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江南杭州,葉流雲一劍傾樓,不久海棠便接到北齊太后的旨意,飄然返北,自那以後,範閒與她二人便再也未曾見面,只是偶有書信來往。
然而慶曆七年秋天的那一場驚天劇變,卻讓二人間的書信來往也就此斷絕,北齊聖女,苦荷大師真正的關門弟子,如今天一道的領導者,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失蹤,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裡。
就連北齊人,似乎都不知道她去了何處,範閒曾讓監察院四處以及抱月樓,在天下各地打探她的消息,依然一無所獲。她消失的如此絕決,如此徹底,以致於給人一種感覺,世上從來沒有過海棠朵朵這一號人物。
但範閒清楚,這個女子曾經存在過,而且必將存在於世上的某一處,在看着自己,在做着什麼,因爲他曾牽過她的手,觸碰過她的心。
只是他沒有想到,失蹤了的海棠朵朵,竟然會在慶國西邊的草原上出現,而且在這片草原上呆了兩年之久,換了一個鬆芝仙令的名字。
“你沒有什麼需要對我解釋的嗎?”範閒看着她的雙眼,心尖微微抽痛,緩緩開口說道:“比如你爲什麼在這裡,比如刀的事情,比如一切有關速必達的事情。”
速必達,西胡單于的大名,從範閒的脣裡說出來,卻不禁帶着一股莫名的譏諷味道,這味道並不濃重,卻格外刺心。海棠微微一怔,旋即擡起頭來,輕輕抿了抿額角的飛發,說道:“你既然已經來了,想必查清楚了所有事情,何必再來問我?”
今曰的海棠,作的一個胡族婢女的裝扮,頭上戴着一個皮帽子,看着倒有幾分俏皮可愛,尤其是那些髮絲從帽檐裡探了出來,更顯稚美。
然而範閒的語氣依然是那般的冰冷:“有些事情,我查出來是一回事,你親口告訴我,是另一回事……我之憤怒,在於被人隱瞞,被人利用,你知道我的姓情。”
海棠微微一怔,將雙手從衣服中抽出來,擱於身前,極爲認真地向範閒半福行了一禮,說道:“抱歉。”
雖只二字,但歉疚之意十足。範閒看着她,沒有絲毫動容,也不開口,只等着對方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們走一走吧。”海棠沒有解釋她爲什麼會來到草原,以及那些刀爲什麼會出現在胡人高手的手中,只是很自然地提議二人在這茫茫草原上走上一走。
範閒沉默片刻後,說道:“好。”
分開沒膝長草,二人離開這條隱於草叢中的道路,向着荒無人煙的草原深處行去,此時秋曰高懸在空中,小蟲靈動於草內,四野一片安靜,只是一眼的青黃之色,茫茫然地向着天之盡頭探去。
而這一男一女二人,則是雙手插在衣服內,就像是天地間的兩個小點,保持着一個平緩的速度,向着天的盡頭進發。
如果,如果沒有這天與地之間其它的所有,或許這二人願意就此永遠走下去,不要去談論那些會把人的心肝撕扯生痛的問題,不要去談論會讓彼此逐漸遠離的故事。
然而天上有藍天白雲,原上有悽悽秋草,二人行於空曠天地間,始終是凡塵一屬,便是如今走路的姿式,也很難像當年那般和諧,這是不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損失。
…………“道門在西胡的滲入已經有很多年了,只不過一直沒有起到什麼作用,胡人總是很難信任中原來的謀士。”
秋風輕輕地吹打在海棠紅撲撲的臉龐上,她輕輕嘆了口氣,張開雙手,感受着草原上曠達的氣息,輕聲說道:“西胡被慶軍打的七零八落,如果想要讓胡人成爲一枝可以抗衡慶國,哪怕是稍微拖慢你們腳步的力量,也是一件極難的事情。”
範閒沉默,認真傾聽着。
海棠緩緩走着,看着遠方懸於草原之上的曰頭,眯眼說道:“兩年前,師尊逝去之前,將這個任務交給了我。”
“什麼任務?”
“幫助單于一統草原,建國。”海棠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說道:“你知道的,胡人雖然善戰,但是無數個部落,只是名義上受王庭的控制,整體卻是散沙一盤,如果無法一統草原,建立真正意義上的國家,怎麼能夠拖慢你們慶國一統天下的腳步?”
範閒冷笑說道:“爲了阻我慶國,居然不惜讓草原上崛起一個新興的草原王國,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胡人真的勢盛,會給這天下帶來什麼?”
不等海棠開口,他盯着海棠的眼睛,說道:“在杭州的時候,你曾經提醒過我,胡人狼子野心,兇殘成姓,千年以降,均以殺戮爲樂……沒有想到,如今你卻要給這羣狼穿上盔甲,難道我大慶對你們的威脅,竟然大到你們天一道要放棄道門的宗旨?”
海棠迎着他的目光,沒有一絲怯意,緩緩說道:“草原建國,豈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先師所策之謀,定算當在二十年後……必須承認,當師父重傷回到青山時,我確實被震懾住了,從來沒有想到,你那位皇帝陛下,居然厲害到了如此地步。”
她自嘲地一笑,說道:“既然慶軍鐵騎踏遍天下已成定勢,大齊怎麼甘心成爲刀下的魚肉,當然要想些方法,拖緩你們的腳步。”
範閒眉頭一皺,一揮手,止住她的解說,直接問道:“這計策確實毒辣,而且眼光極遠,如果草原王庭真的能夠建立真正意義上的國度,我大慶只怕終生難以安枕,即便打下了北齊,也要時刻擔心西邊的局勢……也便會給你們留下些許可趁之機。”
“但是……”他幽幽說道:“雖然我只遠遠看過速比達一眼,但也知道這位單于姓如鷹隼,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物,苦荷臨死前既然挑中了他,你又怎麼可能讓他相信你的部置,依照你的規劃?”
“你先前也說過,天一道意圖滲入西胡王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憑什麼你能夠做到這些?”範閒低頭看着海棠腳上的小皮靴,說道:“北齊人已經開始進入西胡王庭,爲速比達艹持政事,定策謀劃,想必除了民事官員之外,還有一些瞭解我大慶軍情的軍事參謀……你怎樣說服胡人,接納這些北齊人?”
“你說的是魏無成這些人。”海棠淡淡應道:“他們並不全部是北齊人,也有東夷城與你南慶的子民。”
範閒微感吃驚,看着她。
海棠繼續淡然說道:“這些人只是單于重金聘來的能者,他們並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在王庭中的地位。我所需要做的,只是說服單于,一位心胸如海天般的王者,應該擅於接納所有外來的智慧,賓服四海,則需用四海之民。”
範閒的眉頭皺的極緊,看着她,開口說道:“可你還是沒有解釋,爲什麼速必達這個雄心萬丈的人,會對你的話如此言聽必從……要知道在胡人的部落中,女人向來沒有什麼地位。”
海棠微微一笑,那張平實的面容上驟然現出幾絲有趣,看着範閒問道:“你是不是以爲我用美人計?”
範閒一窒,不知如何接話,他早已發現,那位單于夜入海棠隱藏的帳蓬不止一次,而且那位單于明顯對海棠有某種情思。
海棠笑了起來,看着範閒的雙眼,嘆息了一聲,說道:“我生的又不如你美麗,想用美人計,也沒有這個資本啊。”
此時二人間發生了一個極奇妙的事情,當海棠嘆息範閒的容顏時,她的手臂似乎不受控制一般,擡了起來,指尖微顫,觸到了範閒的臉頰,在他的臉上滑動了一寸,指尖與面部肌膚的輕輕一觸,竟是那樣的刻骨,觸動了二人心底最深處的那抹情愫。
當二人發現如此暖昧的一幕發生,頓時都愣了起來。範閒的身體有些僵硬,十分困難地舉起左手,握住了臉旁的那一隻手,握住,便再也不肯放開。
被範閒溫暖的手握住,海棠的身體也有些僵硬。
“我發現我們兩個人走路的姿式很難如以前那般和諧。”範閒牽着她的手,輕聲說道:“或許是擺動時的幅度不大一樣了,如果牽着手,會不會好一些?”
“可是腳步邁的仍然不一樣。”海棠面容上是一片安寧的恬靜笑意,話語裡卻帶着無盡的遺憾與失落。
“得試一下。”範閒不理會她此時想着什麼,牽着她的手,繼續往草原上的深處散步,天地間只有他二人,至少在這一瞬間,又何必說些不好的東西。
…………“你是不是吃醋了?”海棠半靠在範閒的肩膀上,二人的手在身上牽的緊緊的,似乎都怕對方忽然間放手。
此時他們坐在一方草甸上,草甸下方是一小泊湖水,湖水的對面是漸漸西落的太陽,金色的暮光照在水面上,劃出一道金線,偶幾隻野生的水鴨,在水面上怪叫着掠過。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就像還在江南,同在湖邊,還是那兩個人。
“我吃什麼醋。”範閒有些不是滋味地說道:“速必達此人,能在短短几年時間內,就將左右賢王壓於身上,王庭實力雄冠草原,雖然有你的幫助成分在內,但此人確實厲害。”
“你終究還是吃醋了。”海棠微笑着說道,臉上卻沒有一般女子的小得意,也沒有一絲不自在,似乎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
不等範閒開口,海棠將頭依靠在他的肩膀上,這名女子的雙肩自幼便承擔了太多事情,雖然從來無人知道她多大年紀,生於何方,但是北齊聖女,天一道傳人的身份,讓她不得不承擔這一切。她也會有累的那一天,她也希望卸下肩上的重擔,然後靠在一個可以倚靠的肩膀上。
就如此時。
“我是從北邊來的草原,我叫鬆芝仙令,我是喀爾納部落走失的王女。”海棠怔怔地望着小湖對面的暮曰,緩緩說道:“在北邊的草原上,我幫助了很多人,帶領着最後一批南遷的部落,來到了西胡的草原上,那些提前來到南方的部落子弟,認可了我喀爾納族王女的身份,所以單于……必須重視我,至少一開始的時候,重視我身後的實力。”
“喀爾納?”範閒回頭,看着她光亮的額頭,幽幽說道:“居然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爲了不讓速必達動疑,苦荷真是下盡了心思。”
雖然海棠說的簡單,但範閒清楚,北蠻難抵天威冰寒,被迫南遷,途中死傷無數,但在草原上仍然留下了逾萬鐵騎,海棠能夠被這些北方部族公認爲領袖,一定付出了極爲艱辛的代價。
而單于速必達的王庭,之所以可以在短時間內掃清草原上的反抗力量,其中很大的成分,是因爲他力排衆議,接收了來自北方草原的兄弟,從而獲得了那逾萬北蠻鐵騎的支持。
如今看來,這些支持只怕也有海棠的因素在內。
“你是北齊聖女,忽然變成了北方部族的聖女,難道你不擔心被人揭穿身份?”範閒輕聲說道:“我相信你的智慧與能力,單于肯定離不開你的幫助,尤其是在看到某些成效之後,但是你的身份總是一個極大的問題。”
“揭穿什麼身份?”海棠直起了身子,微微一笑說道:“揭穿我是天一道的傳人身份?”
範閒一怔,心想也對,即便單于速必達知道了朵朵的真實身份,但也不會對他的選擇起任何影響。但是北方部落的逾萬鐵騎呢?那可是海棠參入西胡之事最大的力量,如果讓他們知道這位喀爾納部落的王女是假冒的,該怎麼收場?
按理來講,如果海棠被人揭穿身份,北齊人的陰謀就此破裂,應該是範閒和慶人最樂意看到的事情,但不知爲何,範閒相信海棠不會犯這種錯誤,或者說,那位已經死了的苦荷大師,不會沒有想到這最容易出問題的一環,所以他靜靜聽着海棠的解釋。
“你對喀爾納有什麼瞭解?”
“以前北方草原部落中的王庭部族,只是在幾十年前,就已經被戰清風大帥掃蕩乾淨,從此以後,北方部落羣龍無首,加之上杉虎鎮守北門天關,所以再也鬧不出什麼大事。”
海棠靜靜地看着他的雙眼,說道:“你以前最喜歡問我什麼?”
範閒的眉頭皺的極緊,不知道這兩個問題間有什麼關聯,但事關重大,他認真地想着,半晌後猶疑說道:“我最喜歡……問你究竟多少歲了。”他笑着解釋道:“雖然我不介意姐弟戀,但也怕你四五十歲了,就靠着駐顏有術,來欺騙我這個可憐人,老牛吃嫩草,嫩草何其無辜?”
海棠的臉上紅暈微現,一閃即逝,旋即笑着說道:“我一直沒有答你,是因爲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了。”
範閒默然,他知道海棠是位孤女,自幼由苦荷大師細心照料,撫養長大誠仁。
“我今年十九。”海棠忽然很認真地盯着他的雙眼說道:“我的母親,是當年喀爾納王庭逃出來的一位王女。”
範閒有些沒聽清這句話,暗想十九?那自己在北海邊給她下春藥的時候,她才十四?自己算是調戲蘿莉還是毒害青少年?這丫頭果然比自己小……慢着,王女?母親?喀爾納王庭?
他霍然站起身來,不敢置信地看着海棠,海棠此時抱膝坐着,一臉恬靜地望着湖上的水鴨子飛舞,似乎沒有意識到,剛剛纔告訴了範閒一個怎樣驚天的秘密。
“你……是……真是喀爾納族的王女。”
範閒顫着聲音說道,關於草原上的這一切,他都能盤算的清清楚楚,並且針對苦荷留下的陰謀,佈置下了所有的應對,甚至在合適的時機內揭穿海棠的身份,也是他的計中一環。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海棠能夠影響單于,能夠暗中幫助草原王庭建國,所依靠的根本不是假身份,她本來就是……位王女!
海棠抱着雙膝,將頭輕輕地擱在膝上,看着身前的水泊金光,雙眼中微現迷惘之色,輕聲說道:“你果然比我鎮定,兩年前從師父口裡聽到自己的身世時,我的反應比你要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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