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保持着非人般冷漠平靜的言冰雲,確實是位極其優秀的諜報人員,但在這一瞬間所爆發出來的怒火,又證明了他身爲慶國駐北齊密諜總頭目的威勢和掌控能力。面對着這位囚犯眼中所『射』出來的怒焰,就連範閒都下意識地想躲避一下。
言冰雲的嘴脣抖了兩下,用極低的聲音,極快的語速,像爆炸的爆竹一樣,湊到範閒的耳邊說道:“肖恩還在掌控中?”
範閒搖了搖頭,小聲說道:“霧渡河之後,就交給了北齊的錦衣衛,估計已經入京了。”
“有沒有辦法殺死他?”
“沒有。”
“他嘴裡的秘密問出來沒有?”
範閒一凜,與言冰雲的距離拉開一些,雙眼寧靜望着對方,問道:“你知道他嘴裡的秘密?”
言冰雲看着面前這個年輕的提司大人,脣角泛起一絲異樣,說道:“我在北齊呆了四年,自然知道北齊皇室一直對肖恩念念不忘,雖然不知道那個秘密的具體內容,但是……既然能讓北齊皇室如此看重,想來肯定不簡單。”
頓了頓,言冰雲忽然說道:“你知道肖恩是什麼人嗎?”
範閒點點頭,笑着說道:“我相信我比所有人都要清楚一些。”
言冰雲用快速的語速咒罵道:“既然你知道,怎麼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範閒寧靜地看着對方,緩緩說道:“陛下與院長大人的意思很清楚,肖恩已經老了,你還年輕,所以這項交易,實際上是我們佔了便宜。”
言冰雲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他沒有料到因爲自己的關係,南慶朝廷竟然捨得用肖恩來交換,但這個事實卻讓這位北諜大統領感到了一絲挫敗,自己被北齊錦衣衛生擒,本來就是椿屈辱,如今又要朝廷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毫無疑問更是一椿屈辱。
他很失望,籠在白『色』袍子裡的身體。似乎都縮了起來。
範閒平靜望着他,說道:“你是聰明人,既然事情已經成了定數,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到南方,這樣我們纔不至於虧的太多。”
言冰雲冷漠無語,知道這位平空冒出來的監察院提司,說了最正確地一句廢話。
“三天後,我在使團等你。”
範閒微笑着。與王啓年並肩走了出去,在門外守侯的衛華及那位副招撫使的陪伴下,上了馬車,直接回到了使團。
回到使團之後,慶國諸人聚在一起將這些天的事情歸攏了一下。便散了,只留下範閒與王啓年兩個人,範閒撐頜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沒有說話。
王啓年小意問道:“範大人。您在想什麼?”
“爲什麼那位沈小姐會出現在那裡?”範閒打了個呵欠,接着說道:“這可能是北齊人想『亂』我們的心思,至少想弱化朝廷對言冰雲的信任。”
“怎麼會?”王啓年不解,“言大人用的手段,朝廷自然清楚。”
“事情總是會變得複雜起來的。”範閒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有心人想做些什麼,這就可能是個缺口……另外我還還一直不明白,老王你告訴我,爲什麼我們去看言大人。明明他可以回國,我卻從他地臉上看不到一絲高興?”
“因爲朝廷爲了讓他回國,付出的代價太大。”王啓年是監察院老人,對於院中這些古怪的大人們,比範閒更加清楚,恭敬說道:“如果讓言大人知道朝廷會用肖恩與他進行交換,也許在被捕之初,他自己就會選擇自盡。而不是等到現在。”
範閒似乎很難理解這些監察院官員們的心理狀態。皺着眉頭說道:“難道……一位優秀的監察院官員……真的……”他斟酌了許久措辭,才小意問道:“真的如此甘於爲國犧牲?”
“是的。”王啓年偷偷看了範閒一眼。發現大人地臉上只是有些惘然,這才恭敬說道:“下官很佩服言大人,不過身爲監察院官員,或者說身爲朝廷的密探,在入院之初,就應該有爲國犧牲的思想準備,院中密探只信奉一句話,爲了這個目的,什麼樣的手段,什麼樣地犧牲都是被允許的。”
“什麼目的?”
“一切爲了慶國。”王啓年的臉上『露』出一絲有些狂熱地神采。
範閒的手指有些下意識地在桌子上寫着什麼字。他今天初見言冰雲,發現對方一直安坐在那張椅子上,而且坐姿有些怪異,像杆標槍一樣,除了『臀』部,竟是沒有別的部位挨着椅子。直到離開的時候,範閒才發現,對方的雙腳都被鐵鏈鎖在椅子上,而言冰雲的坐姿,只能有一個解釋。
言冰雲的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肌膚是好的,全是爛肉處處,所以纔會選擇這個姿式。
“一切爲了慶國?”範閒地眉頭皺的更緊了,“原來都是一羣理想主義者啊。”
慶國朝廷的文書經由官方途徑遞到了使團,信中自然沒有什麼秘密,只是說北齊太后的壽誕將至,朝廷令使團延期回國,將這件大事辦完後,再行回國。
這不是什麼大事兒,兩國間的外交來往,碰見太后過生日這種事情,總是要湊個熱鬧的。而且身處上京,範閒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自然樂得多呆些天,只是想着家中的美妻弱妹,總是會有些牽掛。
“太后大壽,咱們代表着朝廷顏面,這禮物總不能太寒酸。”林靜副使琢磨着,“要不然喊下面哪位大人去秀水街逛逛?”
聽見秀水街三個字,範閒就想到賣酒的盛老闆遞過來地那封信,連連搖頭,上京地水本就夠深的,長公主還想在信陽遙控指揮異國內『亂』,這種渾水範閒斷然不去攙和。
“那送些什麼?”林靜開始頭痛起宮宴送禮地問題。
範閒早就有數,將手一揮說道:“到時候我寫首詩,裱好一點就罷了。”這話聽着狂妄,但身邊的幾個下屬卻是連連點頭,詩仙範閒不作詩,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如果範閒因爲北齊皇太后的壽辰破例,這個面子也算給的極大。
不過……範閒的字可確實拿不出手。
王啓年又開始出餿主意了:“言大人在北齊的身份乃是雲大才子,棋琴書畫無一不精,他的書法師承潘齡大師,年前在北齊這邊,一幅中堂,可以賣到千兩紋銀。範大人作詩,言大人手書,慶國兩大年青俊彥人物出手,還不得讓北齊太后笑歪了嘴?”
林靜林文二人知道王啓年是範正使的心腹,心想這個提議倒也不錯,他們如今自然知道言大人的身份,只是感覺有些怪異,卻一時想不明白這個提議的怪異處在哪裡。
範閒笑罵道:“言大人是何許人?只怕北齊人人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你居然提議讓他寫幅字送給太后當生日禮物,你也不怕太后打開書卷後活活氣死了,宮裡變成了做冥壽。”
王啓年一窘,這才發現自己確實提議的荒唐,涎着臉笑道:“若能氣死北齊太后,這也算是院裡的一次佳話啊。”
範閒懶得理這中年男人的無趣冷笑話,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很明顯,如果言冰雲平安回到慶國,憑藉他這四年來在北齊打下的基礎和這一年來的牢獄生活,言公子會在監察院內部馬上上位,他的父親言若海是四處處長,而一處的位置一向虛位以待,院內人士都清楚,陳院長是將一處頭目的位置留給了仍被囚禁着的言冰雲。
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自己會逐步開始接手監察院的一切——等陳萍萍死後,而且範閒很清楚,那一天或許遙遠,或許很近,很近。
如果範閒自己要牢牢將監察院控制在手中,那麼八大處是他必須要掌控的人員,這卻是範閒最大的弱點,除了三處和八處之外,他基本上在監察院裡沒有自己的親信。本來以爲此次北上,可以贏得言冰雲的友誼,進而獲取一處與四處的支持,但沒有料到,初見面時,範閒就能清晰地感覺到,言冰雲似乎在對自己有些隱隱的敵意。
這是爲什麼呢?好在言冰雲似乎也並不想把這種敵意隱藏起來,這一點讓範閒感到略微有些放心。
“大人,時辰到了。”王啓年在旁小聲提醒道。
範閒點了點頭,起身離開了別院,身後林靜林文二兄弟面面相覷,不知道正使大人今日又要去哪裡。
院外有長寧侯的家人等着,宮中某些人物已經發過話,所以負責使團護衛工作的御林軍默認那些穿着一身錦衣的人,接替了自己的工作,護衛着馬車駛向北齊上京最繁華的太平巷,天上下着細雨,瞬息間吞沒了車隊的行駛痕跡。
慶國監察院提司大人範閒,今天要會見齊國錦衣衛鎮撫司沈重大人,密探頭目的會面,總是會顯得神秘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