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範閒來說,可惜的,自然是明青達沒有在自己隱藏許久的突然一擊面前『亂』了方寸,佩服,自然也是因爲同樣的緣由,
夏棲飛的真實身世,絕對是世界上最隱秘的事件之一,明家根本不知道這位明七公子還活在世界上,被當年江南水寨的老寨主救活後,竟成爲了江南水寨的統領,明家甚至和江南水寨還有些生意上的往來,如果明青達早知道夏棲飛的身份,只怕早就已經想辦法去對付他了。
今日面對着像鬼魂一樣出現的明七少爺,明家當代主人只是稍一錯愕,便至少回覆了表面的平靜,這種養氣功夫,果然不愧是慶國首富,江南大族的當家人。
明家雖然在京都裡關係頗深,但也沒有可能知道這一點。因爲就連範閒,也是在去年秋天擬定了今年計劃之後,纔開始有針對『性』地對明家進行研究,纔在江南這塊鐵板之中,找到這絲可以利用的縫隙。
當然,這要歸功於如今監察院四處頭目言冰雲、小言公子的資料歸納情報分析與縝密追索能力,正是這位一向不怎麼顯山『露』水的監察院高級官員,成功地挖出了夏棲飛最隱秘的身世。
如果沒有言冰雲幫助範閒事先就打理好了基礎,範閒此次下江南,絕對不會如此輕鬆與成竹在胸。
明家一行人強抑着內心的震撼,沉默着離開了內庫大宅院的門口,行出有兵士封鎖的街口,早有馬車上來接着他們,往城外的明園駛去。不知道今天夜裡,明園會因爲明七少爺突然復活於世這個消息『亂』成什麼樣子,明家又會做些什麼樣的應對。
範閒站在大宅院門口,微笑看着明家地馬車消失在暮『色』之中。
他身後的官員與江南衆商紳們,看着這一幕,心裡都不由寒冷了起來,覺得欽差大人脣角掛着的那抹微笑顯得無比的寒漠冷血。
衆人又忍不住看了夏棲飛幾眼,似乎心裡依然無法將江南水寨的大盜頭子。與明家許多年前就認定死亡的明七少爺聯繫起來,他們知道,有欽差大人做靠山,有當年那封傳說中的遺囑,關於明家那筆龐大到了極點的家產,日後好有地一爭,雖然明家完全可以矢口不認,可是事情。總會變得激烈起來。
而自己這些江南商人們,可以從中獲取什麼樣的好處呢?
嶺南熊百齡與泉州孫吉祥老爺子互視一眼,都在心裡想着,晚上在江南居的聚會……是不是應該多請一個人?
只是今天的牌面掀的過於突然,江南商人們一時也拿不準主意。而且此時就向夏棲飛伸出手去,也有些過於貿失,再說也不知道這位姓夏的明七爺,到底是怎麼想的。
夏棲飛怎麼想的。範閒並不清楚,他只知道在言冰雲給自己擬定地行動手冊裡,江南一行,應該是左右分化而行之,打明家,那對其餘的商人們則要懷柔。今天夏棲飛搶了這麼多標,已經隱隱要『逼』着江南商人們聯合起來,明天與明家開始爭食。而夏棲飛這個真假莫辯的身份一出,那些江南商人們也應該能嗅到其中的陰謀味道與機遇。
風險與機遇向來是一對雙生子,商人們具有先天『性』地冒險精神。
所以範閒給夏棲飛打了個手勢。
便只見夏棲飛滿臉微笑地走到了熊百齡與孫吉祥二人面前,在對方略感錯愕的目光注視中,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商人們都輕聲笑了起來,似乎在說一個非常有趣地話題,然後衆人分散離開這條大街。
範閒回身與薛清、黃公公說了兩句,又看了郭錚一眼。便在虎衛們的保護下先行離開。離開之時,他回頭用餘光掃了一眼。看見夏棲飛雖然與那些商人們離開的方向並不相同,但心裡清楚,呆會兒江南居上的聚會,應該有夏棲飛一把椅子。
明家吃虧,明家正在被範閒瘋狂地進攻,但身爲明家靠山代表地黃公公與郭錚卻似乎並不怎麼激動與在意,這二人微笑着向薛清總督行過禮,又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薛清微皺着眉,搖了搖頭,將雙手負在身後,上了自己的官轎離開。
此時大宅院門前,就只剩下黃公公與郭錚御史二人,他們眯眼看着江南總督的轎子漸漸拐過那個彎,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了起來。
郭錚冷冷說道:“這位總督大人做事也太過小心了,聯名上書有什麼好怕的。”
黃公公呵呵笑道:“郭大人,這世上又有幾位大人能像您一樣做到鐵肩擔道義?想去年在刑部大堂之上,您不懼權貴,嚴審範閒,這事兒宮裡可是相當欣賞。”
郭錚自嘲笑道:“莫提那事了。”
黃公公靜下來輕聲說道:“薛清此人,一向深得陛下信任,而在官場之上,這人最是圓滑難以捉『摸』……今次範閒暗使夏棲飛出來奪標,您是御史大夫,可以風言上書,可是畢竟沒辦法拿着實據,薛清是斷然不會參合到其中的,咱家先前一問,也只是試探一下他的態度,您也知道,咱們看的地方本來就不在江南。”
郭錚微微一笑,應道:“這是自然,官員不許經商,朝廷這條規矩定了這麼多年,又有哪位大人真的遵守過?就算夏棲飛是範閒地卒子,咱們抓實了證據,捅到朝會之上……只怕陛下也會一笑了之,前些年就沒有管過,如今範閒聖眷正濃,更不會有什麼問題。”
二人又對視了一眼。郭錚繼續笑着說道:“江南的事情,總是要在京都裡結束,公公,您說範閒是從哪裡來的這麼多銀子呢?咱們雖然查不到銀子是怎麼來的江南,但總可以查查本來應該放滿了銀子的房間……這時候是不是被範家給搬空了。”
黃公公嘿嘿陰笑道:“宮裡那幾位主子,本來就是這般想地。江南一地,就由着欽差大人折騰吧……過兩天,京裡恐怕就要開始查戶部了。”
範閒站在華園的書房之中。身子向前面傾着,看着書案上那隻小手捏着『毛』筆,認真的寫着字。
在這麼大地孩子當中,三皇子地字算是寫的相當不錯地,娟秀而不柔媚,骨架有力而外攜圓潤,含而不『露』,勁而不發。以字觀人,範閒心裡清楚,這個像自己往時一般,面上總喜歡掛着羞澀微笑的殿下,實在不是一個簡單角『色』。只是年紀畢竟尚小,有很多事情看地不是很分明。
在處理江南事宜之餘,範閒最重要的工作,便是要履行太學司業的職責。負責三皇子的學業與修身。關於三皇子的學習,前些天薛清好心好意地請了江南著名的夫子來給三皇子上課,結果被三皇子踹出了門。
範閒回到蘇州之後,聽聞了此事,勃然大怒,領着三皇子親自去江南書院向那幾位先生賠禮道歉,好言好語請那幾位先生重新進華園任西席,而自己更是將三皇子鎖在書房之內。狠狠地打了幾記手掌心。
戒尺落在手掌之上,聲音很清脆,尤其是落在了三皇子的手掌上,戒尺更覺囂張得意。
等薛清聽聞此事,趕過來時,掌心已經打完了。總督大人看着雙眼泛紅,但依然服服帖帖的三殿下,不由心頭大震。雖說範閒是陛下欽點地皇子老師。可是真下得手去打……這小范大人果然膽子不是一般的大!
這件事情宣揚出去後,江南士子們都齊贊欽差大人果然不愧是文人之光。如此尊師重道,本來範閒極好的名聲,就更漂亮了。
其實衆人不清楚的是,範閒教三皇子,與皇帝無關,卻純粹是不想誤了宜貴嬪鄭重所託。
“殿下,差不多了。”範閒望着伏案認真書寫的三皇子柔聲說道。
“老師,還差兩頁。”三皇子愕然回首,似乎沒有想到範閒今天會這麼溫柔。
範閒笑着說道:“?明天再補就好,今天先休息一下,出去玩吧。”
他『揉』了『揉』三皇子地腦袋,這個動作顯得有些過於親切了些,就算他是老師,按理講,也應該是端然高坐,不苟言笑纔是。
偏生三皇子就吃這一套,或許在宮中長大的孩子們,都有些接觸缺乏症,不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小傢伙笑眯眯地行了禮,便往房門外跑去,跑的如此之快,不知道明園之中有什麼好玩的在等着他。
看着三兒離開地背影,不知怎的,範閒心裡有些空空的,開始想念遠在北齊上京的弟弟,王啓年來信說,思轍最近正忙着在監察院的幫助下,收攏崔家在北方的線路,只是七葉沒有辦法出國,他一個少年郎要主理這麼大的事情,確實有些辛苦。
至於三皇子如此雀躍地離開,範閒也明白是什麼原因,因爲他這些天讓三皇子去纏海棠上,以皇子之尊,要拜在天一道門上,想必苦荷也不會太過反對纔是,就算這事兒將來弄不妥,可是讓老三從海棠上身上學些功夫護身,硬湊個師徒之實,對大家其實都有好處。
書房外傳來敲門聲,範閒從沉思中醒來,擡頭望去,只見史闡立正扭頭望着園內,手指卻下意識地在敲門。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進來吧,有什麼好看的?”
史闡立苦笑着邁進門來,說道:“老師,讓三皇子跟着海棠姑娘學藝,也真只有您纔敢做……對方可畢竟是北齊聖女……這事兒如果傳到了京裡,只怕又要惹來不少麻煩。”
“有什麼麻煩?”範閒笑着說道:“陛下讓我帶着三皇子下江南,我當然要用心教,至於說到武道這種事情。海棠總比我要合適些。”
二人不再談論這個話題,史闡立苦着臉說道:“今天楊繼美又來了,非要請我吃飯。”
楊繼美就是兩淮一帶最大地鹽商,範閒如今居住的華園就是這個鹽商讓出來的,範閒也清楚,這個鹽商乃是薛清的近人,所以總給對方几分情面,一聽史闡立這般說。就知道楊繼美雖然今年沒掙到什麼好處,但對於明年的內庫大有期望。
他笑着說道:“這園子本就是他家的,他要來看看,我們當然不好不幹……他這是知道巴結不上我,只好來巴結你,吃就吃吧,你日後也要在江南做生意,像這種地頭蛇多認識幾個總是有好處地。”
“他準備在哪裡請你?”範閒問道。
“江南居。”
蘇州城裡最高級的酒樓。就是江南居與竹園館,範閒初到蘇州時,薛清爲首地江南官員接風就是選在江南居,如今明家地竹園館被三皇子半買半嚇的撈到手裡,準備改造成抱月樓地分號。楊繼美要請客,當然只好在江南居,範閒心想自己這話問的確實有些多餘。
他沉『吟』片刻後說道:“今天江南商人們定的也是在江南居聚會……明家今天要應付夏棲飛地事情,估計不會派人予會。楊繼美非要今天請你吃飯,肯定也是想借此與那些皇商們攀上,這個機會……你給楊繼美,到時候帶他入席。”
如今蘇州城裡的人們都知道,抱月樓分號掌櫃史闡立,其實就是範閒的心腹,有史闡立做爲中引,那些皇商們一定很樂意接受楊繼美的到來。當然,範閒的想法並不僅僅是還楊繼美和薛清一個人情,還有別的安排。
“在席上你把耳朵張大點。”範閒說道:“明家不在場,那些皇商們也不會避你,說不定會刻意通過你的耳朵,把他們明天的安排傳給我。”
史闡立點了點頭,其實心裡還是有些緊張:“要不要注意看看夏棲飛?”
與範閒在一處呆地久了,往日裡只知苦讀聖賢書的史夫子。也開始習慣用陰謀論的眼光看待世上一切。這句話明顯就是不怎麼信任夏棲飛。
範閒笑了起來,說道:“放心吧。夏棲飛是個聰明人,不會傻到這時候背叛我,這對他一絲好處都沒有。”
史闡立微窘一笑,又問道:“大人有沒有什麼話,要我帶給那些江南皇商們?”
“嗯……”範閒低下頭想了會兒,說道:“就說本官支持他們放手去做,就算今年全盤放空,明年本官自會補償。”
他擡起頭叮囑道:“當然,這話你要修飾一下,別說的太赤『裸』『裸』。”
史闡立領命正準備離開,忽然想到楊繼美先前神秘提到的一件事情,想了想還是開口說道:“楊繼美先前說,江南有個叫君山會地組織,實力有些神秘莫測,請大人留些心。”
範閒想了想,覺得君山會這個名字很陌生,似乎監察院的案卷裡面都沒有什麼記載,皺眉說道:“神秘……並不見得強大,我知道了。”
等史闡立離開之後,範閒的眉頭卻皺的越發緊了起來,一個連自己也不知道地組織,究竟代表着什麼呢?他喊了一聲。
一直守在門外的高達闊步走了進來,如今範閒做事越來越少避着他,一方面是刻意通過虎衛,向京中龍椅上那位展示坦誠,另一方面也是想嘗試一下“以情動人”四字,看有沒有可能,真的將這幾名實力強橫的虎衛,變成真正的“自己人。”
讓高達喊來六處的劍手頭目,範閒對着那名下屬皺眉說道:“蘇州城裡還有多少人?”
這問是的六處刺客劍手的人數,陛下拔調過來地虎衛一共只有那麼幾個人,要不離範閒身邊,又要有幾人留在三皇子身後,這是斷然不能調動的。而監察院六處的刺客,如今大部分在影子的帶領下,滿江南地與東夷城派過來的那批高手在打游擊,所以範閒可以調動的人手竟然一時間有些不趁手起來。
“六處還有七個人……四處駐蘇州巡察司地人倒是不少。”那名下屬沉聲應道。
如今啓年小組的正牌頭目王啓年在北齊。鄧子越在京都,蘇文茂又被範閒留在了閩北內庫三大坊,所以此人就算是目前範閒最直接地下屬,恰巧此人當年也是出身六處,所以是啓年小組中對於防衛工作最擅長地一人。
“四處人的不要調了。”範閒嘆息着說道:“他們打架殺人可是不擅長地,如果有個什麼折損,言冰雲知道我『亂』用他的人,以他那等『性』子。還真不知道會怎麼反應,回京後我可是要挨批的。”
在一旁聽着地高達與那名啓年小組成員都笑了起來。
那名下屬疑『惑』問道:“大人,今日有什麼行動?”
“去保護一個人。”範閒沉聲說道:“你帶着六處的那七名劍手,這時候趕到江南居,找到夏棲飛,直接告訴他,這是我給他的護衛,同時讓他不要疑心。等內庫招標之事一結束,我馬上就會收回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範閒在夏棲飛身邊到底放了釘子沒有,誰也不知道。但至少表面上,除了幾名戶部的老官之外,監察院並沒有監視着夏棲飛的一舉一動,這纔是雙方相處之道。所以範閒今天決定調人去夏棲飛身邊,總要解釋一兩句。
那名下屬皺眉說道:“大人,全調過去了,您和三殿下身邊怎麼辦?”
範閒看了高達一眼,自信笑道:“我的安全,自然有高大人『操』心,你們的任務,就是保證在內庫開標之前。夏棲飛本人,不能有半點折損。”
高達聽着這話,一握刀柄行了一禮。
那名下屬不再繼續發問,很平靜地接受了命令,準備開門去安排。
範閒皺了皺眉頭,忽然開口說道:“注意安全。”
今天明家老太君心情似乎非常不好,連每日一例的溫補鴿子湯都沒有動一口,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小廚房。而明老爺與少爺今天從蘇州城裡回來後。便直接進了後園,一直沒有出來過。
而各房地叔伯侄爺。也得了命令,滿臉憂心忡忡地穿過明園清美的行廊湖亭,往老太君的院落趕去。滿腦門子不解的丫環下人們,看着只愛遛鳥的四爺,只愛娶小妾地三爺,只喜歡和武師們練摔中獎的六爺,急匆匆而面『色』不豫地行走着,明家平時極難聚集到一齊的男丁,此時都已經到了,不由好生不解,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
一時間,整座明園都被籠罩在一股緊張不安的氣氛之中。
而流言這種東西地傳播速度,總是比慶國引以爲傲的郵路系統更要迅捷,沒過多久,明園裡所有的下人都知道了一個驚天消息,原來今日蘇州城內庫開標,突然出現了一個敢和明家對着幹的敵人,而那個敵人……竟然就是傳說中早已經死了很多年的明七少爺!
當年明家上代主人最疼愛明七少爺的母親,而遺囑中,似乎也是將大部分的產業留給那位命運悽慘的明七少爺。
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明家早已經成爲了長房地囊中之物,這時候突然冒出那樣一個人來,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
“都鎮靜些。”
滿臉皺紋地明老太君冷漠地看着堂間一地的明家男丁們,心裡涌起老大一股憤怒,這些男人們遇到這麼點小事,便如此慌張,自己百年以後,怎麼安心將這麼大的家業交給他們!
“姐姐,突然出了這麼個流言,也難怪孩子們驚慌。”
坐在明老太君身邊的,是當年那位明老爺的小妾,因爲對正妻巴結的好,所以一直活到了今日,她看着明老太君的臉,顫抖着聲音說道:“如果那個……姓夏的,真是小七,這可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