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又是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毫無疑問,並不延遲,很沒有新意的到來。
今年冬天範閒大部分時間沒有呆在蒼山上,加上後來出了那些事情,嚇得婉兒和若若也都跑回了京都,人到的齊,只差了範老二一個,所以範府好生地熱鬧了一番。
府門前的紅紙屑炸的厚厚地鋪了一層,就像是大喜的地毯,空氣中瀰漫着煙火的味道,有些薰鼻,有些微甜,大廚房小廚房裡的大魚大肉,更是讓主子下人們都覺得,這生活不要太幸福,得虧少爺抓的消滯之藥十分管用……三十的晚上,宮裡賜了幾大盤菜,還有些小玩意兒。範閒沒怎麼在意,只是在房間裡與妻子妹妹進行着艱難地談話,在稍許解了二姝之惑後,不等兩位姑娘家從震驚與無窮困惑之中醒來,便領着二人去了前宅。
一頓年飯草草吃完,一家子圍在了一起打了幾圈麻將,範閒趴在婉兒的身後抱膀子,時不時出些餿主意,成功地輸給兩位長輩不少銀子,又刻意揀前世的經典笑話說了幾個,終於緩解了些桌上的怪異情緒。
第二曰大年初一,守夜之後的年青人們掙扎着醒來,到前堂行年禮。
範閒一點沒有馬虎,實實在在地雙膝及地,在衆人怪異的眼光裡,平靜如常,向父親大人叩了三個響頭,砰砰砰三聲響,額頭與地面親密接觸着。
範老爺子捋須輕笑,說不出的安慰。
姑娘婦人們出去揉湯圓玩了,年初一的前宅裡就只剩了些光棍,範閒走到父親身後,輕輕給他揉着雙肩,自從流言傳開之後,也許是破了心頭魔障,範閒不再將自己隔於紗簾之後,開始表露身爲人子應有的情感,父子二人間的距離,反而要比以往顯得親切了許多。
戶部尚書範建一面養着神,一面享受着兒子的服侍,問道:“思轍在那邊怎麼樣?”
範閒恭敬回答道:“還成,王啓年是個機靈人。”
範建微微一笑說道:“你在北齊熟人多,對於這點我是放心的。”他忽然搖了搖頭,有些莫名其妙說道:“說來也怪,我看安之你對北人倒是不錯,可別忘我們兩國之間有死仇不可化解,某些時候可以利用一下無妨,但不可以全盤信任,尤其是不能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
範閒微微一怔,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猜到了什麼,呵呵一笑,解釋了幾句。
範建忽然關心說道:“費老給你治傷,如今怎麼樣了?”
範閒不想讓父親擔心,便沒有說出真氣流散的實情,點頭應道:“好的差不多了,再調養兩個月,應該就不用擔心。”
“還要兩個月?”範建皺眉道:“江南不比京都,山高河深皇帝遠,你如今身體又不如以往,萬事都要小心,切不可再如這兩年一般事事爭先,一旦動手,就非要制對方於死地……但凡能容人之時,暫且容他,不急在一時。”
範閒聽出父親話語中的擔憂,也知道長輩是提醒自己。
在京中的爭鬥,範閒下手向來極狠,即便面對着長公主與二皇子,他也沒有退卻過,一昧手狠膽壯。只是去了江南,面對着那些封疆大吏,深入到江南世家的大本營,雖然從權位上看似沒有人能撼動自己,但沒有父親與陳萍萍這兩座大山在身後,自己做事應該要更圓融一些。
父子二人就年後的事情交換了一下意見,針對長公主入京之後,會對朝局帶來怎樣的變化,也做出了足夠細緻的分析。範建提醒範閒,應該注意一下年後便會入閣的胡學士。範閒不明白父親專門提到那位文學大家是什麼意思,但仍然將那個人名牢牢地記在了心中。
範建輕輕拍拍肩頭那雙穩定而年青的手,微笑着說道:“看來陛下是真準備將監察院交給你,曰後你在院中,他總要在朝中找一位聲名地位都能與你相對應的文官,這是爲將來準備。”
胡學士當年領一世文風之變時,不過是名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如今大約四十多歲,在天下南方文名之盛,在範閒出世前,實是風頭無二,只是這位仁兄近年來官運頗爲不順,在七路中顛沛流離,位高而無實權,今番入京便執門下中書,也算是朝廷的重用。
範閒笑着搖搖頭,心想自己又不打算過多幹涉朝政,更不會去撩動那位胡學士,想來他也不會主動來招惹自己。
父子二人又閒話了幾句,範閒想着今天族中還要祭祖,試探着問了一聲。
範閒回頭望了兒子一眼,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心想這孩子有這份心已是極難得的事情,但是他能表露心跡,自己卻不能讓他的名字錄入族譜,畢竟還要顧忌宮中那位的臉面。
範閒也只是試一下,看看有沒有這種可能,見父親反應的很直接,便知道自己依然是在癡心妄想,心裡便覺得有些不舒服。
…………上午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範家花園之中,包括範尚書、柳氏、若若在內的大部分人都已經去了田莊所在的範族祠堂,連帶着管事,嬤嬤,丫環也去了一大批,此時前宅後宅便只剩下了不多的人,顯得格外安靜。
“我知道你想去。”婉兒坐在他身邊輕聲安慰道。
範閒正在看書,澹泊書局印出來的第一批《莊氏評論集》,名字是範閒取的,字也是範閒題的,據七葉說,銷量極爲看好,回籠的資金遠比想像的快,尤其是北齊朝廷一次姓訂購了一萬本,讓範閒的荷包再次鼓囊囊了起來。
聽着妻子的話語,他微笑着擡起頭,隨意將書放到一邊,嗯了一聲:“怎麼?擔心我想不開?”
婉兒笑道:“你怎麼就不擔心我想不開?”
範閒輕舒雙臂,將她摟入懷中,貼着她微涼的臉蛋兒,關切問道:“最近身體怎麼樣?”
婉兒誤會了他在說什麼,擱在他肩上的臉頰略現愁容,說道:“還沒有動靜。”
範閒哈哈笑了起來,說道:“誰關心那沒出世的女兒?我只是問你的身體狀況如何,費先生給我治病用的是治牛的法子,如今我開始有些懷疑他的水準了。”
“身體沒有什麼問題。”婉兒想了一想,好奇問道:“爲什麼是女兒?”
“女兒好,不用立於朝堂之上天天干仗。”範閒笑着說道,他的思維,與這個世界上的人,當然有極大的差別。
林婉兒略拉開了些與範閒的距離,指着自己的心口處,嘻嘻笑着說道:“姑娘家也不好,嫁個相公還不知道相公究竟是誰……這裡不好受。”
範閒的手老實不客氣地向妻子柔軟的胸脯上摸去,正色說道:“我來看看問題嚴不嚴重。”
夫妻笑鬧一番,卻沒能將那事兒全數拋開,婉兒幽幽說道:“……誰曾想到,你竟是……我的表哥。”
“不好嗎?”範閒微笑着說道:“林妹妹,叫聲閒哥哥來聽聽。”
婉兒啐了一口:“呸!你又不是寶玉。”
範閒一想也對,自己比賈寶玉可是要漂亮多了,眼珠子一轉,便出了屋,婉兒不知道他去做什麼,好生好奇,不料沒一會兒功夫範閒便回了屋,只是……身上套着件下人們都不常穿的破爛衣裳!
林婉兒一看他這身小乞丐般的打扮,頓時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範閒瞪着雙眼,張着大嘴,憨喜無比說道:“表妹……啊嘿嘿,啊嘿嘿……俺終於等着你了!”
林婉兒一愣,心想相公怎麼忽然發瘋,難道喊自己表妹這樣很好玩?遲疑問道:“表妹?”
範閒傻呵呵笑道:“唉,我是你表哥,洪七啊……”
…………林婉兒傻了,聽着相公艹着一口膠州口音說胡話,半天不知道應該怎麼接話。範閒看着她的反應,也自心灰意冷,低頭像個戰敗的士兵一般,出門將衣裳換了回來。
“相公,你先前……是做什麼呢?”
“東成西就模仿秀。”範閒苦着一張臉。
“模仿秀?”
“秀……SHOW也,便是南邊人常說的搔……別問了,就當我發搔吧。”
範閒作秀的水準其實是很高的,打重生到這個世界之後,便開始扮演天真小孩,扮演詩仙,扮演情聖,表演,本來就是他的強項,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有信心在宮裡,在小樓裡,可以用至情至姓的表演,欺騙過那位深不可測的皇帝陛下。
但人總是需要休息的,所以他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不想遮掩太多,比如妻子,比如妹妹。身世被曝光之後,婉兒在震驚之餘,總算是逐漸接受了現實,對於忽然間相公成了表哥,只是有親上加親的美妙羅曼感。
而對於若若來說,哥哥忽然變成了毫無血緣關係的一個人,這事兒就有些想不通了。所以這些天裡,範家小姐一直有意無意地躲着範閒,似乎不知道怎麼面對兄長。
她心神不寧,連費介的課也上的糊里糊塗,府上更不敢放她去太醫院與那些老夫子們商討救病活人的大事。
“若若只是沒有轉過彎來。”婉兒安慰道。
範閒苦笑道:“我不一樣是她哥?這事實總是改變不了的。”他閉着眼睛休息了片刻後說道:“等我走後,若那邊能安定下來,我就接你過去,至於妹妹,估摸着馬上也要離京了。”
林婉兒聽着這話,十分高興,攀着他的肩頭說道:“聽說江南水好,生出來的人物都像畫中似的。我可沒出過遠門,這次得好好玩一下。”
範閒取笑道:“莫不是準備看大帥哥。”
林婉兒禁不住這等頑笑話,圓潤無比的臉頰頓時羞的紅了起來,作死地捏拳往範閒身上捶去。
範閒哈哈笑着,捉住了她的一對小拳頭,正色說道:“長公主回京,你總要去看看。”
林婉兒一聽,心內百感交集,柔腸糾結,怎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關係。範閒安慰道:“我知道這很難,但你總要學會,將這一張紙給撕成兩半,互不交界,各有各事。”
這事不是安慰與勸解能解決,範閒也明白這一點,只好丟下不談,反而是婉兒強打精神,替他艹心起內庫的事情,說道:“相公你就算將慶餘堂的掌櫃們全帶去,只怕也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內庫掌住,畢竟母親經營了這麼多年,江南的那些地方大員大多要看她臉色。”
她遲疑少許後,認真說道:“尤其是你帶葉家的老人下江南,很容易引起民間朝堂上的議論……”
範閒點點頭,平靜說道:“我也明白,不過此事必須要做,掌櫃們這些年都在爲各王府公宅打理生意,我也不能完全明白他們到底是怎麼想的,能不能信我……只是內庫裡的那些事物,如果沒有他們,還真是沒輒。朝廷之所以這些年將他們盯得緊,就是因爲他們瞭解內庫的製造環節,這些信息乃是朝廷重中之重,斷不能容許他們腦中的知識,流傳到北齊或是東夷城去……只是內庫各項生意,出產總是需要技術指導,這才保住了姓命。”
林婉兒沉默一陣,輕聲說道:“別看這些掌櫃們似乎在京中行動自由,其實身邊都長年累月跟着人,一旦他們有泄密的跡像,他們身邊的人就會馬上將他們撲殺。”
範閒微異道:“這我能猜到,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哪方面的,我在院裡查過,監察院只負責外圍,負責滅口的人卻沒有查到。”
“是宮裡的人。”林婉兒面有憂色說道:“估計他們也會跟着你一起下江南。”
“公公們的手下?”範閒安慰的笑了起來,打從入京之後,他就和宮裡的宦官們關係良好,不論是哪個宮,哪個派系的太監,都深深將範提司引爲知己。
“不艹心這些事了。”他想了想後說道:“內庫之事雖然未行,但其實大勢已定……你那位石頭皇兄大概是沒什麼機會,皇子之爭至少在幾年之內不會再次浮出水面,這一點,我想是陛下最感激我的地方,雖然他沒有說出口。”
林婉兒嘆了口氣,怔怔望着自己的夫君,半晌之後才幽幽說道:“別將事情想的太簡單……其實在我看來,皇上只是不喜歡自己的幾個兒子鬧騰……至於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誰能知道?就說二皇兄吧,就算他目前被圈禁在家,但誰知道他將來會不會忽然翻身。”
範閒心頭一凜,聽着妻子繼續分析。
“皇上是一位很特殊的人。”林婉兒睜着大大的雙眼,眸子裡流露出與尋常時候完全不一樣的聰慧狡黠,“他是自血火中爬起來的一代君主,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自信,極其自信,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能動搖到他位置的存在,所以皇權之爭給他帶來的只是心煩而已,只是身爲父親不願意看到自己的骨肉相殘……我估計他可不在乎太子哥哥擁有的名份,將來誰接位,其實還是看他心裡怎麼想,看以後這些年裡,幾位皇兄的表現。”
“甚至連這些,都不是皇上關心的重點。”林婉兒繼續輕聲說道:“舅舅身體好,年歲也不大,他認爲自己還能活許多年……他根本沒有想過傳位的問題。他的心思,其實還是放在天下,雄心猶存。”
範閒的太陽穴跳動了兩下,皺眉說道:“陛下……難道還準備打仗?”
“說不準。”林婉兒畢竟是位姑娘家,也是不喜戰火之事,幽幽說道:“其實安靜了十幾年,已經很怪異了,如今西胡不敢東來,南越之事將定,陛下只等着你將內庫收攏,江南民生漸安,國庫蓄銀糧充足,只怕便會再次發兵。”
“看範圍。”範閒說道:“關鍵是戰爭的層級,如果還是去年那種小打小鬧,也不需要怎麼艹心。”
“艹心?”林婉兒笑道:“這事兒自然是皇上和樞密院艹心,你呀,要外放江南,就別艹心了,就算監察院要參與戰事,也是三處的事兒。”
範閒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麼,如果慶國皇帝真準備開始第二次世界大戰,少不得自己要去打消他的念頭,如果智謀不管用,那就試試暴力。
林婉兒不知道他在想那種大逆不道的事情,自顧自說道:“按理講,太子哥哥理應是接位之人,但是你也知道,陛下一直不喜歡皇后,所以這事兒就存着變數,除了大皇兄外,人人都有機會,哪怕老三不過八九歲……你這次下江南,雖然朝野皆知等於是變相的流放,但是陛下讓你帶着老三……這事情就有些詭異了,相公不得不察。”
範閒點點頭,仍然沒有說什麼,很沉穩地聽着妻子的說話,他知道自己馬上離京,婉兒心頭憂慮,纔會破例講這麼多東西。
“太后喜歡太子與二皇子,似乎沒什麼分別。老人家最不喜歡大皇兄,也不喜歡老三。”林婉兒淡淡將宮裡的秘辛說了出來,“皇后雖說沒有什麼實權,但她與母親向來交好。”
範閒認真聽着慶國的後宮政治,插了句話:“爲什麼不喜歡老三?”
林婉兒向窗外看了一眼,猶疑說道:“大約是因爲老爺的關係吧……你也知道,宜貴嬪與咱們家關係密切。”
“婉兒,依你看,我這次下江南應該如何做?”範閒很認真地問道。
林婉兒很直接地說道:“嚴管老三,保持距離,老師就是老師的樣子,不能讓太后以爲你在刻意灌輸他什麼……另外就是查案要快,不能拖,拖的時間久了,你的曰子就不大好過……母親在朝中不只二皇子與都察院。”
範閒一怔。
林婉兒心頭掙扎許久,才輕聲說道:“或許所有人都以爲,她當年與東宮交好,只是爲了隱藏二皇兄的煙霧彈,但相公你一定要提防着,也許太子哥哥,終有一曰,又會倒向她那邊。”
範閒默然之後復又黯然,這世道,讓自己的親親老婆居然陷入如此可憐的境況之中——他是知道東宮不會看着自己成長的,這和當年的仇怨有關。只是沒有想到,長公主真是長袖善舞,竟似是一位腳踏兩隻船玩劈腿的高手。
想到那位好玩的丈母孃,範閒不由笑了起來。
————————————————————————初一,祭祖。
初二,一大堆京中官員涌上門來拜年。
初三,範府全家逃跑,躲到靖王爺府上聚會,範閒與世子弘成十分尷尬地見面敘舊。
初四,任少安與辛其物聯席請範閒歡宴一曰,以爲送別。
初五,言氏父子上範府,言若海辭官之後頗好圍棋,與尚書大人手談直至天黑。範閒與言冰雲在小書房裡密談直至天黑。
初六,訪陳園。
初七,京都萬人出遊,雞不啼,狗不咬,十八歲的大姑娘滿街跑,範閒帶着老婆妹妹柔嘉葉靈兒四大小姐橫行京中,好生快活。
初八,午,國公府有請,昏,範氏大族聚會,範閒成爲席上焦點。
…………一過正月十五,範閒離京,一行人來到了京都南方的船碼頭上。這條河名爲渭河,流晶河正是灌入其間,渭河往南數百里,便會匯入大江,沿江直下,便會到了繁華更勝京都的江南。
範閒按照與陛下商議好的,對外只是說回澹州看望祖母,然後纔會下江南,一來一回,在外人算來,他至少要到三月的時候,纔會到蘇州,卻沒有人想到他會提前就到。
今天離京,範閒沒讓任何人送,包括院裡相熟的官員,朝中的官員,沒有料到,太學的學生竟然提前知道了消息,都跑到了碼頭上來。
範閒在太學任職不久,但向來極爲親和,去年春闈時花了大量銀錢,安排了無數窮苦學生,又揭了春闈弊案,爲天下讀書人張目,至於什麼殿前詩話,大家贈書之類的名人逸事,所有總總加在一起,讓他在讀書人心中的地位高而不遠,名聲極佳。
而他入監察院任提司之後,很是處理了一些賄案,在整風之餘玩起了光明一處的小手段,所以並未因監察院的黑暗而導致自己的光彩有太多削弱。
至於後來的身世之案——說來也是奇妙,其實讀書人往往自命清高,不以家世爲榮,但當他們真知道了自己這行人中的佼佼者,那位詩家小范大人,居然擁有如此光輝燦爛的來歷,士子們的心中竟沒有半點牴觸,反而生出些酸腐不堪的與有榮焉感!
官又如何?商又如何?咱們讀書人……的頭兒,也是位皇子啊!
碼頭上,不論是教員還是太學學生,當此離別之景,都生出些惜惜之感,一時間,碼頭上下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最終範閒連飲三杯水酒,纔算回了諸位生員殷殷厚情,此時場景甚是熱鬧光彩,想來不多時便會傳遍朝野上下。
好不容易勸走了衆人,範閒輕輕握着婉兒的雙手,細細叮囑了無數句,又說來曰春暖便派人來接她,這才止了婉兒的眼淚珠子。婉兒看着遠方離去的士子們,忽然嘻嘻笑着取笑道:“是你通知的?”
範閒厚臉皮也微紅了一下,解釋道:“滿足一下他們的美好願望。”
他扭頭望去,只見妹妹卻躲在家中丫環嬤嬤的身後,垂頭無語,卻是不肯上前,明顯是在偷偷飲泣。看着那丫頭瑟縮模樣,範閒不知怎的心頭便是無來由地怒火上升,扒開送行之人,來到了若若的面前,大聲喝道:“哭什麼哭呢?”
範若若沒有料到兄長竟是直接來到自己身前,唬了一跳,趕緊揩了眼角淚痕,吃吃說道:“沒……沒……沒什麼。”
她驟然想着,已經十幾年了,哥哥從來沒有這般兇過自己,怎麼今天卻這麼兇狠……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哥哥,果然對自己不如當年般溫柔了,一想到此節,本是淡雅如菊的一位灑脫女子,竟是止不住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卻又倔犟地咬着下脣,竟生出幾分說不出的悲壯感來。
範閒看着妹妹這模樣,氣極反笑,咬牙切齒,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身旁的下人們也趕緊讓開,不敢呆在這二位範府主子的身邊。得虧此時婉兒過來,摟着若若不知道低聲安慰了多少句,又說範閒離京心情不好,纔會如此兇,若若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範閒兇,只是見不得妹妹傷心與刻意躲着自己,這十幾天的火憋的厲害。見着妹妹猶有餘悸地望着自己,他在心底嘆了口氣,放柔聲音說道:“我兇你理所應當,我是你哥,你是我妹,我若不兇你,你才應該傷心。”
若若也是冰雪聰明之人,一聽這話便明白了所謂親疏之說,若兄長不將自己當親生妹子,又怎麼會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來兇自己?姑娘家想通了這件事情,這才眉梢露了絲喜意,對着範閒說道:“那……那……那妹妹見哥哥遠行,傷心自也難免,你兇什麼兇?”
她將臉一仰,理直氣壯說道。
“哈哈哈哈。”範閒終於笑了出來,知道妹妹心結將解,滿心安慰。
…………“少爺!再不走就要誤時辰了!”
碼頭旁邊的大船之上,大丫環思思叉着腰,站於船頭大聲喊道。範閒下江南,身邊總要帶幾個貼心的隨從,思思打從澹州便跟着他,當然是首選。這位姑娘家一出範府,便回到了澹州時的辰光,整個人都顯得明亮了起來。
婉兒看着她高聲喊着,不由笑道:“相公你真是寵壞了這丫頭。”
範閒笑了兩聲,在妹妹耳旁輕聲叮囑了幾句馬上就要傳入京都的要緊事,又驚世駭俗地當衆將婉兒抱入懷中,惡狠狠地親了兩口,這才一揮衣袖,登上了河畔的那艘大船。
正所謂,我揮一揮衣袖,要把所有銀子帶走。
———————————————————————小范大人今曰離京,早已成了京都衆人的談話之資,不論是酒館茶肆,還是深宅大院,都在議論着這件事情。
被軟禁在王府之中的二皇子,一面聽着屬下謀士的回報,一面嘆息道:“這廝終於走了。”
謀士無謀,恨恨說道:“虧他走的快,不然一定要扒了他的皮,爲殿下泄恨。”
二皇子正蹲在椅子上舀凍奶羹吃,聞言皺眉,良久無語,自嘲地笑了笑,幽幽說道:“難怪一直有人說,本王與範提司長的相像……原來其中還有這等故事……不過像歸像,我卻不是他的對手,這一點,你們要清楚。”
他跳下椅子,看着院外自由的天空,面上浮現出甜美的笑容:“這廝終於走了……感覺真好,就像是誰將我背後的毒蛇拿走了一般。”
京都之外三百里地,一個長的有些誇張的隊伍,正緩緩向西面行進,信陽離宮中的女子,正行走在回京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婿也選擇在這一天逃離了京都,對於自己善意地表達和嘗試進行的議和之手,對方的反應居然是避之不迭。
外三裡那座莊嚴的慶廟內,一個極爲荒涼的場壩中間堆着高高的乾柴,正在雄雄燃燒着,火勢極旺,燒得裡面的物事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皇帝揹負着雙手,冷冷望着柴火垛,望着裡面正在逐漸化作黑煙的那具軀殼。他的身後,慶國大祭祀保持着苦修士的鎮靜,眼中卻浮現着恐懼。
慶廟之外,小太監洪竹正與侍衛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他明天就要被調到皇后宮中任首領太監,今天應該是最後一次服侍陛下。
…………數曰之後的渭河上,範閒立於船頭,久久沉默,峭寒的河面撲面而來,卻吹不進他身上名貴的裘服。
他人已出京,情報卻依然綿綿不斷傳來,長公主派了許多前哨入京,而且讓老嬤子帶了許多信陽的特產入範府,名義上自然是給婉兒的,看來那位丈母孃在利用無功,刺殺徒勞之後,終於承認了範閒的力量,開始婉轉地修復母女間的關係。
這只是末節,不屬於陳萍萍所教導的天下眼光之內。
真正令範閒感興趣的,是慶國大祭祀在多年之後回國,卻因爲在南方的苦修耗盡了精血,老病不堪死亡的消息,同時知道洪竹被調往皇后宮中任首領太監,他有些失望,又有些高興。
他的學生史闡立用手遮着眼睛,擋住凌厲的河風,來到他的身邊請示道:“老師,先前船上校總說,依眼下的速度,明曰便能過穎州,再過些天就進入江南路的地界了。”
江南一行人,在離京不遠處的監察院秘密船塢裡換了船,衆人如今坐的船,是一般由水師舟船改裝成爲的民船。
迎着河風,似乎隱約可以看到江南的如畫湖山,範閒微微一怔,點點頭,笑着說道:“小史,雖說江南的美女正在等着你去關懷,但不要太着急。”
史闡立面色一窘,抱月樓的生意要擴展到江南,所以他和桑文都要去,桑文能拖到三月,他身爲範閒門生卻是不敢拖,一想到當年同福客棧裡那幾位好友,同學,如今都在江南任一方官員,自己卻要變成天下知名的記院老闆,心中滋味着實有些不大好過。
天寒地凍行於河上,確實有些惱火,桑文有福氣被陳院長留着,另一人的福氣就不大好,硬生生被自己的父親嚴令出宮,不用再等到春暖花開時。
三皇子畏縮地掀開厚厚船簾,望着範閒說道:“司業大人,吃飯了。”範閒之所以有資格教育皇子,便是因爲他如今還有個太學司業的身份,所以三皇子以此相稱。
範閒回過頭來,望着那個八九歲大的孩子,笑容裡帶着一股子陰寒:“那殿下的作業做完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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