就不久留了。”

連忙起身,“兒臣恭……”

擺了擺手,“你身體不適,無需多禮。”

“送父皇……”

望着父皇遠去的身影,遠處傳來此起彼伏叩拜的聲音,心情很是沉重,很是疲憊。柳相幼子的獨女,定是很受寵的一個女孩兒吧?自己已經如此,難道還要將一個無辜的女子牽連?只可惜,任何拒絕的自由,從不握在自己的手裡。

這利益的漩渦,權利的中心,又有誰,能夠獨善其身呢?

跌坐在桌角,揉着抽痛的眉心。無論千般不喜,百般不願,可自己,身爲皇子,身爲這有着皇子之名,卻無皇子之實的“皇子”,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殘忍地伸手將那豆蔻年華的少女,拉入這無底的泥潭,淹得尋不到影。

煩躁地摁了摁眉心,遮住那一閃而逝的,由三個芒狀光點形成的圖案,兩點亮白,一點銀燦。

即便如此,也無能爲力了呢。

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咳的是怨,咳的是愁,咳的是苦,咳的是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