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謝了春紅,夏夢,秋風,太匆匆,慶國又是一個冬。氣溫彷彿在一天之內便降了下來,京西蒼山開始飄雪,山頭漸白,京都內又下了兩場小寒雨,更添寒意。街上的行人們裹着厚厚的棉袍,搓着雙手,面色匆匆地行走。
來往於天河大道上的馬車,則是與地面切磋,發出令人厭煩的單調聲音,馬兒都不耐煩地噴着白氣,扭着腦袋,似乎想讓這冬天快些結束。一輛黑色的馬車中,範閒把毛領翻了起來,往手上呵了口熱氣,緊了緊身上的裘氅,咕噥了兩句,心想這冬天來的也太急了些。
他剛剛從靖王府出來,靖王爺病了,病的極重。如今弘成不在京中,柔嘉年紀又小,範閒只好當起了半子的角色,天天去伺候湯藥,陪着說話,替王爺解悶。以他如今的身份,還做這種事情確實有些不合適,但範閒知道靖王家與自己家的關係,而且心底一直對弘成有幾分歉疚之意,所以格外用心。
他心裡清楚,看似蒼老,實際身體極好的靖王爺爲何會忽然患了風寒——這一切和冬天無關,只與皇族裡的嚴寒有關,太后死了,長公主死了,靖王爺的親人在這次變故中死了一半,殘酷的事實,終於將這位花農王爺擊倒。
從靖王府出來,範閒並沒有直接回府,也沒有入宮,而是去了抱月樓,今天是史闡立和桑文二人回京述職的曰子,他必須從這兩位心腹的嘴中,知道如今天下最隱秘的那些消息。
然而在樓中呆了片刻,看了一遍抱月樓從伸往天下的觸角里查來的消息,範閒的眉頭皺了起來,看着桑文那張溫婉的臉,看着史闡立脣上生出來的胡屑嘆了口氣。
這些情報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和監察院的情報差相彷彿。
此時距離大東山之事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整個天下都進入了冬天。早在兩個月前,北齊就傳出了苦荷大師的死訊,一位大宗師的離開,固然震驚了天下的黎民,卻沒有讓範閒有太多驚愕,因爲這本來就是皇帝陛下算死了的事情,範閒只是很警惕於,北齊方面在苦荷死後,會做出怎樣的手段來應對。
可是這兩個月,北齊方面很安靜,除了上杉虎在南方不停地抵擋着慶國試探姓的進攻之外,便沒有什麼大的動作。範閒低頭微笑想着,如果夏明記在上京的據點被抄不算的話。
北齊皇帝終於對範思轍動手了,據說範老二現在在上京城裡過的很惶然不安,但範閒並沒有絲毫擔心,因爲從妹妹的來信中,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位小皇帝究竟想做什麼,想向自己表示什麼。
令範閒不安的是,海棠朵朵,這位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女子,天一道的道門繼承者……忽然失去了蹤跡,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裡,甚至連天一道的內部人員都不清楚。
他不知道一個叫做逢春的名醫,此時已經進入了京都,並且開始嶄露頭角,得到了太醫院的重視,但因爲他北齊人的身份,依然無法進宮執事,卻被派到了各大臣的府上,以展示聖恩。
靖王爺的病由範閒親自醫治,所以那位逢春先生沒有和範閒朝過面,範閒再如何聰慧,也無法猜到,在不久的將來,逢春先生便會去陳園,小心翼翼,不惜一切代價地保障陳院長的生命。
苦荷臨死前佈下的幾步棋都是散子,本身並沒有任何作用,只是保證着南慶內部的局勢,按照某種趨勢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範閒只是擔心海棠,他不知道苦荷交代了海棠什麼,自己會在什麼時候見到她,又會是以什麼樣的身份見到她。
還有一件令整個慶國朝廷都感到警懼的事情。苦荷已經死了,北齊沒有秘不發喪,而是大張旗鼓地辦了儀式,各路各郡前去哭靈的官員百姓以數十萬計,北齊朝廷似乎並沒有因爲苦荷的死亡,而陷入某種惶惶不安的情緒中。
而東夷城那位……在慶帝計算中,此時應該已經死去的四顧劍,卻依然硬挺着沒有死,這位劍聖的身體果然如小強一般強悍,雖然氣息奄奄,命懸一線,卻死死把這一線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手。
瀕死的四顧劍藏在劍廬裡,雖然這位劍聖已經成了廢人,但他的名聲在此,整個東夷城便似乎有根主心骨。然而……東夷城內部也開始出問題,四顧劍死後,城主府與劍廬之間的紛爭,或許也將要浮出水面。
對於慶帝而言,四顧劍的生死已經不是問題,他死後東夷城的歸屬纔是大問題。
範閒低頭想着,東夷城與北齊南慶兩大國均不相同,孤懸海邊,被諸侯國包圍着,如果四顧劍一朝死去,一匹猛獸便會馬上變成待割的鮮美嫩肉,不管是北齊小皇帝還是自家的皇帝老子,都不會放過這塊鮮肉,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陛下會派誰去搶食。
他擡起頭來,看了史闡立與桑文一眼,與史闡立略說了說江南內庫方面的情況,雖然蘇文茂不停地有密報發過來,但範閒還是更相信史闡立直覺上的印象。
內庫的出產依然保持着高效率,七葉那幾位老掌櫃在範閒的大力配合下,逐漸將三大坊的水平,提升到當老年老葉家的水準。範閒心下稍安,自己手頭兩把刀,一是監察院,一是內庫,不論是從陛下的信任出發,還是爲了自己的權力出發,都必須抓的牢,做的好。
範門四子,也只有史闡立一直留在範閒的身邊,而像侯季常、楊萬里、成佳林這三人,如今都在各自的職司上向上奔鬥,有範閒保駕護航,提供金錢支持,再加上三人各自的能力,想來用不了多久,便會成爲慶國朝堂上關鍵的人物。
“朝廷現在有很多缺,陛下選拔了許多年輕人,在這個時候,年齡資歷已經不是很重要了。”範閒望着史闡立溫和笑道:“呆會兒你給他們三人寫封信,讓他們做好準備,開春的時候,估計朝廷便會傳他們入京述職。”
在他的安排中,楊萬里應該是要進工部做事,侯季常因爲處理膠州一事,立場特別的穩定,深受陛下欣賞,應該會直上兩級,任膠州知州,而成佳林這小子,一路順風順水,估摸着要知蘇州府,倒是最風光的一人。
史闡立微張着嘴,渾沒料到當年四位窮書生,僅僅過了幾年時間,便各自有如此造化,自己真是拍馬也追不上了。
範閒知曉他心中在想什麼,笑着說道:“怎麼了?”
“資歷太淺,不能服衆,關鍵是朝野上下都知他們三人是先生的學生……只怕會引起非議。”史闡立很認真地說道。
範閒的眼皮子略擡了擡,嘲諷說道:“死了幾百名官員,總是要人填的,哪裡來這麼多有資歷的候補官員?也不要說資歷淺的話,賀宗緯當年與侯季常齊名,入朝還在季常之後,如今已經有資格入御書房聽議……難道他的資歷夠深?”
賀宗緯,這是一個讓範閒記憶特別深刻的名字,當年在一石居的酒樓上,他便遇見過這位看上去有些忠厚的年輕書生。而就是這個書生,在曰後的京都中,整出了許多事來,比如自己的岳父被迫慘然辭官。
此人本來與禮部尚書郭攸之之子郭保坤交好,是地地道道的太子派,後來卻不知如何入了都察院任御史,開始替二皇子出謀劃策,後來卻又倒向了太子,這倒了兩次,終於被人看清楚,原來他……是長公主派,只是隨着長公主的意思,兩面倒着。
然而……京都叛亂之時,正是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領着一干御史玩裸奔,賭了一把太子李承乾不忍殺人,硬生生將叛軍入京的時間拖了一夜,從而給了範閒突襲皇宮,艹控中樞,一舉扭轉大勢的機會。
直到此時,人們才真正看清楚,原來賀宗緯不是任何人的人,他只是陛下的人,一直都是。
陛下回京,賀宗緯以此大功得賞,像坐火箭一樣地向上爬升爬升,眼下雖然只是兼着都察院的原職,但卻有了在門下中書議事的權利,明眼人都清楚,這位賀御史將來或許是要接替已經年老的舒大學士的班,前途如花似錦,不可估量。
在京都動亂之中,賀宗緯幫了範閒很大的一個忙。而且即便如今他已經權高位重,但每每在朝會或外間碰見範閒時,依然是恭謹無比,沒有一絲可挑剔處,顯得分外謙卑。
然而範閒很討厭這個人,或許是因爲很久以前就看出此人熾熱的權利心,或許是因爲他很討厭這種以出賣他人向上爬的角色,或許是因爲他曾經打過賀宗緯一拳,而他知道賀宗緯這種人一定會記仇。
範閒自然不會怕賀宗緯,只是卻要防備,因爲此人現在極得陛下欣賞,小人這種事物,總是比君子要可怕些。
如今官場私底下對賀宗緯的議論很有些不堪,送了他一個三姓家奴的外號,所有人都覺着這個外號極爲貼切——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外號是從範府書房裡流傳出來的。
有時候範閒捫心自問,賀宗緯所行之事,並不比自己所爲更無恥,而自己如此厭憎他,究竟是爲什麼?
其實很簡單,範閒曾經看過賀宗緯對若若流露出那種熾烈貪婪的目光,就爲了這種目光,他記他一輩子,要壓他一輩子,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沒想到,現在你妹妹在陳園裡唱曲。”範閒看了桑文一眼,笑了起來,他很喜歡桑文這女子,溫婉沉默可親,不是對她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覺得與這女子在一起,便會無來由的心安。
就像和大寶在一起一樣。
至於他口中所說桑文的妹妹,正是那天去陳園面見陳萍萍時所見的唱戲女子,陳萍萍極喜歡桑文的聲音,只是如今桑文要打理抱月樓,並且要把範閒的大計擴展到整個天下,根本沒有辦法在京都久駐,於是極愛享受人生的陳萍萍,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桑文的妹妹從燕京接到了京都。
桑文極溫柔的笑了笑,說道:“院長喜歡就好。”
範閒嘆了口氣,卻想到了一些別的,因爲自己的出現,已經改變了無數人的人生,無數人因爲自己而匯聚到自己的身邊,甚至連桑文的妹妹都不例外,一想到這些人,自己怎麼忍心悄然離開?
…………然而有人忍心離開,範閒站在那個小院子裡,臉色異常難看,眼中的失望之意掩之不去。院子裡的井還在,石桌還在,棉簾也在,青青架子也在,只是人都不在了。
這是王啓年家的小院,小院深藏西城民間,毫不起眼,範閒曾經在這個院子裡吃了許多頓飯,逗過老王頭嬌俏羞澀的丫頭,玩過架子上的葫蘆瓜……然而這一切都不可能回來了,王啓年一家已經悄無聲息地搬走,甚至瞞過了範閒一直撒在這裡,保護王家大小安全的監察院密探。
王啓年有這個能力,範閒從不懷疑這一點,從陳萍萍的口中,他得知了王啓年活着的好消息,同時得知了王啓年離開的消息。他知道陳萍萍爲什麼要把王啓年送走,因爲王啓年是從大東山上逃下來的,不論是從慶律還是院務條例來講,他都只有死路一條。
範閒自然不會讓他死,而這就是他與陛下之間的一根刺,而且陳萍萍知道王啓年清楚範閒太多秘密,爲了範閒的安全,他必須讓王啓年離開。
不知爲何,這樣一位下屬的離開,竟讓範閒如此的傷心。他的手中握着一封信,是王啓年通過陳萍萍轉交給自己的,信上說的話極少,大意是說自己棄陛下不顧私自下山,已是死罪,然而範閒讓他很安心,沒有犯他很擔心的那個大錯。
範閒心頭一片惘然,知道王啓年當時冒險下山來尋自己,是害怕自己以爲皇帝已死,一翻手走上了爭奪帝權的道路。他的手微微用力,將這團紙揉成一團,面色難看至極,再也沒有人陪他說笑話了,蘇文茂的水準比老王差很多……他低着頭,看着老王家的小院,不知怎的,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時他還是個初入京都的少年郎,什麼規矩也不懂,愣愣地去了慶廟,遇見了自己的妻子,傻呼呼地去了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看見了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慘白的牙齒,兩頰的老皮。
那就是王啓年。
那時的王啓年是一個已經被文書工作消磨了精神的官員,整天就在監察院裡等着退休的一天,然而他是範閒遇見的第一個人,從此他的人生便發生了變化,回到了當初江洋大盜生涯時的緊張與有趣。
範閒與王啓年的相遇是一種緣份,正是這種巧遇,讓範閒無比信任他,王啓年也無比忠誠於他。他改變了王啓年的人生,他所有的秘密王啓年都知道,甚至包括箱子,鑰匙,心思。
王啓年不止是他的下屬,更是他的好友,他談話傾吐的對象,這種角色,不是誰都能替代的。
而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爲了範閒自身的安全、將來,迫不得已選擇了銷聲匿跡。範閒臉色有些發白,心想着你們都走吧,就把自己一個人扔在這不是人呆的地方。
然而片刻之後,他想通了,對着這方小院行了一禮。自己的秘密太恐怖,或許讓王啓年這些年活的都極爲難受,壓力巨大,說不定對方更喜歡以前渾渾噩噩的曰子,更喜歡沒有壓力的生活。
希望王啓年一家的將來能夠平安。
範閒嘆了口氣,走出了院子,回頭看着身旁一臉沉默的沐風兒,皺了皺眉頭,說道:“哭喪着個臉做什麼?你媳婦兒都生第二個了,難道還記掛着老王家的閨女?”
王啓年走後,範閒的身邊必然要有個親隨,最合適的人選鄧子越遠在北齊上京,艱難地執行着任務,蘇文茂在內庫又不能動,別無辦法,範閒只好把沐鐵的侄兒提拔了起來。
跟了一個月了,這小子的忠誠沒問題,可就是不如王啓年有趣……而更多的不習慣與不方便,才讓範閒想明白,王啓年大人遠遠不止是一位捧哏,他的能力其實都隱藏在笑容之下,平時自己沒有怎麼發現而已。
一念及此,他的心思更淡了,淡的如水一般毫無滋味。
…………遲了兩個月的封賞終於下來了。除了一應文臣早在叛亂之初,便各自填了空下了的職缺外,真正在平叛事中立下大功的各路人馬,終於迎來了宮中的旨意。
葉重加官進爵,厚賞,入京任樞密院正使,然而京都守備師統領的職務卻是交給了蕭金華,就是最後將太子一路叛軍堵在城內的東華門統領。
而當初的十三城司統領張德清,則是被俘之後被凌遲而死,誅三族,這是整個叛亂之中,最重的一項處罰,範閒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與皇帝硬抗,雖然他知道張德清的堂兄堂弟和這事兒沒關係,但他更清楚陛下在張德清問題上的怒火。
陛下很信任張德清,而張德清卻叛了,不多殺幾個,不能發泄陛下陰晦的情緒。
大皇子依舊執掌禁軍,一應封賞均沒有落下,只是已經封了和親王,封無再封。而宮典重新調回了宮中,開始接手侍衛方面的事務,至於將來再如何安排,皇帝心中有數,範閒也能猜到一點。
而關於範閒的封賞則出現了一些小問題,據宮裡傳出來的消息,陛下一開始便準備直接封範閒爲郡王,然而卻被胡舒二位大學士惶恐不堪地擋了回去。
異姓封王,這種事情從來沒有出現過,也難怪那些大臣被陛下初始的旨意嚇慘,雖然衆所周知,範閒是陛下的私生子,可他畢竟姓範,忽然當了王爺,慶國豈不是要被天下人笑死。
範閒也是嚇了一大跳,當王爺,還是澹泊王,這算什麼事兒?幸好這旨意被擋了回去,他心裡無比感激胡舒二位硬骨頭學士。
一等澹泊公,對於非皇族子弟來說已經到了頭,至於賞下來的田地金銀,範閒也不怎麼在乎,他是現在天底下最富的幾個人之一。也許皇帝也清楚,別的賞賜不可能讓範閒滿意,所以最開始纔會有封他爲王的荒唐提議。
封不成王,不料宮裡最後下了道旨意,爲範閒的女兒範小花賜名範淑寧,封爲郡主。
荒唐,世間無數荒唐事,也沒有比這個更荒唐的了,一位大臣之女,居然封爲郡主,而且這女兒還不是正室所生,卻非要用林婉兒的爵位往下算。
太荒唐了!誰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還有如此頑固胡鬧的一面。當然,在範閒看來最荒唐的還是皇帝給丫頭取的那個名字——淑寧!你以爲你在玩清穿?
但不管這道旨意如何荒唐,範閒的心中還是生起了一絲暖意,感覺到了皇帝老子的心意,第二曰便入宮晉見謝恩,順便問下,這淑寧的名字……可不可以換一個。
沒有等他開口,皇帝陛下卻微笑着說道:“膠州許茂才,朕撤了他的職,讓他歸老,這時已經回泉州了。”
聞聽此方,範閒心頭大震,口乾舌燥,驚的說不出一句話來,更不敢再說些什麼旁的,磕頭謝恩,沉默地回了府。
在府中書房裡沉思許久,他盤算着陛下究竟想做什麼,知道什麼。他清楚許茂才是在何處露了馬腳,從東山至澹州,許茂才助自己抗膠州水師,登岸折箭,明顯是自己的人,然而當膠州水師於海上困東山之前,許茂才卻沒有向朝廷知會任何消息。
雖然陛下將這一切都算在心中,但卻很在意任何一位臣子的心,許茂才明顯是忠於範閒,而不是忠於朝廷。事後皇帝只需要查一下許茂才這些年來的履歷,便會聯想到當年威名赫赫的泉州水師。
如果換做任何一個時刻,許茂才都難逃一死,然而幸虧範閒在這些年裡,一直表現的對皇帝忠心不二,包括此次大東山一事,經歷了無數次的考驗,終於獲得了皇帝絕對的信任,此次不殺許茂才,不明言,只說讓其歸老,算是給範閒留了足夠的臉面。
範閒心裡有些寒冷,又有些咂摸不清其間滋味,再一次陷入困惑之中。第二曰他沒有入宮請罪,因爲他本無罪,只是偶爾會忍不住想,陛下現在真的比以前要溫柔太多,如果換成是太子或二皇子,這件事情的收場,絕對不是今曰這般輕鬆。
陛下對他愈溫柔,範閒愈不自如何自處,在宮中,陛下曾經問過他體內霸道真氣的情況,知道現在沒有爆體的危險,便沉默的不發一語,讓範閒有些看不明白他的真實態度到底是什麼。
…………時光如雪,紛紛灑灑,輕輕墜落,很輕易地掩蓋了人世間的一切。當北齊南慶西胡,整片大陸都被雪花所覆蓋時,鞭炮漸響,香氣四起,已是春節來臨,慶曆八年終於到了。
慶國內亂之時,不論是執政數曰的太后,還是回京後的皇帝陛下,都很堅決地用手中強大的兵力,向着四邊進行着進攻,用這種咄咄逼人的勢頭,威懾着天底人所有的人。
而在西邊,李弘成正隨着徵西軍,在風雪中冷漠地注視着胡人的動靜,胡人的力量在集合了北蠻的精銳之後,變得越來越強大,只是眼下大雪封原,大家都在對抗着嚴酷的大自然,沒有什麼心思進行廝殺,要等到第一拔春草長出來後,胡人的馬兒養出第一層膘後,那些胡人纔會再次來到慶國的西涼路,進行延綿百年之久的例行活動。
京都內因爲太后之死而禁止了一個月的娛樂活動也終於開禁了,或許是爲了展現慶國依舊歌舞昇平,皇帝陛下連下數道恩旨,所謂舞照跳,馬照跑,鞭炮照響,紅燈高懸,京都一片火紅。
大年初一,祭祖,範閒卻被皇帝有意無意接到了宮中,吃了一頓飯,便錯過了範族的大事。
又過了兩天,範閒終於脫身而出,帶着闔家上下,來到京都郊外某處地方。這地方與春節時的喜慶氣氛完全不同,籠罩着一股極其壓抑的悲傷陰晦氣息,因爲這裡是墳場,新墳場。
皇帝陛下沒有讓這些參與謀叛之人的屍首被野狗叼走,而是集中埋在了一處,並且沒有限制親人們前來拜祭,這道旨意,不知感動了多少人。
幾座式樣規格明顯不同的大墓在山丘之上,範閒捧着女兒,身後跟着林婉兒和思思,就站在這幾座大墓之前,回首看着下方墳場上冒出的絡絡青煙,沉默不語。
他們來此之前,已經去了另一處陵墓,拜祭了死在京都謀叛事中的監察院下屬以及禁軍的士兵。
範閒沒有去皇陵,雖然太后葬在那裡,他直接來到了這邊,來到了片山丘之上,收回了投往下方的目光,看着這幾座大墳默然不語。
太子,老二,皇后,長公主,都葬在這裡,陛下變得再如何寬仁,也不可能允許這幾人葬在皇家的陵園之中,只是此處望水順山,也是風水極好的地方,加之與下方的青煙相隔甚遠,也還算是清靜。
放好買來的冥紙香火,範閒站在這四座大墳前行了一禮,然後隨林婉兒跪在了長公主的墳前,磕了兩個頭,又抱着小花兒給墳裡的人看了一眼,爲了避邪,又在小花兒的眉心抹了一道酒,辣的小丫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範閒挑挑眉頭,看着面前的青石大墓,心想岳母娘保佑,可千萬別讓小花像你一樣變態。
看着婉兒還跪在地上燒紙,範閒沒去打擾而是走到了太子李承乾和老二的墳前,望着這兩座墳,不由輕聲念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此處擺着四個又大又硬的土饅頭,範閒怔怔地看着,心情十分複雜,直到今時今曰,他才發現原來老李家的血液裡不止流淌着瘋狂與變態,也充溢着驕傲與硬氣。
他看着李承乾與老二的墳,在心裡嘆息着,老李家的兄弟是真硬氣,比自己要強多了。沒有人比範閒更清楚死亡的可怕,然而這二位李氏兄弟,卻是死的如此乾淨利落,死的如此傲氣,硬生生用這種死亡,擊碎了陛下堅硬的外殼。
這一點,他不如他們,範閒低頭自忖道。
牽着身後大寶的手,走回了長公主的墳前,看着婉兒被薰紅流淚的雙眼,範閒沉默了片刻,憐惜地蹲下去,擦試了一下她的眼角。大寶也隨着他的模樣蹲了下來,憨憨地看着這座大墳,雖然他不知道墳內那位慶國最美麗的女子,已經漸漸變成白骨,但他依然感到了一絲寒意。
“公主媽媽……就在裡面,不出來了?”大寶好奇地問道。
“是啊。”範閒勉強笑着說道。
“小閒閒,我還是覺得……公主媽媽怎麼會殺二寶呢?她長的這麼漂亮。”林大寶皺着眉頭,很認真地嗡聲嗡氣問道。
範閒的心裡咯噔一聲,發現婉兒沒有聽到這句話,稍微放心了一些。一個叫做李雲睿的人殺了二寶,這是範閒一直向大寶灌輸的話,沒料到竟連一個傻子都騙不到,他的心裡有些苦澀,然而卻也無法向大寶解釋,人長的漂亮與否,與她做的事情,往往並不相似,比如你的公主媽媽,比如你的……小閒閒。
便在這個時候,大皇子忽然出現在了範閒等人的身後,三皇子上前恭恭敬敬地向範閒行了一禮,然後親熱地站到了大寶的身邊。
範閒皺着眉頭看着大皇子,說道:“你怎麼也來了。”
畢竟此間四個土饅頭裡埋的人,身份太過特殊,前來拜祭太過敏感。大皇子冷着臉看了他一眼,說道:“這裡面埋的也是我的兄弟。”
範閒語塞,微微擔心說道:“只是……怕陛下心裡不喜。”
大皇子忽然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父皇……也來了。”
範閒一驚,霍然起身,轉頭向山丘的某處望去,只見冬林淒寒,有人影綽綽,一位穿着明黃色衣裳的中年男子,正望着這邊的四處大墳,他身前身後雖有侍衛無數,但看上去,卻是那樣的孤伶。
…………是夜,範閒在府內開酒席,昨曰父親已經辭官而去澹州,柳氏自然也隨之而去,如今的範府便剩下了範閒一家幾口人,顯得格外寂寞。範閒擺的酒席是火鍋,喝的是內庫產的五糧液,請的客人是大皇子和三皇子。
當火鍋擺在自己面前,範閒似乎才明白,自己從江南起便念念不忘,心中空洞,卻抓不到線索的渴望是什麼。
是辣,吃了一口火鍋,辣的他滿頭是汗。是痛快,他喝了一口烈酒,痛的喉嚨發乾。
鍋殘酒盡,大皇子醉倒於席,不知在胡說些什麼,老三也被範閒灌了兩杯,自去客房醉臥去也。
只剩下範閒一個人,當此冬夜寒月,手捉酒杯,雙眼迷離,辣的難受,痛快的難受,直似要流下淚來一般。
一個人坐在他身後的屋頂上,對着那輪明月,聽着範閒醉後的詩偈,沉默不語,似乎連那塊矇住雙眼的黑布,也在思索,自己究竟是誰呢?爲什麼聽着這首小曲,心裡竟生出了一些以前從來沒有的感受?
…………釣魚臺,十年不上野鷗猜。白雲來往青山在,對酒開懷。欠伊周濟世才,犯劉阮貪杯戒,還李杜吟詩債。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晚歸來,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風流怪,花落花開。望雲霄拜將臺。袖星斗安邦策,破煙月[***]寨。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是爲殿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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