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土坑

“宗主來信, 秦大人的遺書,阻止靈力反噬的方法?”衛安狠狠地盯着那不停摸着鼻尖的寧源,“所以說, 寧師姐您一直都曉得事情的經過緣由, 卻一直都隨着殿……少宗主瞞着我們, 瞞着少主?若不是宗主來信說有了法子, 讓我們去尋到少宗主, 您是打算一直瞞到少宗主入土爲安?”

“……我這不是,謹遵師命嘛。”寧源向衛康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卻得到了衛康那“好自爲之”的一攤手。

“謹遵師命, 謹遵師命,少宗主讓宗主將少主的記憶消了, 宗主他老人家不也是留下一手, 只是暫時封存了記憶, 待稍稍的刺激便能開啓。而師姐您呢?怎就不曉得變通變通?少宗主在那種痛失親人、萬念俱灰下作出的決定,您還當真一字不變地聽從?您如此瞞着我們大家, 若不是秦夫人及時趕回雪茗谷,您就打算讓少宗主在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孤單單地去了?”

“……”又向孔迪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得到的卻依舊是“好自爲之”的一攤手。

“衆人拾柴火焰高,師姐你懂不懂?人多力量大,師姐你懂不懂?人心齊泰山移, 師姐你懂不懂?師姐你……”

“欸, 我認錯。衛師妹您就口下留留情行不……這不也還沒惹出什麼大事嗎?”

“還沒惹出什麼大事?沒惹出什麼大事那少宗主她去哪兒了, 師姐你可曉得?她現在身體狀況如何, 師姐你可曉得?少主現下日日歇在竹林裡獨自迷茫痛苦, 師姐你可知道?少主在雪茗谷時那夜夜夢中流淚,師姐你又可知曉?自少宗主離開京城, 這都幾個月了,師姐……”

“朝青!!變成雪吉你個頭!!!!!!!!!!!”從竹林深處傳出的一聲怒吼打斷了衛安的譴責,更是徹底地吸引了四人的注意。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那碧綠的竹林,只見那棵棵高聳的綠竹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披上着一層冰霜做的外衣。

“……”寧源後怕地摸了摸鼻尖。

“……”衛安攏了攏衣領。

“……”衛康打了個哆嗦。

“……完了,完了,阿青這下怕是慘了。”孔迪咂了咂嘴,“阿雁這可是已經完全衝破屏障恢復了記憶,待我們尋到阿青,將她的蠱毒解了,她估計是少不了媳婦兒的一頓胖揍了喲。”

“……”衛康贊同地點了點頭。

“……”衛安向孔迪送去了一記白眼。

“……”寧源縮了縮脖子。

“不過,在此之前,先倒黴的約莫是你,寧師妹。”孔迪壞壞地笑着,將寧源一把推入了竹林中,“快去負荊請罪吧,趁着阿雁還沒發現你是阿青的同謀。不過託你們的福,我可是第一次瞧見了阿雁這不顧形象地大吼呢。把向來溫和的阿雁逼到了如此地步,你們也是算是死有餘辜了呢。”

“……”

。。。

炙熱的大地,一望無邊的活埋萬人坑。這一年前的預知夢中的最後一個,終還是讓朝青在一年後的祁國境內親眼見到了。可便是預知了她也無力更改,便是目睹了她也無力阻止。這塊曾經被燚教與它的狂熱教徒們所佔領的土地,如今世事變遷,卻成了千千萬萬被它所牽連的無辜信徒的墳。那一個個被祁國士兵綁手綁腳扔入土坑的信徒,那一個個拿起鐵鍬向坑內填土的普通民衆;那絕望的哀嚎,那痛苦的喊冤,那麻木的動作,那無情的填土。曾經被血與火所覆蓋的絕望大地,卻是換了一批絕望的人,被土與坑給覆蓋了。

看着這慢慢踏向死亡的千百人,再看看自己身上這已經蔓延至手掌的橙紅紋路,朝青爲生命的流逝而感到了悲痛嗎,還是說這些害得自己落入如此境地之人的同類的報應,讓她感到了報復的快感?她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並不希望這些人被深埋入土,並不希望那些人手握鐵鍬殺人到麻木,她並不希望事情淪落到如此地步。

她不明白,不明白爲何本應美好而和諧的人世,爲何會如此地充斥着痛苦、哀怨、惡意、黑暗、仇恨與醜陋;就如同她不明白,不明白爲何本應充滿歡聲笑語的街坊鄰里,爲何會淪落到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地步。舉起鐵鍬之人與落入土坑之人,他們可能本是鄰里、本是親戚、本是朋友,可單單是那小小的一個不同,便讓他們站在了對立面,讓他們一個成爲了將死之人,一個成爲了殺手。

如今的祁國就如同在燚教統治下的焱國一樣,血流成河,冤魂密佈,那自己當初所做的一切,又是爲了什麼?爲了自己的地位?爲了自己的國家?爲了自己的親人?還是爲了將一批人從火海中救出,卻又將另一批人推入深坑埋沒。她發覺,上蒼或許當真是公平的,上蒼對自己的審判並不是不公,讓如此間接地雙手沾滿鮮血的自己,一生悲慘地面對失去,一點點地被火焰折磨致死,又有什麼錯呢?

一對衣衫襤褸的母女被士兵扯着頭髮從朝青的身旁揪過。女孩兒痛苦地叫着,她用自己那被捆在了一起的雙手,緊緊地揪住了朝青的一角,向着朝青投去了那絕望的求助。可她的求助卻終是無用的,高大的士兵只是將她的衣領一提,她便被粗暴地扔入了那不遠處的土坑之中。士兵對着朝青歉意地點了點頭,朝青卻是不忍直視地避開了。

縱使已經步步遠離了這土葬場,可方纔眼前的一幕卻是在腦海中不停地迴盪着,衣角上似乎還殘留着那女孩兒的溫度。如此想來,那錯經斷骨痛意好似已經不再痛了,因爲它們已經從痛,變成了一種救贖。至少,身爲這害死這千百人的罪魁禍首的自己,並不能若無其事地活着,而是在時時刻刻接受着上蒼的懲罰,分分寸寸地感受着皮膚乃至內臟被燒燬的痛;被懲罰到嚥氣的一刻,痛到再也無法感受到痛。

那對母女,那對無辜的母女,她們若是知曉這個,知曉自己的報應,那她們在跨過忘川河時,或許會舒服些吧,她們在喝下孟婆湯時,或許會情願些吧?若是她們仍舊無法原諒罪孽深重的自己,那自己也只能在地獄之中慢慢償贖……

。。。

在額頭上那冰冷的刺激下睜開了雙眼,入眼處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婦女。

“阿櫚,她醒了。”女子好像轉過了頭,對着房門口的另一個人說道。話語方落,一個熟悉的身影便伴隨着那漸漸靠近的腳步聲來到了朝青的眼前。

“大……”意識到自己眼下的女子裝扮與真實面孔,朝青竟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的人了。

“呵呵,槿兒竟是連一聲大哥都不願叫了呢,”那數月未見的男子苦笑了笑,“沒想到,三弟你居然是……或許我得喚你一聲青兒妹妹了呢。還好我們這是已經被驅逐出了京城,不然若是父皇與二弟曉得了真相,估計是得被一口水給嗆死。”

“……”

“青兒莫緊張,你大哥他就這德性,”一側的婦女尷尬地笑了笑,“人前寡言,人後卻嘴刁到氣死人不償命。是你師父和師孃讓我們來尋你的,該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了,青兒你放心,我們定不會做出什麼傷害你的事的。”

“……”

“說來,縱使身份變了,青兒你還是得喚我一聲大哥呢。”男子坐在了牀角,“且不論靈齋先生已正式收我爲弟子,單論我已經在朝先生的同意下,改姓朝了。我是朝櫚,你是朝青,而你是朝先生的徒弟兼孫女……”

“大哥。”連忙喚出朝櫚心心盼了許久的稱呼。

“咂咂咂,原來這便是青兒你本來的聲音啊。”笑了笑,“這容貌、這才能再加上這聲音,難怪能讓雪少主那等人物死心塌地呢。”

“……”她明白大哥此時此刻的所作所爲無非是想逗自己開心,怎奈現下的自己實在已是開心不起來了。

“青兒可是覺得,眼下祁國的狀況都是青兒你造成的?青兒可是在爲此而自責?覺得導致了這一切的自己死有餘辜?”準確地猜透了朝青的心思。

“……”

“青兒你很善良,可你卻善良到有些自大了。”目光忽然變得有些嚴厲,“你當自己是何等人物,是玉皇大帝還是如來佛祖,能動動手指便掌控成千上萬人的生死?”

“可……”

“你覺得他們現今的遭遇是你造成的?是你當年向父皇呈上的結盟提議導致的?那你怎地不想想,若不是父皇本就打算如此,你一個八年未見的質子,怎麼可能替父皇做得了決定?你覺得是推翻了燚教統治導致的這些信徒的喪命?你將自己當做誰了,佘湛堂堂的祁國太子都束手無措的事,你一個已經被貶爲庶民的安國人,便能讓祁國皇帝下達屠殺燚教信徒的旨意?”

“我……”搖了搖頭。

“曾經燚教與焱國的滅亡也好,如今燚教徒被屠殺的現實也罷,這些都是人性與利益下的大勢所趨。有你也好,無你也罷,這些都終歸是會發生的,是你這小小的滄海一粟所無法影響與改變的。縱使沒有你,父皇與二弟也遲早會選擇與八王結盟,你的出現只是稍稍加快了這進度而已;或者說,若是沒有你,那安國死於燚教祭司之手的人則會更多,而安國本身也將會迎來一場血腥的權力之爭。”

“大哥,我……”

“青兒,你覺得這些會恨你怨你的人,事實上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而反倒是那些被你忽視與忘記了的人,在時時刻刻感謝着你。”婦女替朝青掖了掖被角,繼續道,“而在那成百上千感謝着你的人當中,就包括你大哥和我。”

“你大嫂說的沒錯,若不是你,我們現在根本……”目光一抖,“青兒?青兒?朝青!!!”

狹小的房間內,二人的呼喚聲在交替着,怎奈那被呼喚之人卻是徹底沒有了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