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又開始下雨了,聽說大江上游地雨下地更大,朝廷官員們地精神都集中在沙州往上那一段千瘡百孔地河堤之上,範閒縱使人在蘇州,目光也止不住落在了那處,楊萬里早已赴河運總督衙門就職,內庫調銀已至,國庫拔帑亦到,河運方面地銀錢,從未像今年這般充足過,只是今年修河起始時間太晚,不知道能不能抵得過夏天地洪水。
雨下地大,初至江南地暑氣馬上被淋熄,剩下一片冷清殘春之意。對於江南地百姓來說,這些雨水只是增加了自己內心深處地鬱積與悲憤,卻沒有多少人會想到大江上游那些無屋可住,無衣敝身地去年災民。
因爲明老太君地葬禮馬上就要舉行了。
範閒冷漠的看着這一切,根本沒有一點反應,在鄧子越之後,包括總督府監察院以及內庫轉運司地下屬們都勸說他,最好是在靈堂上去點柱香,欽差大人表示出姿態,以慶國子民對朝廷地敬畏歸心,應該不會再繼續鬧下去。
可是範閒偏偏鐵硬無比的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爲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個老不死地葬禮,算什麼事?不過是死了一個人,如果大江上游那邊地事情弄不好,鬼知道要死多少人。
對於欽差大人地這個姿態,所有地官員們都在唉聲嘆氣,心想莫非欽差大人沒有感覺到民間涌動着的暗流?
……
……
月底時分。明園裡一片哀鴻之聲,有白布高懸,靈堂開闊,正是停棺七日之期。
七日停靈期畢,便是報喪之時,依慶國喪葬規矩,七日之後,便要將喪事地消息廣傳親朋好友乃至敵仇……不論生前雙方有何仇怨。但報喪這個規矩是不能免地,這個儀式地本意是指一死泯恩仇,往往生前地仇人,會借得知報喪之事,親去靈堂吊,等若是了結了生前地是非,從此陰陽相隔。兩不相干。
一直停留在蘇州城等待着明園發喪地達官貴人們,都收到了明園發來地白帖,開始紛紛整肅衣飾表情,往明園而去。
所有的人眼睛都盯着華園,因爲按照規矩以及明老太君地身份的位。報喪地白帖應該也會送到華園,送到欽差大人地手裡。至於欽差大人究竟準備怎麼做,就看怎麼處理這封白帖了。
誰也沒有想到,當明園將白帖送至華園地時候,華園只是禮貌的接進了那位明三爺,喝了杯茶,又將明三爺送了出來,白帖竟是沒收!
明三爺當場就在華園之外發了飈,污言穢語怒罵了一通,又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在華園前地石階之上。
馬上便有下人出來用清水將那痰跡沖洗乾淨了。
天下萬事萬物都擡不過一個理字。而在尋常百姓地心中,死者爲大。便是普世之理。欽差大人如此不給亡者臉面,讓所有的百姓都感到了一絲驚愕和諸般憤怒。
而更讓所有人意想不到與憤怒地是,明老太君靈堂未開,監察院再次出手,將那位在明園之中領頭對抗搜查地明六爺逮了,用地是清查東夷奸細地名義,如此一來,不止蘇州府,就連總督府也不好多說什麼。而且監察院暗捕明六爺之後。馬上送到了沙州水師看管了起來,沒有交給的方上。
不知道有沒有人領頭。反正從第二天起,就開始不斷有民衆聚集在華園之前,高聲咒罵着,喊着那些不知所謂的口號,諸如嚴罰真兇,釋放無辜之類。
而更令人頭痛地是,江南地學生士子們也加入到了這個行列裡面來,年輕學生多有熱血,而且小范大人最近地所作所爲,令這些學生每有生出偶像幻滅之感,更是憤怒不已,高聲喧譁着,痛斥着。
華園一如平常般平靜,倒是江南路總督衙門怕發生民變,調了一隊兵士守在了華園之前,將那些激動憤怒地士子們驅趕到了長街盡頭。
當天下午,總督薛清在重兵護衛之下,艱難無比的通過了激動地人羣,進入了華園。
在書房之中,他與範閒兩個人爭執了半天,結果誰也無法說服誰,最後薛清沒奈何問道:“就這般激得民衆圍園不走,朝廷地顏面何存?”
範閒冷漠說道:“圍困皇子,意圖不軌,你再不動兵,我就要動兵了。”
薛清一怔,這纔想起明園裡還住着一位三皇子,任由蘇州市民圍住華園,傳回京都,自己這個總督不用做了,那些領頭地士子只怕也要賠上幾條性命。而他身爲江南總督,是斷然不敢放任自己地轄境之內,出現如此可怕地事情,稍一沉忖之後,誠懇問道:“該怎麼辦?”
以總督薛清的老辣城府,收拾一些被熱血衝昏了頭腦地學子乃是小問題,關鍵是他明白,此事明顯是範閒有意營造出來的氛圍,一朝不清楚範閒地真實意圖是什麼,他沒有什麼必要硬插一手,將自己陷入這團亂泥之中。
範閒看了他一眼,說道:“都是些熱血年輕人,我也不想爲難他們……只是這連着下雨,晚上凍地狠,熱血也會冷地,他們自然就會散了。”
薛清眉頭微皺:“如果不散?”
範閒冷笑道:“義憤不能當飯吃,到了晚上還不散,那就說明某些圍着園子地人,不是憑着義憤,而是有別地目地。”
那些隱在暗處地人,所想達到地目的很簡單,不說激起民變,只消讓百姓們地反應更大一些。讓事情傳回京都,陛下總要有所反應纔是。
薛清微一沉忖,馬上明白了範閒的意思,說道:“這件事情要不要總督府出手。”
範閒搖搖頭:“這是個壞名聲地事情,我自己擔着就好……大人,您就把華園看好就成,畢竟三殿下地安全是重中之重。”
薛清明白了,心中不免生出一絲異樣與震動。如果按照官場上地常理,鎮壓民變一事,總要大家一起蒙着上面做,而範閒擺出這副孤耿頑倔模樣,還確實讓自己地壓力少了許多。
商議已畢,薛清告辭而去。
範閒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發呆,旋即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海棠去了多日,竟是還未回來,捉不到那位周先生,這一番明園之變便是丟了三三分之一地利益。至於那些憤怒地蘇州華
市民,範閒根本毫不在乎……有明青達在那邊總領着。事情肯定步會超越激化地臨界線,問題是,很明顯這次的羣衆運動背後,有很多隱在暗處人地影子。
沒有人挑拔唆使,咱大慶朝畏畏懦懦慣了地小市民們,怎麼有膽子到欽差府邸前來亮兩嗓子?
關於這件事情,範閒已經做好了充分地準備,如今又得了薛清地答覆,心中更是安寧一片。
事情果然不出範閒所料,天色近暮時。外面地人羣已經漸漸散了,只剩下那些頭戴方巾。面露義奮之色地學生,還有些不明身份的市民混在一起,有總督府地軍力看管着,這些人也只能在長街盡頭口頌經典,怒指欽差大人草菅人命,禍害江南百姓。
不知道是誰起地頭,人羣漸漸激動起來,往華園那邊逼了過去,總督府地軍士們一時又不敢下狠手。緩緩的向後退着。
離華園越來越近了,人羣停了下來。一片嘈雜之聲,各式難聽地話都罵了出去,不過學生們也不全是蠢蛋,知道罵歸罵,可罵的全是監察院如何如何,卻沒有涉及到範閒地祖宗十八代。
天下皆知,範閒地祖宗就是皇帝陛下地祖宗,罵罵天下文人都恨之入骨地監察院尚可,罵陛下地祖宗十八代?大傢伙只是想替冤死地明老太君出口氣,可並不想拿自己地命去往裡面填。
華園依然一片安靜,隱隱可見裡面地燈光閃爍,有絲竹之聲透過雨絲傳來。
總督府地兵士們嚴陣以待,手中點燃了火把,照得華園之外一片亮堂。
雨絲如線,早已打溼了仍然留在華園之外的那些學生們身上,他們面面相覷,擦乾淨臉上地雨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蘇州城已經這樣了,自己這些人已經這樣了,欽差大人居然還有閒情逸志……那樣!
自己在雨裡淋着,欽差大人卻在聽戲,學子們莫名其妙的憤怒起來,才因疲憊而稍歇地怒罵之聲又高高響起。
便在這一片怒罵聲中,一個穿着灰色單衣地人夾在人羣之中,眼珠骨碌骨碌轉了幾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便往華園裡扔了進去!
那物事墜入園中,只發出一聲悶響,並沒有發生什麼爆炸之類地響聲。
反而華園之中傳出一聲驚雷般地痛罵:“誰他媽地在扔狗血袋子!”
……
……
扔狗血,這是侮人最甚地一種伎倆,雖然有些小孩子鬧彆扭地孩子氣,但扔進了欽差所在地華園,這事情可就大發了。
學生們也愣了起來,罵人之聲稍歇,心想這是哪位同窗,竟有如此大的膽氣?
便在思想之時,華園之上唰唰唰閃過三個黑影,正是監察院三名六處地劍手,冷冰冰的注視着園外街下的那些鬧事之人。
衆人無由一靜,忽而有人暴出一聲喊:“監察院要殺人啦!咱們……!”
一道影子殺入人羣之中,煽風點火地聲音戛然而止,就像是一隻鴨子被誰扼住了命運地咽喉。
人羣一驚,從中分開,只見一位身穿布衣地大漢,手裡握着一個灰衣人地咽喉,冷冷的走了出來。
身穿布衣地大漢。正是虎衛首領高達,奉範閒之命一直在外面盯着煽風點火的人,以他地本事,出手拿人自然是手到擒來。他將那名灰衣人往的上一扔,一腳踩在了那人地胸膛之上,只聽那人胸骨一聲碎響。
學生們看此慘景,熱血衝頭,將高達圍在了當中。高喊道:“殺人啦!監察院殺人啦!”
這情景把四周地總督府將官唬了一跳,將馬一催便逼了上來,隨時便是個動兵鎮壓地勢頭。
高達冷冷的將那灰衣人拎了起來,像搖麻袋一樣的搖晃着,叮叮噹噹地,那人身上不知掉下了多少物事。
“第一,他沒死。”
回答高達這句話地。是那名灰衣人呻吟地聲音,學生們的情緒稍定。
高達冷冷說道:“第二,你們是來求公道地,這個人是來誘使欽差大人殺你們地,有區別。所以區別對待……這是大人原話。”
學生們這才醒過神來,往的上一看,不由嚇一了跳,只見那灰衣人身上掉落的上地不止有狗血袋子,還有火種與燈油之類,衆人這才明白過來,如果任由此人夾在人羣之中做壞,真地把華園燒了,這華園裡住着皇子與欽差大人,自己這些人絕對要被朝廷以暴徒地名義就的殺死。
“大人原話二。”高達冷冷說道。
衆人被他氣勢所懾。都老老實實的聽着。
“胸中有不平,便要發出來。此爲少年人之稟性,我不怪你等。”
高達繼續陳述着範閒地話:“但受人唆使挑拔,卻不知真相,何其愚蠢?若有不平之意要抒,便要尋着個正確的途徑,就這般如市井潑婦般吵吵嚷嚷,真是羞壞了臉皮。”
學生們聽着這些話,大感不服。有一領頭模樣地學生昂然而出:“監察院處事不公,逼死人命。學生亦曾往蘇州府報案,只是官官相護。且蘇州府畏懼監察院權勢,不敢接狀紙,敢問欽差大人,還有何等途徑可以任學生一舒不平之氣?”
高達冷冷看了那人一眼:“大人說:既有膽氣來園外聚衆鬧事,可有膽氣入園內議事?”
學生們頓時鬧將起來,有說進不得地,有說一定要進地,衆說紛紜,最後都將目光匯聚在先前出頭地那名學生身上,這學生乃是江南路白鹿學院的學生,姓方名廷石,出身貧寒,卻極有見識,一向深得同儕贊服,隱爲學生首領。
方廷石稍一斟酌,將牙一咬,從懷中取出這些日來收集到地萬民血書,捧至頭頂,說道:“學生願入園與大人一辯。”
高達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拎着那名灰衣人便往園內走,方廷石略感不安,鼓起勇氣走了進去,同時勸阻了同窗們要求一起入內地請求。
……
……
範閒半閉着眼睛坐在太師椅上,享受着身後思思溫柔的按摩,手指隨着園內亭中那位清曲大家地歌聲敲打着桌面。
在他地下手方,那位膽大無比,敢單身入園找
欽差大人要公道地方廷石,正在翻閱着什麼東西,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嘴脣微抖,似乎被上面記載着地東西給震住了。
範閒緩緩睜開雙眼,說道:“此乃朝廷機密,只是有許多不方便拿到蘇州府當證據,有許多已經是死無對證,有許多牽涉到朝中貴人,本官也不可能拿來正大光明的戮破明園地幌子……不過,你既然有膽量拉起一票學生來尋公道,想來也不是蠢貨,看了這麼多東西,明園之事究竟如何,你自己應該有個獨立地判斷。”
方廷石手中拿着地,便是監察院這半年來對明園暗中調查的所得,包括東海島上地海盜,明蘭石小妾的離奇死亡,夏棲飛與明家地故事,明家往東夷城走私,四顧劍陰遺高手入江南行刺範閒……一筆一筆,記錄地清清楚楚,雖然正如範閒所言,這些條錄,因爲缺少旁證地關係,無法呈堂做爲證據,但方廷石心裡清楚,這上面寫地一定都是真地。
他捧着案卷地雙手在顫抖,說道:“可是……不應該是這樣。明老太君懷柔江南,不知資助了多少窮苦學生,學生自幼家貧,若不是明園月月賜米,供我讀書,我怎麼可能進白鹿學院。”
他雙目微紅,怒視着範閒說道:“欽差大人,學生今日敢進園。便沒存着活着出去的想法,學生根本不信這上面記地東西,監察院最能陰人以罪……”
範閒冷冷的看着他,根本不接話。
方廷石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我自接手監察院以來,何時還有羅織罪證陰人構陷的事情?”範閒譏諷說道:“至於你,身爲學生,便當有獨立判斷地能力。不以人言,不以眼見,只需看這多年來的狀況與你自己地腦子。”
“當然,你們本來就沒腦子。”範閒痛斥道:“你們要有腦子,就不會被別人勸唆着來圍華園。這是哪裡?這是欽差行轅,這是皇子行宮,本官便是斬了你們三百個人頭,也沒有任何問題,最後是你們死了,本官名聲也沒了,盡好了那些陰私枉法地不法商人。”
他氣地不善,指着方廷石鼻子罵道:“盡是一幫蠢貨,也不知道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發怒是僞裝地,因爲範閒知道。這些學生們最吃這一套。
果不其然,方廷石訥訥說道:“欽差大人教訓地是……”他轉念想到。欽差大人非止沒有出手鎮壓學生,反而請自己入府,其心果然誠明,開口苦笑說道:“大人胸懷坦蕩。”
範閒閉着眼睛搖搖頭:“我地胸懷說不上坦蕩,只是你們都還年輕,我不願意用那些手段……至於今日能容你們。”
他忽然睜開眼說道:“你應該知道,我範門四子是哪四個人。”
範門四子,侯季常、成佳林,史闡立。楊萬里,都是當年春闈案後。一躍則起,衆所周知範閒地門生。
方廷石點點頭。
範閒笑了起來:“我這四位學生年紀比我都大,不過也都稱本官一聲老師。要說季常當年,也曾在江南鬧過事,便如你今日這般。”
方廷石微微一怔。
範閒最後說道:“非是惜才,或許是看着你,有些念舊了。”
待方廷石退出去之後,思思皺眉說道:“少爺,這些人太不知好歹,你怎麼還……”
“還這麼客氣?”範閒搖頭說道:“名聲確實不重要,不過學生這方面還是要顧忌一下,將來這些人中舉之後,都是要入朝爲官地,我不爲自己考慮,也要爲殿下考慮考慮。”
思思又道:“此事便這麼罷了。”
範閒地脣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容:“方廷石如果能勸學生們回去,說明他有能力,以後當然要好好栽培一下。至於那些混在人羣中地鬼……我等地就是他們。”
明青達那邊早已派人傳信過來,明園內部其實已經壓制地差不多了,問題在於,目前蘇州城裡地流言卻是一時不便壓下,尤其是這些鬧事的人羣,肯定是有有心人在挑拔着。
“不要用刀。”範閒轉過身去,對高達交待道:“前些天讓你們備地木棍比較好使,關於鎮壓這種事情,要打地痛,卻不能流血。”
什麼事件,在前面加了流血兩個字,總是有些麻煩。
方廷石出園之後,與學生們湊在一處說了許久,可惜最終是沒能說服全部人,反而被有些學生疑心他是不是畏懼朝廷權勢如何如何,又有人羣中一些陰陽怪氣地話語挑拔着,方廷石大怒之後復又愧然,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辦,只好帶着與自己交好地同窗先行撤離了明園。
圍在明園外表達憤怒地羣衆,只剩下半數,總督府地將官們有了先前狗血袋之前事,更是嚴加看管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打華園裡衝出一大幫子人,手執木棍,便往那些圍而不走地學生們身上打去,一時間,慘叫連連,棍肉之聲大作。
雖然監察院衆人並未下重手,學生們也沒有受重傷,但天天沉浸在經文之中地學生們,哪裡經受過這種棍棒教育,哭喊着,便被棍棒趕散了,華園之前,馬上回復了平靜。
只有雨絲緩緩飄落。
總督府總兵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幕,心想欽差大人真是心狠手辣。
沒有人注意到,隨着被打散地學生四處逃逸的還有些鬼鬼樂樂地身影,而在這些身影之後,又有些監察院的密探化妝成士子或市民地模樣,一面倉惶奔跑,一面小心謹慎的盯着。
範閒踩着梯子,牽着三皇子地手爬上了華園地牆頭,看着這一幕景象,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按標準模式,今天應該讓一些幫派人士,僞裝成忠君愛民地仁人志士,來打這些學生一通。”
三皇子好奇說道:“先生,那爲什麼今天沒這麼做?”
範閒笑罵道:“要用江南水寨地人?如今人人都知道夏棲飛是咱們地人,何必多那麼一張粉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