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芳宮的角落裡隱隱傳出哭泣的聲音,雙眼微紅的宜貴嬪看着跪在面前的太監,很勉強地笑了笑,讓太監離開殿內。沉默片刻後,她縮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攥着那方手帕,聲音有些嘶啞說道:“我不相信。”
此時皇宮裡已經亂成了一團,太后娘娘接連幾道旨意疾出,不論是東宮皇后,還是寧才人,都要馬上搬到含光殿居住。而養育了慶國皇帝最小皇子的宜貴嬪也沒有例外。
當時在殿上,宜貴嬪清清楚楚地聽到這些旨意,當然明白所謂移至含光殿居住,只不過是爲了方便監視宮中的這些人。
她的神思有些恍然,不知道自己與兒子將要面臨什麼樣的局面……皇上死了?皇上死了!她的鬢角髮絲有些亂,用力地搖了搖頭,似乎想將這個驚天的消息驅趕出自己的腦海。
“皇上怎麼能死,怎麼會死呢?”
她緊緊地咬着下嘴脣,紅潤的嘴脣上被咬出了青白的印跡。宮殿外面的雨已經停了,蟬鳴亦歇,但那股沁心的寒意卻在空氣之中瀰漫着,包裹住了她的身體,令她不住打了個寒噤。
皇帝陛下雖然對女色向來沒有什麼格外的偏好,後宮之中的妃嬪合共也不過二十餘位,然而宜貴嬪卻是這幾年中最得寵的一位,如果要說她對皇帝沒有一絲感情,自然虛假。然而此時她的悲傷,她的惶恐,她的不安卻不僅僅是因爲陛下駕崩的消息。
軍方,監察院,州郡,千里傳訊至京都,向京中的貴人們傳遞了那個天大的消息——陛下遇刺!
然而,軍方與州郡方面的情報是,刺殺陛下的是監察院提司範閒!
小范大人勾結東夷城四顧劍,於大東山祭天之際,興謀逆之心,暴起弒君!
監察院那方面的情報卻只是證實了陛下的死訊,而在具體的過程描述上,顯得格外含糊,反而證實了前面兩條消息的真實姓。
…………然而宜貴嬪不相信!
她不是不相信皇帝陛下已經駕崩,而是根本不相信這件事情是小范大人做的!這根本說不通,皇帝陛下祭天,是要廢太子,範閒的地位在祭天之後,只會進一步穩固,他怎麼可能會在這個當口,突然選擇如此荒唐的舉動?
宜貴嬪真的很害怕,她感覺到了一張網已經套上了範閒,而且緊跟着套上了漱芳宮。她出身柳氏,與範府一榮俱榮,而且範閒更是陛下欽點的……三皇子師傅!
如果範閒真的成爲謀逆首犯,範府自然是滿門抄斬,柳家也難以倖免,宜貴嬪或許會被推入井中,而三皇子……“母親!母親!”剛剛收到風聲的三皇子,向殿內跑了進來,一路跑一路哭着。待他跑到宜貴嬪身前的時候,卻怔怔地停住了腳步,用那雙比同齡人更成熟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了母親一眼。
宜貴嬪有些失神地點了點頭。
三皇子抿着小嘴,強行忍了一忍,卻還是沒有忍住,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撲到了宜貴嬪的懷裡。
半晌之後,宜貴嬪咬了咬牙,狠命將兒子從自己的懷裡拉了起來,惡狠狠地看着他的眼睛,用力說道:“不要哭,不準哭,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你父皇是個頂天立地的國君,你不能哭。”
三皇子李承平抽泣着,卻堅強地站在母親的面前,重重地點了點頭。長年的宮廷生活,跟隨範閒在江南的一年歲月,這位九歲就敢開青樓的陰狠皇子心姓早已得到了足夠的磨鍊,知道母親這時候要交待的話極爲重要。
“現在都在傳,是你的師傅範大人刺駕。”宜貴嬪盯着兒子的眼睛。
三皇子的眼神稍一慌亂後,馬上平靜下來,恨聲說道:“我不相信!師傅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他沒理由。”
宜貴嬪勉強地笑了笑,拍了拍兒子的腦袋說道:“是啊,雖然有軍方和州郡的報訊,但沒有幾個人會相信你的師傅大人,會對陛下不利……要知道,他可是你父皇最器重的臣子。”
“不止我們不信。”宜貴嬪咬着牙說道:“太后娘娘也不信,不然這時候範府早已經被抄了,那個發瘋的女人也不會被太后埋進土裡。”
三皇子點了點頭。
宜貴嬪壓低聲音說道:“可是太后娘娘也不會完全不信,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你姨丈馬上要進宮,晨姐姐和思思那個丫頭也要進宮,如果太后真的相信大東山的事情是你師傅做的,只怕馬上,範柳兩家就會陷入絕境。”
“孩兒能做些什麼?”三皇子握緊了拳頭,知道自己的將來,已經完全壓在了師傅範閒的身上,如果師傅真的被打成了弒君惡徒,自己便再也沒有翻身之力。
“什麼都不要做,只需要哭,傷心,陪着太后……”宜貴嬪忽然嘆了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可憐的神情,將三皇子重又摟進懷裡,“大東山的事情一天沒弄清楚,你師傅一天沒有回到京都,太后便不會馬上對範家動手。我們需要這些時間去影響太后,然後……等着你師傅回來。”
三皇子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他和母親一樣,對於範閒向來保有莫大的信心,在他們的心中,只要師傅回到京都,一定能夠將整件事情解決掉。
太監在外面催了。
宜貴嬪有些六神無主地開始準備搬往含光殿。
三皇子眼中閃過一絲狠色,從桌下抽出一把範閒送給他的淬毒匕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可愛的小靴子裡。
他並不認同母親先前的話,含光殿裡也不見得如何安全,那兩位哥哥爲了父皇留下來的那把椅子,什麼樣瘋狂的事情做不出來?
————————————————————太子李承乾緩緩整理着衣裝,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瘋狂的喜悅,皇帝的死訊傳至宮中,太子殿下就和所有的皇子大臣們一樣,伏地大哭,悲色難掩。
只是他的面色在悲傷之餘,多了一絲慘白。走到東宮的門口,對着遙遠東方的暮色,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眼裡落下兩串淚來。
許久之後,他才直起身子,將身板挺的筆直,在心裡悲哀想着:“父親,不是兒子不孝,只是你已經將我逼到沒有退路了。”
洪竹領着侍衛在東宮的門口,等着請皇后與太子搬去含光殿。
太子往宮門外望了一眼,回身看了皇后一眼,微微皺眉,強行掩去眼中的無奈,扶住母親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母后請節哀。”
一向眉容淑貴的皇后娘娘,這半年來都被困於東宮之中,早已不復當初盛彩,然則今曰忽然聽到陛下於大東山遇刺的消息,這位與皇帝青梅竹馬的女子還是崩潰了,整個人像行屍走肉一般聽着各宮裡傳來傳來的消息,而自己卻只會坐在榻上哭泣。
“你父皇死了……”皇后雙眼無神地望着太子。
太子緩緩低頭,說道:“孩兒知道,只是……每個人都是要死的。”
他的臉上依然是一片哀痛,而這句話說的卻是極爲淡然。
皇后似乎在一瞬間恢復了神智,聽懂了這句話,滿臉不可思議地望着自己的兒子,張大了嘴,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祭天,沒有完成。”太子低聲說道:“兒子會名正言順地成爲慶國的下一任皇帝,而您,則將是太后。”
皇后一時間心裡不知涌起了多少複雜的情緒,嘴脣顫抖着,直到許久以後,才吃吃艾艾地說出話來:“是的,是的,是的……範閒那個天殺的,我……我早就說過,那是妖星……我們老李家……總是要毀在他們母子手上……呆會兒去含光殿,馬上請太后娘娘下旨,將範家滿門抄斬!不,將範柳兩家全斬了,還要將陳萍萍那條老狗殺了!”
太子握着皇后的手驟然重了幾分,皇后吃痛,住了嘴。
太子附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輕聲說道:“不要說這些,記住,一句都不要說……如果您還想讓我坐上那把龍椅,就什麼都不要說。現如今沒有人會相信範閒弒君,您要這麼一說,就更沒有人相信了……所以我們要在含光殿等着,再過四五天,人證物證都會回來了,到時候您不說,太后也知道會怎麼做。”
皇后渾身發抖,似乎像是從來不認識自己這個兒子。
太子最後在她耳邊輕聲說道:“秦恆呆會兒要進宮……老爺子那邊,您說說話,太后那邊纔好說話。”
—————————————————離皇宮並不遙遠的二皇子府邸之中,二皇子正與他的兄弟一樣,一面整理着衣裝,一面模擬着悲傷,身爲天子家人,最擅長的便是演戲,所以當他的心裡想着許多事情時,臉上的表情依然是那樣的到位。
王妃葉靈兒冷漠地在一旁看着他,並沒有上前幫手,片刻輕聲問道:“你相信嗎?”
二皇子的手頓了頓,平靜回答道:“我不相信,我欣賞範閒,他沒理由做這件事情。”
葉靈兒皺了皺好看的眉頭,問道:“那爲什麼……流言都這麼在說?”
“流言只是流言,止於智者。”二皇子微微低頭,捲起雪白的袖子,他今天穿着一身淡色的單衣,看上去顯得格外低調沉默,“在沒有證據之前,我不會相信範閒會如此膽大妄爲。”
葉靈兒心裡軟了一下,輕聲說道:“進宮要小心些。”
二皇子勉強地笑了笑,拍了拍妻子的臉蛋兒,說道:“有什麼要小心的呢?父皇大行,只不過現在秘不發喪,等東山的事情清楚後,定是全國舉哀,然後太子登基,我依舊還是那個不起眼的二皇子。”
“你甘心?”葉靈兒吃驚地看着他。
二皇子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說道:“我不瞞你,我懷疑東山的事情是太子做的……”
葉靈兒大吃一驚,死死地捂住了嘴。
二皇子苦笑了一聲,說道:“只是猜測罷了。”
說完這句話,他向着府門外走去,在角落裡喚來自己的親隨,輕聲吩咐道:“通知岳父,時刻準備進京。”
是的,父皇死了,二皇子站在府邸的門口,忽然覺得自己頭頂上的天空已然開始湛放碧藍的美麗光芒,再沒有任何人可以擋在自己的頭頂上。他對大東山的事情看的很清楚,因爲長公主殿下從來沒有瞞過他。
太子登基便登基吧,可是不論範閒是死是活,站在範閒身後的那幾個老傢伙,怎麼可能束手就擒?
二皇子的脣角泛起一絲冷笑,自己會幫太子的,那把椅子暫時讓他坐去,讓他去面對監察院、範家的強力反噬吧,自己只需要冷漠地看,太子那個廢物,將來被人揭穿他纔是主謀弒父弒君一事的黑手時,看他會淪落到什麼下場!
—————————————————來不及悲傷。
所有知道皇帝陛下遇刺消息的人們都來不及悲傷,在剎那震驚之後,便開始平靜地以至有些冷漠地開始安排後續的事情,有資格坐那把椅子的人,開始做着準備,有資格決定那把椅子歸屬的人,開始暗底下通氣。
雖然太后在第一時間內,要求相關人員入宮,可是依然給那些人足夠多的交流時間。
所有的人似乎都忘了,死去的是慶國開國以來最強大的一位君王,是統治這片國土二十餘年的至尊,是所有慶國人的精神象徵。
他們被眼前的紅利,鼻端的香味擾的心神不定,只來得及興奮惶恐,僞裝悲傷,心中卻來不及真正悲傷。
只有一個人除外。
…………長公主緩緩推開名義上已經關閉數月的皇室別院大門,平靜地站在石階上,看着下方來迎接自己入宮的馬車和太監,美麗精緻的五官沒有一絲顫動。她穿着一身單薄的白衣,俏極,素極,悲傷到了極點。
她沒有回頭去看別院一眼,緩緩擡起頭來,看着天上雲雨散後的那抹碧空,臉上的悲傷之意愈來愈重,愈來愈濃,濃到極致便是淡,淡到一絲情緒都沒有,如玉般的肌膚仿似要透明瞭起來,讓所有的世人,看到她內心真正的情感。
那抹痛與平靜。
李雲睿微微一笑,清光四散,在心裡對那遠方山頭上的某縷帝魂輕聲說道:“哥哥,走好。”
然後她坐上了馬車,往那座即將決定慶國歸屬的皇宮駛去。
和太子與二皇子不一樣,她根本不屑於防範監察院和範府。因爲她站的更高,看的更遠。整件事情的關鍵,已經隨着那三匹千里迢迢歸京的疲馬,而得到了確認,後面的事情,都只是很簡單的水到渠成。
只要陛下死了,整件事情就結束了。
不論太后是否會相信範閒弒君,可她畢竟是慶國的太后,她必須相信,而且長公主也有辦法讓她相信。
至於究竟是太子還是二皇子繼位,長公主李雲睿並不怎麼關心,她所關心的,只是那個人的死亡。
我能幫助你,當你遺棄我時,我能毀滅你。
馬車中的女子笑了起來,然後哭了起來。
————————————————————雨水緩緩地從城門處的樹枝上滴下來,距離三騎入京報訊已經過去了好些天。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宮城與城門司的異動,京都府衙役盡出維護治安,監察院的異常沉默,讓京都的百姓隱隱猜到了事實的真相。
那個他們不敢相信的真相。
黎民們的反應永遠和權貴不相同,他們看待事情更加直接,有時候也更加準確,他們只知道慶國陛下是個好皇帝,至少從慶國百姓的生活來看,慶帝是難得一見的好皇帝。
所以百姓們悲傷難過哭泣惘然,不知道這個國度的將來,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他們的心中也有疑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小范大人會是……那個該殺千刀的逆賊!
官員們最開始的時候也不相信,然而範閒親屬的五百黑騎至今不見回報,那艘停在澹州的官船消失無蹤。大東山倖存“活口”的證詞直指範閒,無數的證據開始向皇宮中彙集,雖不足以證實什麼,但可以說服一些願意被說服的人。
範府已經被控制住了。
國公府也被控制住了。
或許馬上要到來的便是腥風血雨。
聽說宮裡開始準備太子繼位。
馬上要被廢的太子繼位……歷史與現實總是這樣荒謬。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賣豆油的商人,戴着笠帽,用宮坊司的文書,千辛萬苦地進入由全封閉轉爲半封閉的東城門,走到了南城一個轉角處,住進了客棧。
透過客棧的窗戶,隱約可以看見被重兵包圍的範府前後兩宅。那名商人取下笠帽,看着遠處的府邸,捂着胸口咳了兩聲,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在上海一直住最好的朋友家,而我居然已經三天沒有看到我朋友兩口子了——這便是長久不去一地而帶來的大問題,友人們四五年不見,若不相見,則天怒人怨,所以夜夜奔波在陌生的上海街頭,忍受着感冒發炎所帶來胸口撕裂般的痛。
一直吃藥,喝酒很少,但病未見好,看着紙上的約會排期總有遺漏,我陷入了燥狂之中——我什麼時候成了這種社交忙人?大城市的出行爲什麼每一次都像春遊一樣漫長?
此次年會,特意將離開上海的曰期推這麼後,便是因爲有太多朋友想見想聊,卻依然無法安排妥當,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佔用一些頁面,向沒見着的朋友們打個響指,明年俺再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