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昆槿、柳雁雪、衛氏兄妹、寧源與韓灼, 六人一貓踏入了這大火肆虐後的韓府廢墟。一股撲面而來的沖鼻焦味兒,與之相伴的是那灰黑色的斷壁殘垣;前廳後院的植被被一一燒成了灰燼,就連那隔壁探牆而入的樹幹枝丫都無一倖免。五人一貓就這樣踏着沉重的步伐進入了這樣一個空蕩蕩的宅院, 他們跟在那故作平靜、低着頭走在前面的男孩兒的身後, 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
男孩兒的步履很慢很慢, 他那呆愣的雙眼似乎要將這宅子內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盯穿。他似乎在努力地將眼前的廢墟與腦海中的家吻合, 又似乎在竭力地說服着自己這一切都只是虛幻的場面。他的腳步停在了那與父親見了最後一面的書房前, 他回憶着那一夜的場景,回憶着父親陰鬱的眼神、家丁的力大如牛與自己的無助哭喊。
他來到了殘缺的門前,卻收回了擡起的腳尖, 他目光暗淡,躊躇不前。他閉了閉眼, 將眼眶的淚水憋回眼內;他咬了咬牙, 逼着自己去將那殘忍的現實面對;他攥了攥拳, 壓着自己再一次擡起了腳尖。他那跨門而入的小腿肚子是顫抖的,他那看向屋內的雙眼是通紅的;可他終是跨過了門檻進入了房間, 那已貼在邊緣了的淚水卻也終是忍住了。
男孩兒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屋內,附身阿鈺的賀蓉猶豫了片刻便也走着貓步竄入了房間。賀昆槿正欲擡腳跟上,卻被身旁的柳雁雪伸手攔住,只見對方搖了搖頭,輕聲道:“給他一點獨處的時間罷。”
賀昆槿點了點頭, 靜靜地與衆人一同候在了門外。
屋內的韓灼低頭地跪在那一坨焦黑旁, 那紅得甚是駭人的雙眼已是滴不出半點淚。他用自己那顫抖的指尖從父親的屍體下抽出父親的寶劍, 痛苦地撫摸着劍身, 就好似在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父親失去性命的那一刻, 又好似在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着那已經逝去了的美好往昔。手指漸漸觸到那劍身的雙刃,一個恐怖的念頭出現, 他哆嗦着舉起了劍,將劍刃對向了自己的胸前,閉緊了雙眼。
“喵——”一聲悠長的貓叫將他嚇出一身冷汗,手中的劍順勢而落,他一愣後便是爲自己方纔的念頭而感到了恥辱。一夜之間的變故,讓他從一個衣食無憂的武林名門變成了逃命街頭的小乞丐,這個他忍受住了,因爲他並未親眼見過他人口中所說的真相,還曾抱着最後一絲幻想。可惜,如今在這散發着惡臭的房間內,在這父親從不離身的寶劍邊與這焦黑的屍體旁,他的幻想是徹底地破滅了。
“要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以後會好受些。”似乎有一個清脆的女孩兒聲在腦海中迴響,可沉浸在了自己世界中的韓灼並未去在意。
眼淚,真是個奇怪的東西。當一路逃命而來,聽聞父親死訊後又接二連三面臨性命之憂時,他的眼淚就如那流水瀑布一般,似乎永遠沒個盡頭;可當真正回到這早已不是家了的家後,親眼見到父親面目全非的屍體時,眼淚卻變成了那沙漠中的水源,可望不可求。
他似乎不會哭了。
一動不動地跪在父親的遺體前,雙手捧着父親的寶劍,不再只是一味哭泣與依賴他人了的韓灼,在這短短的半個時辰內,在一隻玉白貓兒的安靜陪伴下,他痛了很多,悔了很多,卻也想了很多,悟了很多。
當那男孩一手持劍一手抱貓踏出書房時,靜候門口的衆人明顯感覺到,出來的他與進去時的他已是不同了,他似乎長大了。賀昆槿上前接過阿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想說些什麼,卻又最終決定保持沉默。最好的安慰與鼓勵,也許就是那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寶貴陪伴與沉默。
“師父,師孃,你們進去吧。”男孩兒擡頭對着賀昆槿與柳雁雪說道,他那依舊泛紅的雙眼,此時卻含着一種深邃的平靜。
“那……”柳雁雪不知該如何將問題問出口。
“我也隨你們進去,師父師孃若是有什麼不清楚的,也好直接問我。”頓了頓,與柳雁雪那擔憂地目光相對,“師孃放心,灼兒已經沒事了。”
賀昆槿放輕腳步踏入這被火焰蠶食過的房間,一個焦黑的屍體與無數辨不清原本形狀的物品殘骸,似乎線索都被這火給燒得所剩無幾。她小心翼翼地繞過屍體來到那殘缺的桌案前,半開着的抽屜內裝滿了灰燼,桌面與抽屜的一角卻是留下了幾條仍舊依稀可見的疑似刀痕。她心頭一跳,繞到這桌案的後面,果不其然在桌案後尋到了另一具黑色的屍體,與屍體手中緊握着的那一把短刀。
她彎下腰,揮手叫來了不遠處的柳雁雪,倆人就這樣在這具意外存在的屍體上尋找起了一切能被稱爲是線索的東西。屍體的臉頰與衣物早已是被燒燬了個乾淨,但儘管如此,倆人還是可以清楚地看見屍體上那個當胸的致死黑洞。
“導致如此傷口的兵器……應該是一把劍,一把短劍。”柳雁雪擡頭看向賀昆槿,“既是短劍,那就定不是阿灼的父親所爲了。青兒認爲,這存在於書房中的第二具屍體,應當是何人?可是那兇手?”
“或許並不是,”賀昆槿指了指離桌案不遠處的那一扇破爛窗戶,“窗戶是開的。從他倒下的地點與倒地的姿勢來看,我倒覺得他更像是在兇手行兇之際從窗戶闖入救人,卻救人不成反倒因不敵兇手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又指了指不遠處的另一具焦屍,“畢竟阿灼父親身上卻見不到任何明顯的外傷,而他所在的那一片區域也瞧不到絲毫打鬥痕跡,打鬥痕跡全聚集在了桌案與窗戶的附近。當然也不排除是大火毀去了一切痕跡的可能,但我更傾向於兇手用何種方式弄昏了阿灼的父親,即將動手取其性命,或是打算點火之時,被第三者闖入打斷,無奈之下動手只得殺了第三者再繼續。”
“青兒爲何覺得他是在弄昏目標之後再動手取對方性命,而不是直接用無法造成外傷的手段殺了對方?”
“雁兒既是醫者,那可還能從他的面上辨別出他臨死時的表情?”見柳雁雪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這才繼續道,“他那扭曲的面部與四肢的擺放角度,定是無意識中感受到的灼燒之痛所導致的,這一點……我可以肯定。”雖然炙熱的來源不同,但畢竟自己是時常受着那類似的痛的,“因此,在大火燃起之時,他應當還是活着的。”
“若如青兒所說,莫非近些日子來,江湖上所發生的類似案件,均是讓目標失去意識後再點火的了?若與燚教相關,葬身火海既是教徒的榮譽,那兇手爲何會將這些非教徒的人活燃;若與燚教無關,兇手又何必如此刻板地多此一舉?莫非兇手並不是燚教徒,他只是單單爲了那傳說中的秘術而殺人,之後又用此手法,將命案栽贓給燚教?”
“我倒是覺得此事與燚教脫不了干係,他之所以一定要點火,或許是爲了隱藏一些什麼東西?”轉頭尋到韓灼,“阿灼可還記得你父親在此之前是否有過什麼異常?可能猜到點他突然將你送走的原因?”
“阿爹死之前的一段時間裡,好像一直有收到一些奇怪的信,家裡的角落似乎也被塗畫過一些奇怪的紅色圖案,阿爹與我當時都以爲是一些江湖上人的惡作劇,也就沒太放在心上。但我曉得,阿爹表面上不在意,心裡卻是有些不安的。而那一日,阿爹突然收到一封箭書後,他整個人就變了……之後便……”
“阿灼可還記得那些圖案?”
“嗯……都是些紅色的圓圈,圓圈周圍有着一些奇怪的文字,圓圈內部則是一些我不大明白的圖案。”摸着下巴,“師父若需要,待回去有筆墨了,我可以給師父一一畫出來。”
“那便拜託了。”與柳雁雪相視一眼,“待我們今日與雪茗谷此處分谷的負責人接頭後,你父親的葬禮……”
“灼兒多謝師父和師孃!”擺開袍角就要下跪,卻被柳雁雪眼疾手快地攔了住。
賀昆槿正要說些什麼,卻被一旁阿鈺一連串的貓叫聲給吸引了去。她挑了挑眉,與阿鈺對視了一會,送了它個無奈的表情,這才似笑非笑地轉回了頭。
“怎麼了?”柳雁雪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問道,“可是阿孃和蓉兒那邊出了什麼事?”
“沒有,是蓉兒說她方纔好像瞧見大伯和羽伯母在一塊着呢。”
“大伯不是在京城……怎麼會跑到陛下的行宮去?”
“要麼是蓉兒看走眼了,要麼就是大伯使了些幻術和小聰明給溜了出來。畢竟伯母好不容易得以隨阿孃出宮伴駕巡遊,這麼個重歸於好的大好機會,大伯怎會不去利用。”
“兩人若是破鏡重圓了,倒也是一樁美事。”
“嗯,不過長輩的事兒,我們這些小輩也只能看看熱鬧而已,插不上什麼手。”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