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不殺胡金林的原因很簡單,丙坊一直是由內庫與監察院三處共同管理,專門負責軍械船舶的研究,而監察院三處本來就是範閒的同門師兄弟,對於丙坊的情況最瞭解。胡金林此人,一心醉於研究當年葉家女主人留下的圖紙,性格木訥沉悶,雖然也是貪了不少銀兩,但像霸田欺女這類範閒不能容的事情卻是沒有犯過,比起甲乙二坊的主事來說,確實有不殺之理。
當然最關鍵的原因是,範閒不想殺,這從一個側面說明,某人並不是一位明吏清臣。
丙坊主事被押了下去,而坊內還剩着許多司庫們,這些人面面相覷,罷工之始,大家內心暗自惴惴,但總有幾分底氣,司庫們抱團與朝廷轉運司官員唱對臺戲不是第一次了,而以往只要自己這些人要求不過分,事情總是會得到平和的解決——在他們看來,只是想保住自己這些年裡盤剝苛扣下來的銀錢,委實是件很合理的要求。
但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新來的欽差大人如此心狠手辣,而在點明內庫本質與請出四位老葉家掌櫃之後,司庫們都知道,自己所有的底牌在這個年青官員的面前,已經失去了任何效用。
此時的司庫們,只是一羣待宰的雞,只是看範閒想宰多少隻。
不多,隨着蘇文茂的點名與罪狀陳述,又有三名司庫被從人羣里拉了出來。這三名司庫平日裡作惡多端,而且暗中與蘇州府裡的官員都有勾結。經手之事不知道觸了多少條慶律,殺了十六七遍是不嫌多的。
範閒接過蘇文茂手中地卷宗,看了一眼面前一名尿溼了褲子,站都站不穩的司庫,皺眉說道:“就是你娶了十二房小妾?”
那名司庫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驚恐萬分。
範閒搖搖頭,譏諷說道:“娶十二房小妾。那隻能說明你有錢,夫妻牀第間的信心極強,可是十二房裡居然有九房小妾都是強搶的,這就很混帳了,搶人老婆,還要殺人親夫?……厲害厲害,您可比京都裡最著名的紈絝作派還要囂張一些。”
其餘兩名司庫,犯的雖然不是這等粉桃事,但也自有應死之理。
範閒揮揮手。
監察院官員又將這三名司庫拖了出去,隨着三聲刀響。三聲慘叫,三條人命就此報銷。
……
……
殺人而面不改色,監察院地官員們能夠做到,包括工坊邊上的軍士們也能勉強做到,可是內庫轉運司的官員已經有些受不了了,被嚇的汗溼後背,有的人聞着坊外坊內的血腥味,腥惡欲嘔。
副使馬楷還算鎮定,但臉上的汗也開始拼命地淌着,可憐兮兮湊到範閒耳邊說道:“大人。再過些天內庫就要開門招標,殺人不祥,殺人不祥……”
殺了的人自然沒辦法再救回來,但馬楷卻怕範閒兇性大發。再繼續殺下去。
範閒笑了笑,說道:“馬大人放心,六年前,我嶽……長公主殿下最後一次親至內庫,殺了幾名司庫?”
他伸出大拇指與尾指,說道:“六個,本官是晚輩,自然是不會多殺的。已經殺了五個,夠了。”
一聽夠了這兩個字,他身後衆官員無由心頭一鬆,身前司庫們大喜欲狂,但不論是誰。都已經被這五顆血淋淋的人頭嚇地腿有些軟了。只有蘇文茂微一愕然後壓住了心中的不愉悅,沒有說什麼。
副使馬楷皺了皺眉頭。心想欽差大人這話裡有話,長公主殺了六個,他只殺了五個……日後若是此事出了問題,御史們奏他枉行朝法,胡亂殺人,看來也有說頭,如此看來,這位欽差大人年歲雖然不大,心思倒是縝密的狠,表親任少安千辛萬苦替自己搭的路子,可不能就這樣錯過了。
想妥了此事,對於範閒接下來的幾項任命與措施,副使馬楷正色應下,毫無一絲推脫與牴觸,內庫轉運司有些官員們雖然心頭不悅,但是正使副使定下了章程,自然無法反對。
在範閒的計劃中,三大坊的主事死的死,囚的囚,正好騰出最關鍵的三個位置,由三位葉家老掌櫃屈尊暫攝着,另外則由這兩日向監察院舉報同僚罪狀地“內奸司庫”們擔任副職,算是彌補老掌櫃們二十年未歸,對於內庫略感陌生的缺陷。
殺人在前,明插奸細於其中,這樣安排下來,整個司庫的隊伍就算是穩定住了,那些“內奸司庫”們日後只是要防着下面的司庫心存不忿,刻意挑他們地錯處,做起事來當然要格外小心,而隊伍一旦站立了,這些副主事們又會格外兇狠,盯着下屬司庫,兩相對衝——範閒所不願看到的那些事情想必會慢慢少起來。
“三日令,還有半天的時間。”範閒說道:“沒死的人,把銀子吐出來,把帳給我交待清楚,犯過那些事情,自己寫個條疏……不要看我,我知道你們都識字,都回吧,有的人應該呆着的工坊還隔着上百里地,不趕急回家籌銀子,再回坊開工,難道還準備繼續在這兒杵着當泥人兒?”
話尾的聲音漸漸冷起來,說完這句話,他便在衆司庫們驚懼的目光相送下,往大工坊外走去。
葉參將帶着地軍士漸漸散開,監察院官員各歸其位,四處安插在工坊中的釘子依然不知是誰,官員們竊竊私議着,不知道在說什麼。工人們瞧了一出大戲,司庫們被血與火教訓了之後變得格外老實和驚懼。
坊外大雨漸停,一場熱熱鬧鬧的內庫罷工事件,就在範閒的刀子與掌櫃們地老臉下。這般荒唐而無稽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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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庫與官員們的退銀行動十分順利,範閒一一審覈之後,也輕輕擡了一下貴手,只要不是瞞地太過分的人,都給對方留了幾分薄銀的面子,沒有有將衆人
的家產壓榨乾淨。爲官一任只是爲財,如果全部搜刮乾淨了。內庫衆官表面無法,但心裡肯定有極大地疙瘩,做起事來自然會懶散的無以復加。
但就是這樣五指全部張開的扒拉銀子,府衙三日令依然收回了一筆巨大的數目的銀兩,就算範閒家世累富,這一世也算是見過不少場面,但看着帳上的那個數字,依然震驚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的心裡有些隱隱後悔,此事鬧的轟轟烈烈,絕沒有可能瞞住京都那面。世人注目之下,這些清回來的銀子除卻發還這些年來虧欠工人地工錢外,其餘的都要打入內庫專門的帳房,自己根本無法私人調動。
如果早知道司庫們是天下最肥的貪官,範閒說不定不會搞這麼一個清庫行動,而是會直接讓監察院六處的劍手去當小偷,除卻地契之類的東西外,把其餘的銀票什麼都搶到自己私人的手裡。
他如今正是缺銀子的時候,如果能有這一大筆銀子,就不再需要北方的幫助。避免過程之中產生一些新地麻煩,更關鍵的是,也可以讓父親大人置身事外,免得被日後的招標之事牽連着。
說回海棠。那日工潮之後,範閒回到府中對這位姑娘好生痛訴了一番,正義凜然之外,詳加分析了當前的情況,警告對方,慶國皇帝只怕已經知道了兩人如今在一處,如果你還敢當着虎衛地面去各工坊裡偷窺,自己只怕在內庫的位置上坐不了兩天。而自己不能呆在內庫,你北齊一年又得多掏多少銀子?
海棠有些無辜,心想自己只不過是閒了,所以想去逛逛,怎麼又扯到了什麼陰謀詭計。
範閒此人有些多疑。表面上不再提這事兒,但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
好在內庫一應事務逐漸走上正軌。而這個過程竟是隻需要了幾天的時間,不能不說那次工潮中範閒冷麪殺人的一面,深切地震懾住了衆人,而老掌櫃的重新出山,範閒的巧妙安排,都起了極大的作用。
工人們重新得到了勞作多年的工錢,被霸佔地姑娘們也回了自己的家園,整個內庫地面上都升騰着一種叫做喜氣的氛圍。
一片喜氣之中,也夾雜着一些不合協的音符。雖然範閒心思極爲細膩,早就猜到了若干,提前用官府的權力,壓迫着那些苦情故事地發生,但是慶國百姓自己的故事,總是家長裡短地極其複雜,百姓們看着那些婦人不順眼,偏生婦人們跟着小司庫過慣了快活的日子,一朝情勢變,也有些不適應。
司庫們不是午夜淫魔,所以也沒多少這等強娶小妾的事情,但是事情雖然不多,牽涉男女之事,在民間卻造成了極不好的影響,範閒苦惱之餘,卻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清官難斷家務事,自己這個酷吏也強不到哪裡去,只好就此丟開。
不過這些只是小插曲,在大的層面上,新任內庫轉運司正使——欽差範閒的權威已經樹立了起來,而且在內庫數萬名底層工人的心中,牢牢地鑄就了剛正不阿、清廉英明的形象。如今再也不需要八處在旁幫忙,由文名武名官聲順絡而下,範閒早就熟悉了此等手法。
內庫漸趨平靜。
只是工潮結束了,範閒的計劃卻只是剛剛開始,打蛇驚蛇,如今雙頭蛇的一半已經被他下了狠手打死,另一頭受傷之下,當然也要開始動起來。
“子越有沒有新的消息?”範閒坐在椅子上,眯眼看着今日來的院報,隨意問道。
蘇文茂應道:“沒這麼快,依您的吩咐,那些信陽方面的官員就算把消息遞出去,但這麼一來一回,至少也要個把月的時間。”
範閒嘆了口氣:“朝廷裡的御史們辦事也太慢了。”
蘇文茂苦笑,心想世上哪有提司大人這種。等着都察院御史來參自己地狠角,也就是您背景靠山夠強,才能如此安坐如山。
“不能等了,明天就把那些人逮起來。”範閒說道。
這話裡說的對象,當然是信陽方面留在內庫的親信官員,這些官員在三日令之初,便暗中挑拔司庫們的情緒。挑動衆人對抗範閒,而在範閒施出血腥手段之後,這些官員們更像是吃了蜜棗一般歡喜,連夜裡就想法子送了奏章出去,不問而之,當然是朝京都的長公主派系官員們報信。
範閒當初任由司庫們在三天之內串連,最後形成罷工逼宮之勢,爲的就是讓內庫裡的膿包生地更豐滿些,看看究竟有誰在弄鬼,事前事後。監察院的密探都十分警惕地注視着轉運司內的衆多官員,這些人沒有辦法逃離範閒佈下的這張網。
“動手吧。”範閒苦笑着說道:“我們都要走了,不能再留他們在這兒吃稀飯。”
蘇文茂應了一聲,疑惑問道:“大人,最開始的時候爲什麼不把風聲遮嚴實一些?畢竟這次鬧出工潮來,京都朝堂上一議,如果信陽方面再做些手腳,大人的日子只怕不會……太好過。”
範閒沉默了起來,手指頭輕輕敲打着椅子的扶手,這是他思考問題時很尋常的表現。想了會兒還是決定對自己的心腹多交代一些,擡頭解釋道:“內庫一共分成兩片,工坊這裡是根基,外銷的行商則是手腳。我要斷人手腳,自然要先將根基打實在,而我向來不習慣籌劃耗時太長地局面,所以纔會選擇逼着內庫裡的這些人搶先反應過度,如此一來,我纔好下重手,也找到藉口,將信陽方面的官員趕出去。”
蘇文茂點了點頭。但心想這並不能解釋自己先前的疑問,只是看着提司大人的神情,知道大人自有分寸,便耐心聽着。
“我要逼着內庫裡的敵人動手。”範閒微笑說道:“長公主何嘗不是等着我來逼?以她在朝中宮中的眼目,怎麼可能不知道老掌櫃們跟着我來了江南?而她一直
將這件事情沒有告訴內庫裡的官員。明顯就是不想讓那些官員因爲知道了我的底線,而不敢……勇敢地站出來。試想一下。如果誰都知道老掌櫃跟我們在一起,這次工潮哪裡還會發生。”
“自然不會發生。”蘇文茂皺眉道:“如果知道大人身邊帶着慶餘堂的老先生們,那些司庫底牌盡失,哪裡敢站出來說三道四。但問題是……爲什麼長公主……會將這消息聲瞞着,等着內庫官員們暗中串聯,從而給了大人一個立威地好機會?如果她事先交代清楚,司庫們一定會老實許多,那些信陽方面的官員也會平靜下來,不讓我們抓着由頭。”
範閒搖了搖頭,嘆息道:“這位長公主殿下站的比一般人都要高很多……不錯,這次她看着似乎是給了我一個立威的機會,甚至還讓我震懾住了內庫地一衆官員……可是,在處置這件事情的手段裡,我不得已要更多的藉助當年老葉家的人員與力量,我必須要殺人立威,手段會顯得比較猛烈和不擇手段。”
他繼續解釋道:“初入內庫,我便殺了五位司庫,傳至京都,朝廷對於我一定沒有什麼好評價,至於用老掌櫃執掌內庫,更是會觸着宮裡某些人的忌諱。長公主將這鍋粥蓋着,等最後沸騰了,看似讓我吃到嘴裡,實際上卻存的是要燙我嘴的念頭。”
蘇文茂擔憂說道:“說來也是,當日處置工潮之事,大人說話裡似乎有些觸着忌諱了。”
範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蘇文茂滿臉凝重:“等工潮、殺人、老掌櫃這些事情傳回京都後,無論如何,朝中對於大人會加以訓斥,往最輕處想,也是個行事魯莽草率,不堪……”
他住了嘴,範閒卻笑着接道:“不堪大用?往厲害了說,還可以暗奏我心有異志,猶記葉家往日,如何如何。”
蘇文茂一愣,馬上想明白了範提司這一生最忌諱什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此時才終於感受到了那位長公主的手段,對方竟然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暗中幫範閒藏着老掌櫃們南下地消息,就可以把大人擱到一個極其危險的火山口上。
“大人既然深明其計……當初就應該第一時間內將老掌櫃們擡出來,行事也該謹慎些纔是。”他壯着膽子向範閒進諫。
範閒搖搖頭,說道:“長公主算準了我必須讓矛盾激化,才能儘快地收攏內庫。至於以後的餘波,是我當下根本無法顧及的,所以在這一點上,就算她冷眼在京都看着,我也必須要做。”
他冷笑說道:“至於內庫的那些心腹官員會因此被我挖出來……想必她也清楚,有監察院地幫助,這些人日後數年根本起不了絲毫作用,反而會給她帶去一些不想要的麻煩,既然已經是無用之人,她又怎麼會在意對方地死活?只是幾顆棄子罷了,死之前給我弄些麻煩而已。既然無論如何動手腳也不可能阻止我的全面接管,長公主她當然願意看到我的接管會出些麻煩,給我帶來一些將來的隱憂。”
此言中的所謂隱憂,自然是宮中貴人們對範閒的認知,也許會因爲內庫的事情而產生某種微妙的變化。範閒處置內庫事所展現出來的冷血一面,不知道會不會觸動太后那根敏感的神經,會不會讓皇后與東宮太子聯想到當年的葉家。
而聯想這種東西,就像毒蛇一般噬人心魂,在範閒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對付她們之前,或許她們就會警惕起來,太后、長公主、皇后這一羣后宮婦人團,太子與二皇子這一對歡喜冤家,如果再次因爲範閒的存在而團結起來,如果皇帝會對範閒產生某種懷疑。
長公主該笑了,範閒該哭了。
而在內庫這件事情當中,所謂掌櫃在手,天下我有,長公主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所以她只是想從中獲得某些方面的利益。
“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範閒低下了頭,淡而無味說道:“沒什麼,按院長大人的話來講,長公主的眼光依然侷限在一宮之中,若此次都察院真的參我,她只怕要吃個悶虧。”
蘇文茂難以理解地看着他。
範閒擡起頭來,臉上浮起自信的笑容:“陛下既然將老掌櫃給了我,那就說明在短時間內,他相信我的忠誠。我下江南接內庫,損的是長公主的面子,如果長公主此時保持沉默,那便罷了,如果我收拾內庫稍有不妥,京都朝官便羣起而攻之,陛下……不免會有些生疑,至於什麼老葉家的問題,反而不會對我造成太大影響。”
“我想讓內庫這鍋粥趕快煮好,長公主喜歡我用猛火,我卻是……希望她暗中助我用猛火。”範閒笑着說道:“我在內庫行事雖然放肆,大有值得懷疑之道,但我並未刻意遮掩,陛下自然信我之誠,而長公主雖冷眼旁觀,卻機心擅作,這便是所謂不誠。”
他最後解釋道:“任何權謀之算,到了最後的階段,只不過是看陛下的心情與親疏,而我,對陛下向來是一片坦誠。”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說服蘇文茂,還是在欺騙自己,但在這一仗中,範閒清楚,女婿一定要獲取勝利,身爲兒子的自己,也必須獲得勝利。
皇帝在給太子樹立了二皇子這個敵人之後,如今又成功地將範閒樹立成爲了最強悍的磨刀石。
長公主只是看到了範閒的坐大,給那兩位皇子與宮中太后皇后所帶來的壓力,卻沒有看清楚,這種壓力本身就是慶國皇帝所暗中培養出來的,這——便是先前範閒借陳萍萍之口說的那句話:長公主的眼光,依然有侷限。
不是歷史侷限性,而是屁股侷限性,她畢竟不是坐在龍椅上,眼放天下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