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天與別處都不一般,西山的紅葉在街市上被小姑娘們拿着,像花一樣地在賣。南面永耀集大湖的白『色』野草也被紮成了一捆一捆地,被送到各個有錢人家裡擺放驅邪。微涼的秋風穿行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上,飄過林梢,拂過街上仕女滑嫩的臉頰,吹散了食肆裡的蒸騰熱氣,似乎要將這一整年的燥氣與陰晦全部吹走。
天河大道是京都最安靜整潔美麗的一條街,兩邊都是各部衙門,今天是初一,正好是十日之首的輪休,官員們難得有了個可以放鬆下的日子,但卻也不能完全放鬆,因爲今天是範府大公子範閒大婚的日子,不論是不是戶部的官員,總是要去的。
這次大婚在京中很是轟動。夫家範族在京中本就是大族,司南伯範建因爲與皇室之間的那層關係,近些年聖眷頗隆,戶部尚書早就病休在家,大約再過一兩年,範大人就會替上那個位置。
新郎倌範閒,更是位最近在京中風生水起的人物,不提半年前牛欄街英勇之舉,單說上個月在殿裡那次灑後詩瘋,便已將他推到了人言峰頂。而範閒自那之後,一直躲在家中,所以衆人不免有些好奇,這位新任的五品太學奉正,究竟生的什麼模樣。
女方當然也很了不得,新娘子雖然是年初才歸宗林氏,但畢竟是堂堂宰相大人的女兒,宰相宰天下相春秋,乃朝中文官之首,女兒出嫁,這是何等大事,雖然最近朝中因爲某些緣由,宰相的地位明顯沒有以前那般穩固,但這種沒有任何政治危險的婚事。諸官還是很願意參與的。
新郎新娘都是私生子,這事兒似乎被京都人集體遺忘了。
至於知道新娘子真正身份的那些高官們,則是早就偷偷將禮物的規格提高了幾個檔次,自己也早就在範府裡坐着了,只是心裡好奇着,宮裡今天會表示出怎樣的姿態?
範閒像個木偶一樣被五個婆子打扮着,他在心裡暗暗發誓,如果以後還要接受這種折磨地話。自己一定會逃婚,或者說當個勇敢地不婚主義者,寧取偷情之輕鬆,不取大婚之繁瑣。
慶國的婚禮儀式一般是在傍晚的時候才進行,但是範閒今天居然天不亮就被人從牀上拖了起來,洗澡,刷牙還好說,反正有自己在澹州做的方便玩藝兒。但緊接着,居然就有一個婆子碎碎念着開始用溫水化胭脂,這可把範閒嚇慘了,趕緊喝問她準備做什麼,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當新郎倌還要化妝!
很明顯,這件事情已經超出了範閒的忍受極限,所以他搖頭不允。哪怕是範建親自過來進行說服教育,也沒有說服他,雙方僵持了大半個時辰,範閒才獲得了勝利,只是這樣一來,時間就顯得緊張了許多,所以涌進了五個婆子來幫他穿衣服。
本來範閒早就習慣了這個世界的衣着,但今天依然有些受不了。直裾的大紅禮服裡面,竟然有三層名稱不一的內裡,禮服上面,更是掛滿了玉佩、彩絛、花穗,顏『色』鮮豔地直打眼睛。
光是把這衣服穿好,又花了許多辰光去,而範閒也已經僵硬地不能動了,唯一能動的大腦裡十分想念和五竹叔拿着木棍對打的悽慘童年時光。他眼角餘光看着在房裡忙的一頭微汗的柳氏。不由苦笑心想。她到底是真忙,還是在藉機報復自己?
戴上頭冠。繫上玉牌,銀製鞋釦硌腳,錯金衣領硌脖子,範閒像個傻子一樣地被婆子們推到了前廳。
範若若與範思轍今天也打扮的挺喜氣,尤其是若若,往日裡略嫌冷清的面龐,被粉紅的衣裳一襯,顯得格外有精神。姐弟二人看着兄長可憐模樣,掩脣而笑。範思轍取笑說道:“這是哪裡來了個花糉子?”
範閒氣結,往前踏了兩步,不想身上佩飾太多,竟是不停鐺鐺響了起來,他自嘲笑道:“哪裡是花糉子,明明是移動地噴彩大風鈴。”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噴彩大風鈴還要去遊街,好在不用騎馬,而是坐轎,不然範閒一定會羞愧地掩面狂奔回澹州。好不容易,迎親的隊伍到了林府。林婉兒已經提前十天搬回了林家,總不能在整個京都的眼前,到皇室別院迎親去。
一陣鞭炮響了起來,範閒坐在轎子裡面略微有些失神,嗅着那淡淡的微糊味道,不知怎地,想起了一些很久之前地東西。他搖搖頭,將思緒拉了回來,強行在已經僵硬的面容上堆起笑容,出轎而立。
依規矩,範閒不能入屋,宰相今天也不能去範府,鞭炮聲中,笙聲笛聲裡,林府大門漸開,出來的是林府那邊的頭面人物袁宏道,這位謀士今天在帽了別了枝紅花,倒還真有些風流味道。
“範公子。”袁宏道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
範閒心頭苦笑一下,腹誹對方大有楊二之風,臉上卻強作精神道:“袁先生。”二人以往在相府裡也見過幾面,知道對方地身份,倒也並不陌生。
今日京都裡專司接親的老手,有一半都被範府搶了過來,所以看着林府一開,那些婆子們張開嘴就在那兒說吉利話兒,硬是把袁宏道說的愣了神,不一時衆人便涌到了門口。
然後遇見了真正強大的阻力。
前面說了,今日京都裡的婚慶高人有一半被範府搶了,另一半呢?自然是被林府搶了,所以只見兩方唾沫橫飛,表面恭維喜慶,暗底裡卻是刀劍無眼,吹噓着自己,暗貶着對方,聽上去更像是俗不可耐的兩位鄉里的土財主成親,而不是宰相的女兒嫁給司南伯地兒子。
範閒苦笑着,他明白這只是慶國習俗,但凡接親之前,女方府前定要吵上一架,說是進行完這個儀式後,便可以將新婚夫妻日後的架全部吵完。
因爲是習俗,所以倒極少有因爲這事傷和氣的,但是哪方吵贏,卻是重頭戲。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畢竟婚後雖然女方出嫁從夫,但孃家人也要提前展現一下實力,好保證女方在日後複雜的後院生活中的地位,總之結親的兩家之中,便首先要靠這說話的婆娘們爭高低。
範閒昏頭昏腦地站着,也不知道吵了多久,終於發現耳邊的聒噪聲小了起來,大喜過望,一睜雙眼,喊道:“成了吧?”
一陣尷尬地安靜之後,有人輕聲說道:“範公子,還早着。”
林府辦事人員覓得了話頭,嘻嘻一笑道:“看來姑爺客急了,那倒也是,咱們家這小姐……”又是將自己家地姑娘一頓好吹。
不知道過了多久,袁宏道發現範閒地臉『色』有些蒼白,擠了過去小聲問道:“範公子且忍忍,京都不比澹州,規矩確實多些。”
範閒強作歡顏道:“我不急。”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老子都忍了三十幾年了,當然不急。過了會兒,這種很惡俗的儀式終於結束,一陣禮樂過後,林府大門第二次款款拉開,在兩名喜婆地迎路之下,新娘子林家小姐終於走了出來。
範閒眼前一亮,今日婉兒一身大紅,廣袖對襟,秀美之中帶着無窮喜氣,只是頭上那方紅巾蓋住了頭上的珠冠和那張自己念念不忘的容顏。
被隔在外圍看熱鬧的京都民衆們,搶在範閒之前,眼亮了起來,叫了起來,有些年青人更是高叫着新娘子將頭頂的紅布掀開,讓大家夥兒瞧瞧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如果放在平時,這些年青人這般說話,不說林府的家人會將他們『亂』棍打成殘廢,就說今天一直散在人羣裡,暗中注視一切的啓年小組成員,肯定會將這些輕辱未來主母的小王八蛋關到監察院去,關到老死。
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皇帝娶媳『婦』兒也要與天下同樂,林範二府也不能免俗,總不好破壞這種氣氛。只不過範閒有些不爽,淡淡看了那些人一眼,屬下那些人會意,頓時人羣裡響起幾聲細不可聞的哎喲聲,估計是那幾個興致最高的年輕人着了黑腳。
又有一套例行程序結束之後,全身大紅的林婉兒才輕移腳步,上了頭前的那方婚轎。
整個過程裡面,範閒沒有能與她說上一句話,對上一個眼神,滑過一個指尖。
回到範府賓客已至,禮樂齊鳴,好生熱鬧。
新娘子先被迎往內室暫坐,新郎倌站在正堂前迎客,範閒滿臉微笑與前來的認識不認識的人說着話,一面小聲對身邊的人問道:“什麼時候拜天地?”
“還早着呢,少爺,同牢,同席,同器之後,還有同……”
後面的話範閒沒聽進去,只是壓抑着罵髒話的衝突,告訴自己別急。頭前說了,都等了三十幾年了,還急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