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失控

那是一個雜亂的夢, 一個似夢非夢的夢,夢中世界很吵很亂,夢中的自己很煩很熱很怒, 可夢中的場景卻與現實完美地結合着。就彷彿在那清晨的半夢半醒中, 即便自己的意識與世界隔離着, 可身體卻對外界的喧囂做出着反應。他心裡好似清楚着有人搖着自己的肩膀, 有人喚着自己的名字, 有人抱着自己在移動,可他卻怎麼也想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又將去往何處。

周圍的一切不知何時恢復了平靜,自己那憤怒和煩躁的身心好似也忘了一切開始的最初原因。他晃了晃腦袋, 卻對於方纔所發生的事什麼也記不起,他撐開了眼睛, 看到的卻是師父那面帶疲倦的身影。

“醒了?”賀昆槿揉着眉心, 將一個哈欠吞了回去, “身體感覺如何?可還好?”

“師父……”韓灼暈暈乎乎地從牀上坐起,“師父, 我這是……”

“你也沒做些什麼,只是把後院的樹林給燒了個乾淨而已。”

“……怎麼可能。”低下頭,摸了摸鼻尖,卻絲毫回憶不起自己所做過的事情。

“又怎麼不可能?”站起身,揮了揮衣袖, “若不是蓉兒和你師孃, 阿灼你估計得將整個山莊都燒平了吧。”

“蓉兒?”

“我妹妹, 也就是阿鈺。”

“師父您的妹妹?蓮華公主?阿鈺?”韓灼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他只覺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師父這神奇的思維。

韓灼呆呆的表情將賀昆槿逗笑了。她也懶得多費口舌, 直接伸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指尖所到之處泛起那銀白霧氣, 霧氣圍成的圓圈內則展現出了另一個場面。韓灼看呆了,可在呆愣了片刻後,他恍然明白了師父此舉的用意。

圓圈裡出現了那一切都還未發生前的山莊後院,逼真的縮小版景象,好似伸手穿過便能到達對面。畫面中的樹林裡,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月光之下練着劍。汗珠與雨露沾溼了那稚嫩的臉龐,儘管握着長劍的手臂已經開始顫抖,那男孩還是在硬撐着。那緊咬着的牙,那深擰着的眉,那揮出的每一次帶着戾氣的劍,無一不述說着男孩此時此刻心頭的悲憤欲絕。

父親畢生的同伴,父親珍愛的佩劍,當它握在了男孩兒手中之時,它卻失去了與主人一切的羈絆。它不再是戰友,不再是心有靈犀的夥伴;它變成了一種利器,一種工具,一種能將心頭仇恨宣泄,能將仇人碎屍萬段的無心無情的冰冷鐵塊。劍,在哭;人,在泣。可他們卻絲毫不願嘗試着去接受對方,去將對方的辛酸苦楚理解。

一個火花在劍柄點燃,火舌在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的催促下,瞬間吞噬了整把劍。以握劍的男孩兒爲中心,火勢從男孩兒手中的劍尖向劍所觸及的每一處蔓延着;風兒配合地在火焰的四周捲起,將它送向了更遠更廣的地界。清涼月下,火光沖天,一切都源於一個男孩兒的仇恨,一個男孩兒的抑鬱不解。

畫面拉開,一隻趴在樹上偷看男孩兒深夜練劍的貓兒被火焰逼得竄出了樹林。它口中發出着那響徹夜空的貓叫,以最快的速度衝入了賀昆槿與柳雁雪的房間。片刻後,房門開啓,明顯還未醒徹底的二人慌亂地跟着貓兒跑到了樹林前,駐足在這堵住了去路的漫天火光之前,二人對視一眼。柳雁雪無奈地跺了跺腳,冰面從腳尖觸地之處開始迅速向那火林蔓延;她又抖了抖衣袖,一把冰制的長劍在手中成型。賀昆槿伸手接過冰劍,順着那冰雪鋪成的道路衝入了那樹林間。

火勢漸漸變緩,它好似被那急速擴散的冰雪壓制住了囂張氣焰。火,一點點滅了,冰,一點點化了,只可惜那原本的茂密樹林卻是變成了黑乎乎光禿禿的一片。一個人影從林中走出,她臂彎裡打橫抱着一個陷入了昏迷的男孩兒。柳雁雪看着這一走一睡的二人,總算是鬆下了心頭那被半夜繃緊了的一根弦。

“我使了些幻術,先將他弄昏了。”賀昆槿道。

“阿灼他……”伸手接過賀昆槿夾着的那把冰劍,揮揮手將之融化了,“他這是怎麼了?”

“半夜偷偷跑出來練劍,情緒不穩導致靈力暴走了。”

“即便是靈力暴走,以他這小小的年紀,怎可能造成如此大的傷害?”

“造成這種情況並不是因爲他的靈力有多強大,只是因爲他碰巧是風炎雙靈族罷了。來自父母的兩種靈力同時暴走,助火的風與伴風的火,正好又是在這個易燃的樹林裡。若不是雁兒你出手得及時,估計整個莊子都得被這小傢伙給葬送了吧?”

“他是風炎雙靈族,那他父親……”

“定是靈族,約莫是炎靈族,如此也正好尋到了阿灼父親與孔大哥的區別。”兩人一同走入房間,將韓灼放在了榻上,爲其掖好了被角,“看來,燚教的目的是靈族呢。殺害靈族,爲了什麼?靈力?那江湖上所傳得秘術,莫不成指的也是靈力?”

“靈力……他們或是想獵捕五靈族之人,將五種靈力都製成像那火種一樣的東西?當真是第一次聽聞靈力能被如此霸道的奪取,如此逆天的使用。”

“燚教的教醫這些年來在毒蠱窟裡做的逆天之事,也不只這一件兩件了。”

“不過既然明白了他們的目的,對於日後之事我們也便多了些防備。”牽起賀昆槿放在膝上的手,扭頭看了看昏迷着的韓灼,“那這武林大會,燚教莫非……”

“故意傳出獲勝者將能得到秘術之事,燚教定是在盤算着些什麼。”

……

白霧瞬間散去,畫面戛然而止,房間內瞬間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

“有燚教插手,此次武林大會定是暗藏着許多風風雨雨,便是如此,哪怕有着喪命的危險,阿灼你還是決定要參加嗎?”認真地詢問着那坐在牀頭的男孩兒。

“……是。”

“你可清楚自己堅持參加的真實原因?可能看透自己的心,能保證今後的自己不會爲此時的魯莽衝動而後悔終身?無論你參加與否,將造成這一切的幕後之人剷除本就是你師父我的目的,所以若是單單爲了替父報仇,你大可不必親自攪入這一趟渾水……”

“我不會後悔的,”打斷了師父的話,“我……我參加大會也……不是爲了報仇。我只是……想讓自己變強一些,要是強一些的話,阿爹他便……”

“變強又豈是一日兩日便能成就的?尤其是在尚未跨過自己心頭之坎之前?”搖了搖頭,“你是風炎雙靈族?”

“……是。”有些不大明白師父爲何突然將話題轉變,擡頭對上師父的眼,“師父您和師孃……還有阿……蓉……”

“我和蓉兒是幻靈族,你師孃是寒靈族。”

“可師父您,冀王殿下您和蓮華公主……當今聖上又怎麼可能……”

“活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會經歷些足以痛苦終身的事兒,每個人都會有些不能被知曉的秘密,不是嗎?”截斷了韓灼的提問,“經歷人間至苦至痛的人有千千萬萬,而在這千千萬萬中,又分爲跨過了的與沒跨過的;跨過之人走出了過去看清了未來,而未跨過之人卻是從始至終都低頭看着自己。此二種人,不知阿灼你想成爲哪一類?”

“師父,我……”撇開了頭,不敢直面回答賀昆槿的話,“說來也是諷刺,我們韓家從我爺爺那一輩傳下來的教訓便是一定要將擁有靈力之事保密,誓不收徒,誓不到迫不得已之刻不使用靈力。可無論爺爺傳下的教訓是如何深入了阿爹與我的心,阿爹卻還是避不開因擁有靈力而被殘害的命運……爺爺便就是因爲收了一個心術不正的徒弟,因那徒弟違反靈族規定,利用靈力做了很多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以至於爺爺最後都被牽連而喪了命……可阿爹,阿爹他什麼都未做啊……又爲何……師父,灼兒想不通啊,既想不通,又要怎麼跨過去呢?灼兒心裡痛啊……我若是強一些……早一些發現……”

“我曾經也如你一般,”賀昆槿深吸了一口氣,“夜以繼日地替自己挖着那深不見底的黑淵,將自己一點點地陷進去,被過去吞噬,被痛苦蠶食,自責、後悔、憤怒、悲痛……黑暗好似永遠沒有個頭,而我就是那黑暗中唯一的活物。可有一日,我被點醒了,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我將自己沉陷於過去,便等於放棄了未來;而我如此荒誕地度過的日日夜夜,正晝夜不停地折磨着我身邊的人。於是我便悔了,我本已對不起了那些已逝之人,難道我還要繼續對不起那些真真實實活在我身邊、關心着我的人嗎?”

“阿灼,記住,這世上痛着的傷着的並不是只有你,而你的世界裡也並不是只剩下了你,移開你那低頭盯着自己的眼睛,擡頭看看周圍的人可好?想不通便不去想了,世間萬事,又豈是事事都講得清道理的?過去的已經過去,逝者已矣,你如此用自責折磨着自己,又如何能讓你父親安息?你如此止步不前地逼迫着自己,又如何讓活在你身邊的人放心?”

“我的話也就到此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想累了便休息吧。”拍了拍韓灼的肩膀,“至於練劍,還望你這幾日能收斂着些,畢竟山莊裡已經沒有多的樹林給你燒了。”轉身,出門。

跨出門檻的那一刻,賀昆槿好似聽到了一聲極輕極輕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