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看着小姑娘便想逃跑,一扯弘成的衣袖,準備玩二子逾牆去,不料此刻一位下人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苦着臉對二人行禮說道:“世子爺,王爺知道你出來了,讓你去見他。”
世子李弘成聽着這話,倒吸了一口冷氣,苦惱至極,後悔至極,卻也無可奈何,便當先去了,只是在臨走前,看了範閒兩眼,苦笑了一聲,內裡的情緒說不出的複雜。
範閒自然明白,這位世子爺還在記恨自己破了他與若若婚事,只是這些事情他也沒輒,只好搖了搖頭。
院外石階下,便只剩下他與柔嘉二人。範閒知道自己再也跑不了了,溫和地笑了笑,看着弘成的身影說道:“你哥當年何其儒雅的一個貴公子,如今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
柔嘉見他開口與自己說話,小臉上滿是抑不住的喜色,略有些結巴說道:……自關……久了……天天罵人……越來越像爹了。”
範閒一怔,心想確實,隔着門縫看世子,沒有把他看扁,但卻看出來了他與一般權力場中人不一樣的寬容與放下,這種品性自然是靖王遺傳的,所謂鬥爭,能勝能輸,這纔是正理。
他比劃了個手勢,請郡主當先行去。
柔嘉一拉自己大紅襖下的襦裙,微羞低着頭,在前面慢慢地走着。
範閒跟在她的身後,一面走,一面打量這位漸漸吐出花蕊來的姑娘,看着風中她鬢角上的絡絡柔絲。心頭微動。
“柔嘉妹妹,最近女學裡有什麼新鮮事兒沒有?”
“閒哥哥,沒有。”
“柔嘉妹妹……”
“閒哥哥……”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柔嘉妹妹喊地越來越順口。那小姑娘的閒哥哥更是從沒停過,就這般緩緩向前府走着,一路走過冷圓,走過寒徑,走過殘雪的亭榭,積水的假山窪。
柔嘉郡主低頭行走,低聲回答,卻忍不住時時回頭望上一眼,旋又似受驚般扭回頭去。
範閒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加快幾步。走到她地身邊,與她並排而行。
柔嘉郡主感受着身旁年輕男子的存在,吃了一驚。整個人走路的姿式都僵硬了一些,捏着襦裙的手指頭微微用力。
範閒笑着說道:“這世道還真奇妙,當時哪能想到,原來你是我堂妹來着,這一聲閒哥哥喊的倒是貼切。”
……,
……
此話一出。柔嘉郡主心裡一陣慌亂,小臉蛋涌出幾道紅暈,也不再說話。只是一味沉默。這一對堂兄妹心知肚明,範閒此言何意——慶律裡寫的明白,似他們這種關係,不理會範閒究竟有沒有那個心思,但是……終是不可能的。
柔嘉郡主自十二歲初見範閒後,小女兒家的心思全放在了對方的身上,不論是在王府的葡萄架下,範府地秋草圓中,蒼山別院裡。她總是喜歡看着範閒。
小女兒情思,在範閒成婚之後也未曾淡過,她雖不敢去求自己的父王,但總是存着將來有特例雙妻的可能,可是誰知道日後京都裡竟暴出那麼大地消息——閒哥哥是自己的親堂哥!
從那日起,柔嘉便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只是兩年情思怎能一朝淡化,今兒個看見自己最喜愛的閒哥哥後,便又是一陣慌亂,此時聽範閒如此說,便知道對方是在提醒自己。
但柔嘉郡主畢竟是個只有十四歲的小姑娘家,聽着範閒如此溫柔卻又嚴肅的提醒,她沒有如一般京都權貴女子那般轉過頭來幽怨地瞪他一眼,也沒有冷哼……只是將頭埋地更低了,更不肯說話了。,,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從她長長的睫毛下垂落下來,滴在她腳邊地青石板上。
範閒瞠目結舌,一見女孩子哭,他便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柔嘉又往前走去,範閒趕緊跟在了身後。
一路柔嘉低頭哭着,卻是倔犟地咬着嘴脣,死也不肯發出一些聲音。
範閒是又憐又愛又生氣,正不知如何開解時,忽然發現柔嘉停住了腳步,回頭很認真地看着自己。
範閒一笑,伸出手指頭,把小姑娘臉上的淚珠子彈落。
柔嘉依然如往年那般柔順,定定望着範閒,吃吃艾艾說道:“閒哥哥,求你件事。”
“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的。”範閒認真說道。
“我知道……若若姐和哥哥的婚事,是你想辦法破掉的。”柔嘉低着頭,手指頭絞弄着襦裙,直將那淡粉色的襦裙一角絞出無數煩惱的皺紋。
範閒一怔,沒想到這小姑娘家竟然將這件事情看的如此清明:“怎麼?”
柔嘉款款一福,細蘆細氣,稚音猶存道:“日後宮裡肯定要給柔嘉指婚……如果柔嘉不樂意,就請閒哥哥多費心。”
京都權貴之間的聯姻牽涉到太多政治上地交易,範閒的婚事,範若若未成的婚事,都是如此,以柔嘉郡主的身份,她的婚事自然也是由宮裡的貴人們,甚至是太后親自安排。
範閒張大了嘴,半晌後卻是頹然無比地點了點頭,知道自己又被迫挑起了一個極重的擔子,這世道,着實古怪了一些,旁人都是在做媒,卻只有自己,儼儼然成了破婚的強者。
柔嘉說完這句話,又見他點了頭,似是將先前一路鼓起的氣全數用完了,整個人頓時又難過起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頭提着裙子,加快速度往前府走去,再也不理會範閒。
範閒在後面摸着後腦勺看着柔嘉郡主的身影,看着她低着頭,看着她依然不聲不響地哭着,心裡的感覺着實也不好受,心想這小姑娘家,真是一個比一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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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太極殿後方的長廊中,遙遙對着後方的高高宮牆,和宮牆下的一株株冬樹。宮中禁衛森嚴,尤其是接近內宮的所在,更是嚴禁有人喧譁,更不可能有人在此做出什麼太過放肆的舉動。
但是那些穿來行去的宮女太監們,此時看到長廊下那個正在伸懶腰,做壓腿運動的年輕官員時,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呵斥,也沒有人敢去提醒什麼。
內宮本來就不可能有年輕官員入內,如果有,那就只有一個人,也只有他,纔敢在皇宮裡也如此瀟灑自在。
長廊下一名年輕官員收回壓在大圓柱上的腿,回頭看着滿臉彆扭,想笑又不敢笑的中年太監,罵道:“笑個屁!這宮裡這麼大,自然腿會酸,也不知道你們這些傢伙的腿腳功夫怎麼這麼好。”
這位年輕官員自然就是範閒,他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天下皆知,加上這些年來聖寵無以復加,與宮中各位貴人、大太監的關係也是融洽,還曾經在宮中養了一個月的傷,所以宮女太監們都習慣了他在宮中的存在。
也只有他纔有這種膽子,在內宮裡做廣播體操。
今兒個是陪婉兒回娘宮,甫一進宮,婉兒便被太后留在了身邊,再也不肯放走,說是要留最疼的外孫女過夜,範閒無可奈何,只好帶着各式禮物,往各宮裡走,這回京後就走過一道,如今再來一道,實在是有些煩悶,所以覷了個空,在太極殿後方的長廊下歇歇腳。
陪着他、抱着一大堆禮盒的太監是戴公公,他聽到範閒罵自己,不驚反喜,笑嘻嘻說道:“剛範大人可是九品高手,我們這些奴才哪裡能比?”
戴公公當年也是極得聖寵的一位,雖是淑貴妃宮裡的人,往各府上宣?的緊要差使都是他在做,只是後來因爲他侄子的關係,又牽扯到範閒與二皇子的鬥爭,便放了閒職,後來又因爲懸空廟的刺殺,硬是被趕到了偏局中,若再耗個兩年,只怕就要死無草蓆蓋身。
全虧了範閒替他不停說好話,皇帝猶記得他當年服侍的好,這才饒了他一命。讓他回了內宮做些閒差。
對戴公公而言,範閒就是他的救命恩人,甚至是他的半個主子,比淑貴妃更重要地人物。哪裡敢不服侍周到。,,範閒腳下的靴子發熱,他乾脆也不全拉好,就這樣趿拉着往長廊那頭走去。
戴公公看了他腳下一眼,爲難說道:“大人,在宮裡還是講究些。”
範閒看了他一眼,正想再調笑幾句,忽然瞧見打走廊盡頭走來了幾個太監,其中當頭一位年紀輕輕,模樣有幾分臉熟,臉仰的極高。一身的驕橫味道,後面地幾個小太監半佝着身子跟着,看着就像是奴才的奴才。
“是小洪公公。”戴公公斂神靜氣。在範閒身後提醒道。
範閒眉頭微皺,也不說什麼,直接迎了過去。
兩邊人便在走廊中間對上了,範閒清清楚楚地看着那驕態十足的年輕太監臉上的那幾顆青春痘,也不說話。便是站在了原地,冷漠地看着對方。
洪竹一愣,他知道範閒是等着自己向他行禮……只是他如今已然是東宮的首領太監。而且陛下最近偶爾也會讓他去御書房幫忙做事,比諸當年在御書房抱冊時更加風光,這宮裡誰不敬他?就算是朝宮入宮對自己也是客客氣氣的,除了舒大學士之外,還沒有哪位大臣,敢等着自己先行禮。
他認識範閒,當然知道範閒不是一般的大臣,可是看着範閒那副冷漠之中夾雜着不屑的神色,他的臉色便懲的通紅。硬是不肯先低頭。
雙方便僵持在這裡。
跟着洪竹地那三四名小太監職屬太低,卻是根本沒有見過範閒的面,哪裡知道這個年輕官員就是權勢薰天的小范大人,看着這一幕,心裡急着替小洪公公出頭,尖聲說道:“這位大人,怎麼卻在宮禁重地裡亂走?”
戴公公躲在範閒身後偷笑,他如今早已沒有當年地地位,在宮裡被洪竹等人欺壓的不善,此時見對方那些蠢貨要得罪範閒,心裡說不出的開心,正想說兩聲什麼,卻被範閒揮手止住。
範閒微笑看着洪竹身後那幾個小太監,好笑說道:“入宮沒多久吧?這宮裡不認識本官的人倒是不多……本官也沒有亂走,只是奉旨去漱芳宮晉見。”
果然是幾個入宮沒多久的小太監,居然沒有聽出這話裡地意思,直着脖子說道:“好大的膽子,漱芳宮在哪裡?你們怎麼在這長廊裡停留?仔細小洪公公喚侍衛來將你打將出去!” www.ⓣⓣⓚⓐⓝ.¢ ○
他是替主子懲聲勢,卻哪裡知道是在給主子惹禍,果不其然,洪竹看見範閒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溫柔,自己地臉色馬上就變了,又驚又懼又惱,回頭痛罵了那幾個小太監兩句,這才緩緩對範閒行了一禮,說道:“奴才見過小范大人。”
小范大人四字一出,那幾名小太監頓時知道……自己完了!滿臉驚恐地看着範閒,趕緊跪下求饒。
範閒卻是看也懶得看那幾名小太監,只是盯着洪竹的臉,譏諷說道:“家父範尚書,故而世人稱我小范大人,你這奴才,又是哪門子的小洪公公?洪公公知道這話,仔細剝了你的皮!”
洪竹滿臉驚懼與戾狠,恨恨盯着範閒,一字不吭。
“自己掌嘴。”範閒皺眉說道。
洪竹咬牙切齒說道:“奴才是東宮的人,小范大人乃是朝臣,怎麼也管不到宮裡吧?”
範閒也不說話,只是冷冷看着他。
被那兩道眼光所逼,洪竹無可奈何,只得輕輕往自己的臉上扇了一耳光。
這一耳光落下,範閒身後的戴公公是樂開了花,準備晚上就在皇宮裡好好宣傳一下,而洪竹身後幾位小太監卻是嚇得半死,他們都知道小洪公公在宮裡的地位,哪裡知道只是小范大人一句話,小洪公公便只能自打嘴巴。
看來……這小洪公公確實不如小范大人厲害。
範閒往旁邊側了側身子,擋住了戴公公的視線,趁着那幾名太小監跪在地上地機會,向洪竹使了個眼色。
洪竹看的清楚,眼神裡卻在叫苦,表示自己此時實在無法找到方便的地方說話。
範閒點點頭,冷漠說道:“滾。”
於是洪竹一拂袖子,又惱又羞地帶着幾個小太監往長廊那頭去了。
看着這一幕,戴公公對範閒媚笑說道:“讓這狗奴才再囂張,仗着皇上和皇后都喜歡他,在宮裡盡瞎來。”
範閒笑道:“這宮裡確實不好瞎來,呆會兒去漱芳宮,我還是得注意下儀容。”
也不等戴公公再大義凜然地說什麼,他蹲下去,一邊把腳下的長靴往上拉,一邊將靴下踩的那張紙塞進了靴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