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有許多人死去,消息就像是初秋落下的第一場霜,頓時讓那些本來意興勃發的陰謀家及跟班們蔫了精神。
在太極殿那場文臣死爭之後,接連而來的黑夜死亡,終於讓這些人想明白了,事涉社稷之爭,從來沒有溫柔收場的道理,更何況小范大人手中拿着遺詔,腳下踩着監察院的黑水——這樣的人一天不被抓住,誰都別想過自己的榮華富貴日子。
而宮中的太后與太子,則明白,這是隱於黑暗中的範閒向他們表示的態度,對於這種態度,太后與太子自然異常憤怒。因爲這種態度等若範閒站在他們面前,赤裸裸地說:我有能力殺死任何想殺死的人,我就是在威脅你們。
這是一種極其流氓的恐怖主義做法,威逼太后和太子暫時不要亂動,不要動範家,不要動天牢裡的那數十名大臣,不然若真的亂動了,到底誰能殺死誰?
從某種角度說,範閒這種激化矛盾的手法,極有可能是個愚蠢的選擇。因爲宮裡的人們怎麼會被一位大臣威脅?太后如果真的玩招雞飛蛋打,兩敗俱傷,引兵入京,範閒能怎麼辦?監察院只能在黑暗中發揮魔力,一旦遇着真正強大的軍隊,依然只有退避三舍。
可妙就妙在,不知爲何,太后和太子暫時選擇了沉默,沒有進行最強悍的反擊。
緊隨的兩日,長公主一方的勢力集合了起來,依然在京都的大街小巷裡。努力捕捉着範閒的蹤跡,如此強大地行動力,到末了卻只是破壞了監察院的幾個暗椿,殺死了六處七名劍手,卻依然沒有捉到範閒。
京都府與城中的部分守備師常駐人員,在第一時間內便包圍了言府,但殺入府後,卻只抓住了言府中的一些下人。沒有抓到言若海,甚至連那位沈大小姐的影子也沒有看到,更不用說那位幫助範閒在京都暗裡聯絡監察院舊部的小言大人。
大軍尚未進京,那方的勢力只能遠遠將天河大道旁的方正建築圍着,監視着,卻不敢也沒有能力殺入監察院地本部。他們只是確保範閒和言冰雲沒有辦法進入監察院。
對於靖王府的包圍監視也加緊了,卻無人敢領兵進府,因爲誰都怕潛伏在黑夜中範閒的雙眼。
只是一夜。監察院大部分的密探官員,接受到了來自上峰的密令,不再回衙門辦公,消失在了京都的人潮人海之中,隱藏着力量。維護着自己的安全,回到了他們最習慣的黑暗中。
共計六百餘人,就這樣消失不見,而這些監察院官員地失蹤。便是對皇宮裡貴人們最直接的威脅。
傳聞中的太子登基大典,忽然沒有了任何後續的消息。宮裡雖然把消息看管的緊,但是逮捕了四十餘名大臣入獄,如此驚天地事情,怎麼可能一直隱瞞下去。
漸漸的,京都百姓們開始查覺到了事情的真相,知道皇宮裡出了大亂子。百姓們沒有力量去改變歷史,而且至少在眼前。也沒有這個勇氣,他們只好被迫平靜地面對着這一切,關閉了自己的商戶,囤積了足夠地精食,躲回了自己的寒舍,鑽進了被窩,雙手合什,祈求上天神廟能夠快些解決掉這件事情。
不論誰當皇帝都好。但總要有個來當皇帝纔是。
京都的大街呈現出前所未有肅然與荒涼。即便如今只是宵禁,可是大白天敢出門的市民已經不多了。
本來按照長公主計劃。此時應該已經成爲慶國新一任皇帝的太子,已經感覺到了民間的陣陣不安,如今的亂因還只是在京都內部蘊積,如果一旦傳出京都,延至州郡,那慶國真要亂了。
所以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穩定這一切,而要穩定,他必須找到範閒,殺死他。
太子看着身旁堆積如山地奏章,苦笑了一起,半晌說不出話來。只不過是三天時間,由慶國各郡各州呈上來的奏章,已經累積了一千七百多份。往日裡這些奏章均由門下中書省的幾位大學士參奪,重要事務交由陛下定奪,其餘小件則分發至各部處理。
然而……如今的大學士們都在獄中,各部官員也陷入混亂之中,京都一片人心惶惶,朝政漸要不通,政務已經大亂。
取下小山最上面的幾封奏章,太子略看了兩眼,眼瞳漸漸迷茫起來。這幾封奏章來的最晚,是除了東山路外另六路總督得知陛下遇刺消息後,發來的文書。
這幾位總督說話雖然恭謹,但隱在字裡行間的刀劍之意,卻是十分明顯。
太子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想着,慶國地文臣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有骨氣了?他驟然想到天牢裡地那幾十名大臣,以胡舒二位大學士爲首,在牢裡熬了兩天三夜,竟是沒有一個鬆口的!
宮內不能再等,所以從昨天開始便用了刑,可依然沒有打磨掉那些大臣地骨頭,甚至聽說今天中午開始,舒大學士開始帶頭絕食了!
太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無比頭痛,難道真要依姑母的意思,將這些大臣全殺了?可是……全殺了怎麼辦?誰來處置朝務,難道要本宮當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便在此時,侯公公忽然未請通傳,便滿臉驚慌地走入了御書房。太子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微微眯眼,他知道侯公公是姑母的親信,是信的過的人。
侯公公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臉色有些發白。
太子猛然一驚,一掌拍在了書案上。震的那些奏章摔落在地,咬着牙陰寒說道:“老三遇刺!誰給你這個膽子!”
侯公公身子一震,趕緊低下身子哀聲道:“和小的無關,和小的無關。”
“無關!”太子寒寒盯着他地眼睛,“如今這宮裡都是你在管着,沒你伸手,怎麼可能有刺客跑到辰廊去了?”
“實在和奴才無關。”侯公公趕緊求饒,低聲說道。
太子半晌後才平伏下憤怒的情緒。一揮袖往後宮裡走去,是的,他想做皇帝,他要殺範閒,他知道三弟是範閒的學生,是自己皇位最大的敵人,可他依然沒有想過要殺了老三,因爲在他眼中。老三還是個孩子。
如果老三真的出了事,誰知道本已動亂不堪的皇宮與京都,會瘋狂成什麼樣子?一路向着後宮走去,太子臉色鐵青想着,究竟是誰想殺老三?是姑母用老三的死逼自己更狠?是二哥用老三地死激化自己與天下間的矛盾?
但他知道。無論從哪個方面說,老三都不能死。
太子在心中暗暗祈禱。
是的,李承平是三皇子,他的死與活影響太大。所以需要慎重。然而京都的官員們卻沒有這般好的待遇,且不說那些位極人臣的大人物們,此時被內廷關在了天牢之中,備受折磨,便說如今仍然堅持在六部做事的那些官員,有地也在過着十分悽楚的日子。
門下中書省沒有領事的大臣辦公,六部的官員卻還在努力地維持着這個國度的運轉,宮中太子暫批地奏章上雖然沒有經過行璽之轉。但是大部分官員默認了太子的權威。
.тт kán.¢O 戶部尚書範建在靖王府裡躲命,吏部尚書顏行書忙着安排新的官員充實到各部中,爲太子的登基打基礎,而其餘四部,則是在一片惶然地情緒中辦着公。
至於那些立場不穩,或先天有問題的官員,自然已經被排斥在外,和範閒一系瓜葛最深的那些人。更是被幹淨地奪了官職。押於舍中待審。
天牢已經住不下了,已經被範閒岳父留下的那批死忠塞滿。而範尚書在朝中的關係比較隱密。一時間沒有被長公主全部挖出來,範閒自己在朝中沒有太多的助力,按理講,應該沒有大問題。
哪怕是天下皆知的範門四子,其中侯季常還肩負險命,在膠州里注視着水師的動靜,與許茂才暗中通着款曲,隨時準備動手。成佳林被範閒安排在蘇州,與蘇文茂掌握着內庫。楊萬里則已經在南方地大東邊上修了一年大堤。史闡立此時應該在宋國,繼續他天下第一大龜公的旅程。
就算長公主想對範閒的這四個學生動手,在目前京都局勢未定,太子無法登基,六路總督態度暖昧不明的情況下,她也無法將手伸那麼遠。
可是不巧,此時是初秋,正是夏汛之後,水運總督衙門修完大堤後,按常例又要派人回京要銀子。今年派回京要銀子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楊萬里。他被範閒安插到都水清吏司,於修堤一事盡心盡力,頗得水運衙門上上下下稱賞,加之知曉他與戶部尚書間的門第關係,所以很自然地選派他回京。
本以爲楊萬里回京向朝廷伸手要銀子,是很輕鬆的事情,但沒有料到陛下居然遇刺,楊萬里的門師範閒既然被打成了謀刺欽犯。
於是乎,楊萬里一入工部,便把自己要了進去。
他已經在夾偏道地一個黑屋子裡關了兩天,兩天裡不知道受了多少刑,身上遍是傷痕,只是刑部來人卻無法撬開他地嘴,沒有辦法獲得有關範閒的口供。
楊萬里當然無辜,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地門師,會做出如此人神共憤的惡事,而且他更無法知道範閒在哪裡。
這天暮時,內廷派人來押他了。雖然他的品秩遠遠不足以配享天牢,但太后看在他與範閒的師生關係上,給了他這個榮耀。
楊萬里眯着發花的眼睛,像個老農一樣扶着腰,從那間黑房子裡走了出來,直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痛。手指上的血疤結了又破,重新開始滲出鮮血。
他心中一片絕望,知道一旦被押入天牢,只怕再難看見生天。
兩個內廷侍衛押着他,一路罵着一路往外面走去,沿路所見工部官員見此慘景,卻不敢側目,只有扭頭。裝做沒有看見。
官員們都清楚兩天前的太極殿上發生了什麼,所以對於宮裡的鐵血處置沒有一絲意外,太子要登基,總要這些官員低頭服軟,不到最後一步,太子總是不願意殺盡朝官,不過再過兩日,太子無法再等了……又該如何?
行出工部衙門。上了囚車,行過某處街角,囚車卻忽然停了下來。一名侍衛皺着眉頭伸頭去看,他地頭只不過恰恰伸出了車簾,便骨碌一聲掉了下來。
整個掉了下來!
看着摔倒在面前的無頭屍身。看着腔孔裡涌出的鮮血,楊萬里臉色倏地慘白,空空蕩蕩的腹中十分難受,酸水上涌。直欲作嘔。
他身旁另一位侍衛大驚之下,便欲呼救,卻被一柄自車外刺入的鐵釺封住了他的聲音。
車簾被人掀開,露出範閒那張永遠平靜而英俊的臉,範閒看着驚魂未定的楊萬里笑了笑,問道:“要不要出來?”
楊萬里濁淚橫流,看着門師連連點頭,顫着聲音說道:“老師……太過冒險了。萬里不值得您這麼做。”
範閒不耐煩再聽,直接將他揪了下來,上了監察院特製地普通馬車,不一時功夫,便消失在了京都的安靜街巷中,來到了一處某個隱秘的聯絡點。
“養傷,我不是特意救你,只是路過……”範閒望着傷勢極重的楊萬里。嘆息說道:“當然。你若真死了,我大概也會難過一會兒。”
範閒不是在矯情。他確實是路過工部衙門,他的目的地更遠。所以他纔會來到這處隱秘的聯絡點,看着面前的言冰雲,問道:“都確認了?”
“長公主太后太子淑貴妃……都在宮裡。”言冰雲看着他說道:“都確認了。只要把皇宮控制住,大事便定。”
“太后就真這麼信任大皇子?”範閒皺着眉頭,“如果我是她,早就把大皇子換成老秦家地人。”
“或許太后以爲,在內廷太監與侍衛們的合力看守下,沒有人能夠救出寧才人。”
“我能。”範閒微笑說道:“今天晚上我就把親戚們都救出來,把另一些親戚們關起來。”
言冰雲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澀。
範閒看出他表情的不自然,皺眉問道:“宮裡有什麼事?還是言大人那邊出事了?”
“父親那邊不用擔心,估計他這時候在秦家。”言冰雲低頭說道:“有件事情我想應該在你進宮之前告訴你。”
範閒看着他。
“三皇子遇刺了。”言冰雲擡起頭來看着他,“你在宮中的渠道沒有給我,所以我無法查證這次刺殺的結果,不過我勸你往最壞處想……畢竟,他只是個孩子,宜貴嬪也沒有什麼保護他地力量。”
“你是說……承平遇刺?”範閒的眼睛眯了起來,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漸漸緊握的拳頭,變得白青色的指關節,暴露了他內心真實地感受。
片刻之後,他沉聲說道:“不是太子做的。”
言冰雲看了他一眼,有些詫異,不明白他爲什麼如此確認,這次宮中謀殺的主謀不是太子。
“已經見血了。”範閒擡頭看着他,“原定的今夜入宮,不需要提前,按原定計劃辦。”
“有京都府的幫助,黑騎分散入了京,攏共四百人。”言冰雲知道範閒此時的心情,所以對於他格外冷漠的表現沒有誤會,而是冷靜說道:“既然你已經決定放棄對城門司方面的努力,那麼今天晚上皇宮中地行動,必須一網成擒,一個都不能漏過。”
“九座城門,我能控制哪一座?”範閒苦笑說道:“手頭的兵力不足,便不能正面對戰。只能行險。”
“當然,我相信太后和長公主都想不到我敢強攻入宮……”他站起身來,微笑說道:“習慣了帝王心術的人們,往往都忘記了勇氣這種東西。一個醉漢,可能腦子不清楚,可是拿着菜刀,還是很有威力的。”
“都說我那岳母是瘋子,我想知道。我這樣毫無美感的強攻,會不會讓她氣地罵娘。”
“這不是強攻。”言冰雲說道:“至少禁軍不會攔你。但是我們只有四百人,其餘七處的人手,必須在宮外佈置疑陣……皇宮如此之大,我們的人手不足,如果要保證全部成擒,則必須十分精確地知道,目標們究竟在什麼地方。”
他看着範閒。略帶憂愁說道:“直突中營,這在兵法上是大忌,賭博地意味太重,我不知道你地信心來自何處。”
“敵營之中,有我的人。”範閒微笑說了一句話。然後摸了摸自己光滑地臉頰。
從知道三皇子遇刺後,他便沒有和言冰雲就此事交流過一句,只是平靜地安排夜晚的突擊事宜。然而到了最後,範閒終究還是忍不住緩緩低下了頭。胸中一陣難過,暗自祈禱承平這孩子不會出事。
“你不能死。”範閒似乎是在對自己說,又是在對不知生死地三皇子說:“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
讓我們把時間提前一個時辰,去看一段有可能會改變歷史,改變很多人的宮廷謀殺事件——慶國皇帝大東山遇刺事件之後,第二件驚動宮闈的大事。
這次謀殺事件的目標是三皇子,這位三皇子姓李名承平,母親乃是柳國公家出身的宜貴嬪。他曾經跟隨澹泊公範閒在江南學習一年。而且是範閒這一年中,亮明旗幟支持的皇位繼承者。
而這次謀殺事件中主使者一直到很久以後,都沒有人知道。因爲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三皇子此時都算不上一個重要目標,雖然衆人皆知,眼下這個十來歲男孩,對於太子的繼承權造成了極大地影響,可是這種影響主要還是基於範閒的支持。
三皇子自身並沒有什麼出奇的魔力與強大的勢力。
所以即便是太子擔心自己的小弟弟鬧事兒。他也只會想着去殺死範閒。而不會對三皇子動手。三皇子此時地死亡,對於太子沒有任何好處。除了讓朝廷諸臣的反對來的更猛烈一些,讓範閒的造反更瘋狂一些。
尤其重要地是,有範閒戴黑鍋,大東山的事情可能會永遠掩在真相之後,而李承平若在皇宮之中死了,如今皇宮的主人太子……怎麼說服歷史這個小姑娘?
太子和他的父皇一樣,都是個很在意自己在歷史上名聲的人,所以他纔會在殺不殺大臣間搖擺,所以他不可能主使手下去謀殺三皇子,這也正是範閒斷定主謀不是他的原因。
那是誰想殺李承平呢?
皇宮的辰廊下,小小年紀的李承平滿臉驚駭,發足狂奔,也在心裡想着這個問題。
可惜這裡不是含光殿,那位太后沒有辦法保他地命。他在呼救,可是辰廊太過安靜,根本沒有人聽到他的呼救聲。李承平絕望了,心想如果自己老老實實地留在含光殿裡,這時候一定不會死,自己先前就不應該上當,跑到辰廊來。
可是……對方說老師有話要給自己交代,還給自己看了信物,所以自己纔會上了當,偷偷地瞞着母親,瞞着含光殿裡的太監宮女,自己一個人悄悄來到了辰廊。
發足狂奔吧,孩子。
然而孩子怎麼跑得過大人,李承平氣喘吁吁地摔坐在地上,看着步步進逼的那兩名太監,臉色慘白,牙齒用力地咬着。
這兩名太監不是練家子,但明顯接受過某種訓練,殺人的訓練,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太簡單了。
簡單到這兩名太監已經把李承平當成了一個死人,一腳將他踩在地上,一手伸進懷裡去取刀子。
當太監一刀向着李承平扎來的時候,李承平口中發乾,右手摸着靴子裡的那把匕首,尖叫一聲,終於……拔了出來,刺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