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傻子?”靖王世子很認真地看着範閒的眼睛,“麻煩你告訴我,我真的是個傻子。”
範閒如他所請,很認真地說道:“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來講,你真的是個傻子。”
李弘成說的,是範閒那個向天指着的指尖。範閒說的,卻是對方非要參合到皇子們爭權的戰爭之中。
王府裡的秋草齊整,並無悽美之感,反而像微黃的氈子一般,在道路兩邊鋪開。範閒知道這是那位喜歡園藝的靖王天天辛苦所得,指着那片草地說道:“瞧瞧,這纔是人生。”
李弘成恥笑道:“你若肯天天在家伺候園子,我讓老二給你在江南圈幾千畝地。”
範閒愁苦着搖搖頭:“說過了,最近這些事兒不是我的主意,你又不信。”
李弘成有一張溫暖陽光的臉,但這時候終於被這消息驚的眉尖漸漸皺了起來,如果最近這段時間朝中的動向,不是範閒在發狠,而是陛下暗中的主意,那這事情不免就有些不妙,難道陛下對於老二的寵愛已經不如當初?
範閒看了他一眼,說道:“當然,我也是有私心的,你應該很清楚,我對老二沒有什麼好感。”
李弘成皺着眉頭說道:“打你入京開始,我與老二對你都算客氣,當然,不敢說是全心全意,但至少也要比東宮那邊親近些纔對。”
範閒冷笑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二人並肩往王府裡走,並沒有直接去後園,靖王的壽宴還沒有開始。走入了世子那間隱秘的書房裡,範閒坐到了桌邊,眉宇間夾着一絲寒意,盯着李弘成。
送茶的下人退走了。書房裡就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客氣?讓都察院對我出手就算客氣?”
李弘成微微一怔,苦笑說道:“都察院……那是姑母的意思,其實你也明白那是爲什麼,誰讓你一回京就開始暗中查姑母與老二的那些事兒。”
範閒沒有將牛欄山那事兒挑明,轉而搖頭說道:“先前就說過,我有私心。長公主與老二的事情之所以我要查,你也應該明白,內庫裡地錢都被他們兩個拿走了。你讓我明年去接手空殼?”
李弘成說道:“怎麼說,你也是長公主的女婿,她就婉兒這麼一個姑娘,難道還會真地把你『逼』上絕路不成?退一步吧,大家各自相安總是好的。”
“退一步也成。”範閒看着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只是有些擔心你。我知道,你之所以站在老二那邊,肯定是覺得將來他如果做了皇帝。肯定要比東宮那位出息些,他『性』子看似溫柔和藹,你以爲王府會在他接位後過的舒服些。但你想過沒有,你我今天這樣老二老二的叫着,他真當了皇帝。就不會記得這些?”
李弘成笑了笑:“得虧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不然旁人定以爲這是很拙劣的挑撥。”
範閒擺擺手,說道:“這是正經話,你就當我多事……春天的時候在流晶河畔就和你說過。你不要牽涉到這些事情裡來。”他看着李弘成地眼睛,“我知道你做過些什麼,可是你礙於靖王的身份,就算手下有萬千脂粉,卻無一兵一卒,不是說狂妄自大的話,你手上的力量還不如我,怎麼能夠在這些皇子之間周遊如意?”
不待李弘成回話。範閒站起身來,認真說道:“我說這些話,其實有些找死自戀的味道,或許你會在心底暗自嘲笑我,但是陛下既然已經動了心,我看老二將來也不會太多的好日子過,你能保持些距離,就保持一些。”
他拍拍李弘成的肩膀。很懇切地說道:“說這些不是爲了別的。只是爲了若若。”
李弘成默然,雖然面無表情。內心深處卻有些觸動,片刻後方幽幽說道:“你不瞭解老二,他其實也是被『逼』地,再說,我與他請誼在這裡,總是放不開手的。”
範閒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靖王壽宴開了,一個大花圓桌上擺着各式名貴菜餚,靖王端坐首位,長鬚微飄,一身富商打扮,不像王爺,也不像花農,卻有些像江南那些閒得無聊、富得發愁的鹽商皇商。
看見自己的兒子與範閒並肩走了進來,靖王哈哈一笑,揮手將範閒招了過來:“你給老子我坐在旁邊。”
範閒最怕靖王怕髒話,苦着臉坐了過去,一扭頭髮現婉兒正在身邊嘻嘻笑着望着自己,而妹妹卻在婉兒的身邊面『色』寧靜坐着。想到先前自己很無恥地用若若地名義,在暫時安撫李弘成的心,範閒打骨子裡深處鄙視自己,端起酒杯來向靖王敬了一杯,又向坐在對面的父親、柳氏敬了一杯,這才應了遲到之罰。
壽宴並無旁人,就是李範二家,但是長輩在桌,不論是世子還是範閒,都不免有些拘謹,一桌豐盛的酒席竟是吃地沒有什麼味道。
酒過三巡,靖王有些不樂了,把酒壺一端,對着範建說道:“你在家怎麼管子女的?怎麼有你在這兒,範閒他們幾個都不敢說話了。”
範建拈了絲鹿尾嚼了,不緊不慢說道:“總比你管的好,至少本官不會當着子女的面大罵髒話。”
“我幹你孃的!”靖王抹了抹下巴上沾着的酒水,罵道:“你不要當着我閨女的面說我壞話!”
靖王妃早逝,如今家中還有幾位側室,今日卻沒有資格上酒桌。下手位坐着柔嘉郡主和世子李弘成,柔嘉聽着父親大罵髒話,小姑娘偷偷擡頭瞥了一眼範閒,心中又羞又氣,覺得好生丟臉。
範建聽着這話,將臉一黑。反罵道:“自己掌嘴去。”
婉兒嫁入範家以後,倒是第一次看見兩家人坐在一處,看着兩位長輩似乎不妥,急忙扯了扯範閒的袖子,又聽着公公居然讓一位堂堂郡王自己掌嘴,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範閒卻是瞧慣了,也不怎麼在意,說來奇怪。自己這位父親平日裡向來持身謹正,也就是在靖王面前,纔會流『露』出當年夜臥青樓日折枝地風流瀟灑氣來。
靖王聽見範建要自己掌嘴,正準備罵什麼,忽然想到自己說的話,不由哎喲一聲,苦臉一笑,竟是擡起右手。在自己的臉上輕輕扇了一下,倒是啪的一聲有些清亮。
範建卻還不依不饒,拿着筷子指着他鼻子罵道:“兒子都快娶媳『婦』兒了,也不說修修你的口德!”
靖王腆着臉說道:“失言失言。”他瞪着雙眼將這些晚輩掃了一遍,惡狠狠說道:“剛纔那話。誰也沒聽見。”接着又極爲尷尬地咳了兩聲,纔對身邊地範閒問道:“範閒啊,我姆媽在澹州過的怎麼樣啊?”
林婉兒低頭忍笑,這纔想起來爲什麼範尚書敢讓王爺自己掌臉。幹你孃的?自己相公地『奶』『奶』身份可不一般,王爺打小就是澹州那位『奶』『奶』抱大地。
範閒苦着臉,心想你們老輩子吵架,何必牽扯到自己來,將『奶』『奶』的近況略說了些,不外是身體康健之類,眼珠子一轉,說道:“王爺。喝酒喝酒。對了,您反正在京都也沒事兒,弘成也只是在京中閒着,要不然明年找個時間,咱們一起回澹州玩些天?那兒地茶樹是極好的。”
靖王看了範閒一眼,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心中愈發地喜歡了,笑眯眯說道:“這主意好。我明兒就進宮和皇上說去……不過你是去不成地。明年你得去江南吧。”
下手方一直豎着耳朵在聽的李弘成心中一驚,心想範閒你這招玩的真叫絕!
範閒異道:“爲什麼要去江南?”
靖王罵道:“你這小子平日裡看着聰明的很。連老二那小子都在你手上吃了不少悶虧,怎麼這時候卻糊塗起來?明年你要接手內庫,不去江南怎麼接?”
範閒『摸』着腦袋,有些糊塗:“接手內庫,爲什麼要去江南?”
靖王看了範建一眼,瞪大了眼睛說道:“我說範建,你這兒子究竟是在裝傻還是真傻?”
範建瞪了範閒一眼,說道:“本以爲這小子雖沒有大智慧,總有些小聰明,今兒個才知道,原來他連小聰明都沒有。”
林婉兒嘟着嘴說道:“相公又不知道內庫三大坊都在江南……舅舅,你喝你的酒去,老捉着這些無趣的事兒說什麼呢?”
靖王險些一口嗆着了,笑罵着說道:“女生外嚮,果然如此,再怎麼我也是你親舅舅,怎麼嫁人後就盡朝着他們範家說話?”
林婉兒笑着說道:“我看舅舅你也疼我家相公,何必老說我。”
坐在下手的李弘成連連點頭嘆息,看着坐在父親身邊的範閒,看着父親望着範閒笑眯眯地眼神,心裡頭醋意大作,他與二殿下一般,都是好生不爽快,心想怎麼自己的老爹都這麼喜歡範閒?這到底是誰的爹啊?
酒席折騰到最後,幾個晚輩一通敬酒祝壽,終於讓靖王喝高興了,說話也愈發地荒唐起來,一時間說兩家聯姻之後,得趕緊生個娃娃,一時間又說,等柔嘉再大個兩歲,乾脆一骨腦兒地嫁給範閒,免得白白便宜了別人。
若若緊張地抓着衣袖,根本不敢回話。李弘成面『色』寧靜,眸子裡帶着一絲情意,掃了未婚妻幾眼。
範閒卻最是緊張,趕緊回道:“柔嘉什麼身份,怎麼能給我做小,王爺,你這酒真是喝多了。”
柔嘉小姑娘極幽怨地睕了閒哥哥一眼。
靖王酒氣沖天,罵道:“這京都裡一水兒的王八,嫁給別人我能放心嗎?什麼身份?不就是我閨女,難道還配不上你?”轉過頭來又對着婉兒說道:“晨兒,你有意見沒有?”
林婉兒笑兮兮應道:“我可沒什麼意見,只要舅舅您能說動太后娘娘,這事兒就算定了。”
靖王一聽見太后兩個字。酒才醒了一半,想起來母后定是不能允許範閒這個傢伙同時娶自己兩個孫女的,不由罵罵咧咧說道:“這事兒得想想辦法,柔嘉這孩子『性』情太過柔弱……幹他娘地,不嫁給範閒?那豈不是把這位子空給了北邊那個女的,不划算不划算,範閒生的這麼漂亮,便宜了北邊的那個母老虎。實在是不划算。”
他醉薰薰地望着範建說道:“北邊那個女地叫啥名兒?”
範建明顯也是喝多了,打了個酒嗝,略帶一絲自矜說道:“海棠,北邊聖女一般的角『色』,苦荷國師的關門弟子,也不知道怎麼就瞧上了我這不成才的兒子。”
說着不成才,但明顯老傢伙心裡很得意啊。
此話一出,滿桌子人都笑了起來。連一直沉默着的柳氏都忍不住掩住了嘴,範思轍與李弘成二人卻笑的最是誇張。範閒卻是席上最難過的那個人,實在沒有料到,父親喝醉之後,也會是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更沒有想到,父親居然也將海棠那名字記在了心裡。
小臂上微微一痛,範閒臉『色』不變,輕輕將婉兒的手抓住。左手舉杯,溫和笑着說道:“喝酒喝酒。”
席上又是一陣鬨笑,連一直有些莫名不安地若若,都輕輕笑了起來。
“那個海棠……”靖王忽然說道:“只怕不是苦荷的關門弟子了。”
範閒本有些緊張於海棠二字,但聽着後一句話,才知道自己當初安排的事情終於開始,那個消息已經開始傳入了京都。
範建點點頭,流『露』出不解之『色』:“說來真是奇怪。那位海棠姑娘。”他看了自己兒子一眼,繼續說道:“據傳真是天縱其才,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九品上高手,北齊人還一直說她是天脈者……有這樣一位徒兒,苦荷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居然要重新開山收徒。”
世子李弘成也知曉此事,皺眉說道:“莫不是北齊的陰謀?”
靖王罵道:“陰個屁的謀,收徒弟是陰謀。難道苦荷吃個飯也是陰謀。你不要天天才想着這些事情,當心累散了心!這麼大的人了。一點兒出息都沒有。”
李弘成悶聲發大財去了,範思轍在一旁深有慼慼焉地與他碰了一杯兒。
範建不耐看靖王訓子,說道:“雖不可能是什麼陰謀,但也確實奇怪……苦荷閉關數月後,忽然說上悟天意,要重新收兩位女弟子,還說什麼天降祥瑞……這真是怪了。”
靖王緩緩飲盡一杯酒,面『露』慎重之『色』說道:“四大宗師,那是人間最頂尖地人物,咱們知道地那三位中,葉流雲是不收徒的灑脫人,四顧劍收地徒弟雖少,但是劍廬大開,這便造就了東夷城的諸多九品高手。苦荷國師以往收過四位徒弟,每一位都是驚才絕豔之輩。”
範閒想到狼桃那噬魂般地彎刀,不由輕輕點了點頭。
靖王繼續皺眉說道:“不過這三位大宗師已經都有許多年沒有開山門了,這時候苦荷突然又要收徒,實在是天下間的一件大事,咱們這些人雖不在意,但對於天下的武道修行者來說,這實在是個好機遇,如果一旦能夠拜在苦荷門下,武道精進不論,也可以與天一道形成良好的關係……”他嘆了口氣說道:“如果能夠通過收徒一事,與苦荷一脈拉近關係,我看天下這些君主們都是極願意地。”
範閒面『露』好奇之『色』,問道:“苦荷畢竟是北齊的國師,收徒想來也是在北齊範圍內找人,這和咱們慶國有什麼關係?”
範建看了兒子一眼,說道:“這次苦荷國師廣開山門,誰都有機會。他雖然是北齊國師,但是大宗師的地位何等超然,如果咱們慶國哪位子民有拜在他門下的機會,我想陛下也會樂見其事。”
範閒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心裡卻想着別的事情——不知道海棠究竟是怎樣說服那位大宗師的,看來這位姑娘家,果然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厲害。
酒席散後,柳氏去後宅和那些『婦』人們說話去了。年青人們去了湖邊迎風散酒,範思轍卻是倏地一聲沒了蹤影。
靖王親手打理的園圃之中,他與範尚書二人分臥竹椅之上,眯眼看草草不語。
“範閒最近……太猛了些,你壓一壓他。”靖王兩眼清明,範尚書一臉恬靜,哪裡像酒桌之上地兩個老酒鬼。
範建輕輕嗯了一聲,說道:“這孩子當初入京後便說過,我不可能完全掌控他。”
靖王冷哼一聲說道:“你我不掌控,難道丟給那個老跛子掌控?那老跛子,肚子裡一腔壞水兒,鬼知道他在玩什麼。”
範建笑道:“老跛子當初也是你們府上出去的老人,不然陛下怎麼會如此信他。”
靖王冷笑道:“由你們折騰去,反正那件事情之後,我的心就談了。”他接着閉目說道:“範閒這孩子,心腸真是不錯,我只擔心陛下將他壓榨的太厲害,將來總是不好收拾。”
範建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也知道,這件事情,我是沒有發言權的。”
靖王搖了搖頭,嘆道:“就讓這些小子們去玩吧,我那哥哥大概就喜歡看這種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