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日頭便黯淡了下去,車隊過離亭而不駐,在大道楊柳的目送下緩緩向北。
巡城司官兵護送使團出京十八里地便折回,將一應沿途看防的任務,交給了京都守備拜。使團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馬車,連綿拉了十餘輛,除了載人之外,更多的空間是留給了此次北行所需要的禮儀所備。
肖恩鐐銬未去,被關押在第二輛馬車之上,車中還有一位監察院的官吏負責照管生活起居。這位官吏滿面微笑,小心地用毛巾替這位重犯擦拭着臉,毛巾很軟,不會傷到肖恩早已老枯的臉頰。
“如果我抓住你,用你威脅那個姓範的年輕人,會不會有效果?”鐵鏈鐺鐺一響,肖恩蒼老的聲音的車廂裡響了起來,只是話語中自然流露出一股漫不經心的感覺,似乎早就已經猜到了答案。
那位負責他生活起居的官吏溫和一笑,誠懇說道:“肖先生,既然輪到我來服侍您,自然早就做好了被你制住的準備,不過身爲慶國子民,到時候,自然只好服毒自盡,免得讓院裡的大人爲難。”
肖恩閉着雙眼,身上的厲寒氣息漸漸消退了一些、輕聲說道:“頭髮太長,幫我綁一下吧。”
二人的對話,似乎省略了一點東西,那就是肖恩此時被鐵銬所錮,又如何能夠制住這位監察院官吏?也許二人心中都清楚,一旦離京遠去,單靠這薄薄的鐵錮,是斷斷然不可能永遠限制住恐怖肖恩的手腳。
那位官吏走到肖恩的身邊,從身旁的小櫃中取出梳子。細心地梳理着肖恩及腰的雪白亂髮。手指異常穩定,沒有一絲顫抖。
肖恩在數十年有就是天下有數的九品高手。如果不是這二十年間一直被關在監察院,備受大刑折磨,又被院中三處的毒藥折損着肉體精神,人們猜測他應孩早就應該晉入大宗師的境界。
饒是如此,但病虎猶有餘威,只看他出獄之時監察院如臨大敵的模樣,還有他身上那股子天然流露出的威勢,便可以知道這位老人依然擁有着可怕的實力。
如果肖恩此時暴起發難。只怕這位中年官吏根本不可能有半分反抗的餘地,但他依然穩定微笑,滿面自若。肖恩有些欣賞地看了他一眼,知道對方只怕早就下了決心,一旦被自己制住,就會馬上服毒自盡,只是不知道他的毒藥藏在身上哪裡。
“慶國真有這麼好,能讓你心甘情願,甚至滿心歡喜地守在我這個魔鬼身邊?”這是肯恩一直以來很不解的事情。明明慶國官場也是一片腐敗,當初他效命的北魏朝廷卻在一夕之間分崩離析,雖然其中有自己與戰清風大帥被擒失勢的緣故,但是慶國的戰鬥力依然強橫的有些不合邏輯。
中年官吏恭敬說道:“如果我死了,院裡會負責家人以後的生活,我孩子十二歲後。就可以授勳,而且相信小范大人會幫我照顧。小范大人很有錢的,我這條破命能換這麼多東西。真的值了。”
肖恩活動了一下手腕,鐵鏈聲音再響,有些煩燥:“依然是這些老手段……你叫什麼名字?”
中年官吏呵呵笑着回答道:“我叫王啓年。”
關押重犯肖恩的馬車排在第二輛,範閒掀開車的側簾,微眯着眼看了那輛馬車一眼,揮手喚過一位虎衛,輕聲問道:“馬車旁邊安排的人怎麼樣?”
何謂虎衛?這又要說回到司南伯範建大人與陳萍萍院長在皇宮外的第二次談話,總而言之,範尚書在自己兒子即將出國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將手中掌握的那批隱秘力量,拔了一小部分放進了使團裡。
這些虎衛個個具有極強的武力,雖然說論狙殺不如監察院六處,論集體戰鬥力不如監察院五處,但是這些虎衛都是千桃萬選的人物,護主的忠心卻是無庸置疑,有股子說不出來的狠勁兒。
當然,範閒隱約猜到,實際上這些虎衛是父親替深宮裡那位皇帝陛下掌管的,說不定還起着制約監察院的作用,只是制約監察院的力量很顯然不僅僅是虎衛這方面。這次司南伯能派遣這七名虎衛跟着自己的兒子北上,也一定是經過了宮中的允許。
跟在頭輛馬車身邊的是虎衛頭領,姓高名達,他恭敬回答道:“少爺放心,雖然沒有六處的人,但我們能夠保證穩妥。”
因爲名義上這些虎衛屬於範尚書的私力武裝力量,所以他稱呼範閒用的是少爺而不是大人,但範閒依然感覺有些怪,笑了笑。
四周京都守備師的官兵們拱衛着這隊奇怪的使團,緩攝向北前進,那些身着鐵甲的官兵有些沉默,畢竟這只是一趟閒差,但知道事情內幕的那些將領卻有些不舒服,他們的沉默更多代表着一種屈辱。
十數年來,如今在位的皇帝陛下率着慶國軍隊東征西伐,從未一販,早已讓慶國的軍隊習慣了勝利,去年那次被定義爲“邊境衝動”的戰爭,慶國依然是勝利方,但誰也想不到,身爲勝利方的慶國,卻被迫因爲某件很王八蛋的事情,而要做出極大的讓步——雙手將肖恩送回北方!
範閒在京中撒的言紙早已像插着超膀一般,飛到了天下每一處角落,所以這些將領們也知道長公主在這件事情的起的險惡作用,軍方對於皇室的不滿,似乎都集中到那個美聰而瘋狂的皇家女子身上。
這也是範閒直到如今依然沒有辦法弄清楚的問題——長公主雖然瘋,但她並不傻,反手將慶國北域密探頭目言公子賣給北齊,她到底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如果只是爲了讓莊墨韓來京都羞辱自己,範閒肯定不信,他不認爲自己擁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如果長公主是爲了將來的皇權之爭,尋求北齊方面的外援,但這樣豈不是會得罪絕大部分的軍方力量?不論怎麼看,都會覺得這是件得不償失的交易。
使團的車隊已經往北行出半日,太陽漸入山峰,光線更加黯淡,車隊開始在一大片樹林邊上稍作休息,使團的副官前來請示,依規矩,使團應該在前方三裡處的驛站停上一夜。
範閒想了一會兒後搖搖頭,吩咐道先在此處暫停,稍後再論,便下了馬車,舒展了一下因爲長久不動所帶來的麻僵感覺,信步向後方走去。
那位虎衛首領手按長刀,沉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後。範閒眼光一垂,注意到虎衛的刀有些奇怪的長,不由好奇問道:“拔出來會不會不方便?”他在五竹的教導下,尤其注重戰鬥中的反應速度,知道武器越長,武器主人的反應就會越慢。
虎衛首領高達啪的一聲提起長刀,很冷靜地送到範閒的身前,解釋道:“有機關,所以出刀可以加快,因爲屬下主要負責掩護截殺,所以這一行七名虎衛用的都是加長刀,只求殺傷範圍能更廣一些。”
範閒點了點頭,示意他不要再跟上來,此時他已經到了第二輛馬車的旁邊,輕輕抽動一下鼻子,似乎能夠隱隱聞到馬車裡傳來的血腥味和冰寒氣息,不由微微一笑,心想王啓年和那個老怪物一路呆下去,只怕最終會瘋掉纔對。
果不其然,一着見範閒上車,王啓年站在車廂口滿臉痛苦說道:“大人,什麼時候我能休息一下?”
“再等兩天。”範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頭,問道:“肖恩有什麼異動沒有?”
王啓年搖搖頭,冷靜地將這半天時辰中,肖恩的一舉一動都講給小范大人。範閒平靜地聽着,知道王啓年的話一定會落入肖恩的耳中,卻也並不擔心什麼,半晌後方輕聲說道:“我進去看看。”
“危險。”王啓年不贊同地搖搖頭,“病老虎依然是老虎,肯恩雖然此時大不如當年,但畢竟曾經是九品上的絕對強者,如果大人一不小心被他擒住要脅,我們怎麼辦?”
範閒應道:“放心吧,肖恩不是傻子,離京都不過十幾裡地,如果他這時候就想有異動,那是自尋死路。”他當然知道肖恩的恐怖實力,九品上的強者意味着什麼?只要想一想當初自己夜探皇宮時,燕小乙那宛如天外而來的一箭便能體會。
“而且這一路還要同行許久,難道我就一直不去看他?”範閒笑了起來。
……
在陰暗的馬車中,陰寒的肖恩陰沉着臉,一頭白髮早已被繫了起來。範閒棒着身上的小盒子,滿臉笑容地掀簾而入,說道:“肖先生,這要去北齊上京路途遙遠。先進些食物清水吧。”
肖恩緩緩睜開雙眼,眼中寒芒一現即逝,微笑說道:“辛苦範大人。”
範閒似乎一點也不畏懼肖恩的手段,滿臉堆笑打開食盒,很仔細小心地將盒中的糕點喂進老者那張仍然顯得有些枯乾的雙脣,然後又喂他喝了些清水。
一陣沉默之後,肖恩忽然開口說道:“這些毒藥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