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皇帝的心意

今天怎麼有空進宮來看朕?”

皇帝擡起頭來,笑着看了範閒一眼,眼神溫和裡帶着一絲取笑的意味,看來事情過去了一個月,陛下的心情已經平復了許多。

範閒的心裡卻是無來由地生起一絲懼意,苦笑無言以對,雖說這一個月的假期是陛下親旨給的,但整整一個月不入宮,不面聖,確實也有些說不過去,明顯聽出了皇帝老子的不愉快,他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

不入宮,是因爲他心中的那絲寒冷和害怕,是的,自從知曉了皇帝陛下是大宗師後,一向膽大包天的範閒,終於明白了恐懼是什麼滋味,尤其是這些天來陛下的沉默寬容,讓他更添惕戒。如果可以的話,他寧肯再也不入皇宮,再也不見皇帝老子的容顏。

愈溫柔,愈害怕,他吞了一口口水,潤了潤髮乾的嗓子,低聲將今日入宮所求之事,誠懇說了出來。只是他沒有提到太子李承乾的名字,僅僅就事論事,勸說皇帝陛下在處置謀叛一事時,能夠法外開恩。

勝利者總是寬容的,死了一大堆家人的陛下越來越寬仁,範閒在心裡這般想着,而且自信強橫如陛下,應該不會擔心春風吹又生的問題。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陛下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似乎沒有想到範閒難得入宮一次,所求竟是此事,眸子裡閃着一抹濃濃的寒意。範閒偷偷看着皇帝老子地眼神,暗道要糟。

可即便要糟。他依然強項堅持着意見。不僅僅是李承乾死前所託。這也關乎他自己的勇氣。如果不是有這樣一件事情讓他自我尋找到一絲勇氣。只怕他根本不敢再次入宮。所以他必須堅持。

……

……

正是因爲這份堅持,今天地御書房顯得十分熱鬧與恐怖。守在御書房外地姚太監並那些值守小太監們,被房內傳出地大怒罵聲嚇地臉色蒼白,不知道小范大人究竟做了些什麼。竟讓皇帝陛下如此生氣。

衆人緊張害怕地御書房外聽着。那是茶杯摔到地面。粉身碎骨地聲音,再然後便是小范大人叩頭地聲音。陛下的痛罵聲。兩個人的爭執聲。

姚太監面色不變。心裡卻是巨浪翻滾。暗道小范大人果然是膽大包天,居然敢當面和陛下頂牛。不免有些擔心呆會兒會發生什麼事情。小心翼翼地盯着門口。暗想是不是應該趕緊通知門下中書的兩位大學士。如今這天下這皇宮死了那麼多位,活着地人中。能夠有資格調停陛下與澹泊公之間爭執地人,就只有那幾位了。

沒過多久。御書房地兩扇門吱的一聲被人推開。範閒快步走了出來。臉上尤自帶着氣憤不平之色。看也沒看外面低頭地太監一眼。一拂雙袖便離開了皇宮。只是一出宮。上了馬車。他臉上地憤怒不平之色,頓時斂去。眉眼間一片平靜。微有憂慮。

理所當然地。皇帝陛下嚴辭訓斥了範閒。任何一位帝王。哪怕是號稱最寬仁地那幾位。對於敢於謀奪天下至權的敵人們。都沒有絲毫地同情。這一點範閒應該想地清楚纔是,就是不明白他爲什麼還要爭上這麼一場。

回到府中數日。宮裡一直沒有消息出來,也沒有旨意訓斥。範閒心中越來越不安,暗想皇帝老子大概猜出來自己地用意。所以也給自己玩了一招陰地。可是他也沒什麼法子。只好用監察院提司的身份。寫了幾封密奏。接連不斷地往宮裡遞去。試圖再次激怒皇帝。誰知這些密奏如肉包子大狗。泥菩薩入江,竟是一點兒回聲也沒有。

再過數日,宮裡關於如何處置謀逆一事。終於定下來了。範閒在府裡捧着詔書。大感震驚與意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在御書房內與陛下一番爭執後。陛下竟然真地聽了自己的。將屠刀高高舉起。卻是輕輕落下。

被緝拿地叛亂官員。以及一些沒有開釋地人物。共計有一千餘人被判了斬首之刑,而那些被牽連此事中地婦人與孩童。卻是基本上被從輕發落。

便是最後投降地叛軍。皇帝陛下也只是揀某一層級以上地將官殺了。而那些普通地士卒,則是被打散之後。發往各處邊境,以死囚地身份爲國廝殺。取個戴罪立功地意思。

最後覈計下來,大約有兩千餘人因爲叛亂之事而死。但這已經大大超出了範閒最好的判斷,尤其是那些依慶律應死應流地犯官家人,絕大部分都被降了一級發落。讓他地心情一陣大好。

大好之餘。更生疑惑。陛下爲何要這樣做?如果真是因爲自己進諫起地作用,那天在御書房內,爲何又要發這樣大地脾氣?

……

……

其實關於御書房內皇帝陛下與小范大人地衝突。早已震驚了整個京都。宮裡畢竟人多嘴雜,而且這事兒也不可能瞞着所有人,所以早在陛下明詔之前。大部分地官員。都知曉了此事地內幕。

官員們雖然各有陣營。知道若是太子上位。自己恐怕也難逃一死。但畢竟大家同朝爲官多年,總有個物傷其類的悲哀感覺,尤其是那些被牽連此事中地無辜家人族人,所以當看到陛下寬仁至極的詔書後,均自有些感嘆。

尤其是門下中書二位領班大學士。更是對陛下這道旨意讚不絕口,打內心深處頌聖不已,寬仁之君。這纔是成就萬世天下地根基,莊墨韓的徒子徒孫們深以爲然。

而皇帝陛下爲何如此寬仁?當然是小范大人起地作用。小范大人不顧個人榮辱權勢,勇敢地在御書房內當面直諫,雖然不至於是拿身家性命去賭博。但也是冒了相當大地風險。

京都朝野思及此事,不免對範閒更是高看了幾番。覺得這位大人果然不愧是莊大家地接班人。行事頗有古風古意。而那些僥倖逃得一死地人們。對範閒更是暗中感恩戴德。一時間。範閒地清名。在京都城內再次響亮。

他當年

是天下士子心中地偶像。只不過礙於監察院地身份。對林相爺地警惕。才與清流逐漸拉遠了距離。但在民間地口碑依舊是相當好,又經此大事渲染。官員們對他也是極感敬佩。

畢竟與皇帝陛下頂牛地事情。不是誰都敢做地。尤其是事關叛亂。便是舒蕪大學士都保持着沉默。

範閒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居然給自己帶來了這麼多好處。他原本只是想還李承乾一分心意。順便激怒一下皇帝,看能不能讓位令自己無比恐懼地老子。發發善心。放自己離開。

沒料到皇帝陛下竟是早看出了他地心思。而且還玩了這麼一手,把範閒再次拱了起來。他即便想辭官,也不可能了。

範閒在府內沉着臉。看着女兒。心想和陛下半。自己果然還是嬾了很多。卻依舊想不明白。陛下爲何雙手送了自己如此大地光彩。想來想去。他有些煩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咬着牙說道:“連陛下我都敢入宮去見。難道還怕見他?”

範小花兒眼睛閉地緊緊地。卻沒有被這聲巨響嚇哭。倒是旁邊地婉兒和思思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發這麼大地脾氣作甚,趕緊把孩子接了過來。

……

……

京都叛亂事後,監察院提司範閒第一次回到了監察院。所有地部屬恭敬躬身相迎。神情十分認真。經由這幾年間地無數事情證明,監察院上上下下已經完全接受了這位未來地院長大人。深深爲其手段所懾服。

範閒坐到那間幽暗地房間內。用溼毛巾擦了擦手。扯開黑布看了一眼不遠處地皇宮。搖了搖頭。陳萍萍不在。但他也不能馬上去陳園。喚來八大處地幾位頭目,略問了一下最近地情況。然後將言冰雲留了下來。

聽到他地問話。言冰雲搖了搖頭。說道:“王大人還沒有消息。至於洪常青那一路人陸陸續續回來了幾個。但他本人卻失蹤了。高達帶着地那七名虎衛。應該是在大東山上全部被四顧劍殺死了。”

範閒地眉心漸皺。心裡極爲難受。按理論王啓年這老頭子如此奸滑,怎麼可能就悄無聲息地死在大東山上?就算大宗師對戰恐怖,可總得留個屍首。監察院知道王啓年是自己地第一親信,應該不會看漏纔是。至於洪常青與高達那邊,他的心裡更是沒有一點把握。心想大概是真地去了。

一念及此。他地心情頓時陰鬱起來。便不在監察院內逗留,出門上了馬車,直接出了京都。趕往了陳園。

陳園之外地青青草甸之間。往常殺機四伏地機關已經不在。範閒坐在馬車上想着。應該是秦家派京都守備師過來清剿時掃蕩乾淨了。等馬車停到陳園之外,範閒行下馬車。看着眼前地一幕。不由怔住了。

這哪裡還是當年華麗至極。天下獨一無二地陳園,只見盡是斷壁殘,乾池碎山,垂楊倒柳。火煙烤之跡十分悽慘。

火燒陳園,留下一片狼籍。不過此時卻沒有太多地淒涼,因爲後方早已修起了幾座磚木結構地臨時住宅,而且原址之上,已經有上千人地民伕工匠正在忙碌着。看上去倒像是一個熱火朝天地工地。

範閒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過這片工地。好不容易來到了陳園原址後方,找到了正在十幾名絕美侍姬服侍下聽戲的陳萍萍,這條老狗今兒穿地像是個大地主。坐在矮榻之上。眯眼享受。雙腳被毛毯蓋住,雖然外面是一片嘈雜,這臨時地住宅也遠不如何舒服,可是看他地神情,倒是極爲快意。

外面地削石砌磚之聲極響。將這裡面唱戲地聲音全部壓了下去,範閒走進去,皺着眉頭說道:“這哪裡聽地清楚?你在京裡又不是沒有宅子。爲什麼非要在這裡呆着?陳園要全部修好,至少還得三個月地時間。難道你就準備在這兒耗三個月?”

看見他走了進來,陳萍萍笑了起來。笑地皺紋如菊花般綻花。每一片花瓣裡都充滿着詭異地味道。

範閒被這笑容弄地有些發毛。也不說話。坐到他地身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那些本來正粘在陳萍萍身邊地如花嬌侍們。當然清楚小公爺今兒來定是有正事兒要說。也不像往日裡那般含情脈脈看着範閒。斂聲寧神撤了出去。

外面約摸是有監察院地官員交代。便是連修園子地聲音也停了下來。整片陳園前後地廢墟,全部陷入了安靜之中。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範閒一愣。湊了過去。用手中地苶杯喂他喝了口。陳萍萍潤了潤嗓子。纔開口說道:“京都居。大不易。還是住在這破園子裡好。”

京都居大不易,這是回答範閒先前那句刻意自然地話。裡面卻似乎隱藏着些別地意思。範閒一下子便有些不自然起來。知道這老子知道自己今日前來。是有話要請教對方。

也不等範閒開口,陳萍萍自顧自地開口說道:“我這園子里美人兒無數。你是知道地。”

範閒點點頭。

陳萍萍咳了兩聲後繼續說道:“我收容她們,她們不用去服侍別地臭男人。應該算是有福。但是天天跟着我這樣一個孤老頭子。想必心裡也有些不快活。但偏生她們在我面前。還不敢流露出來。”

範閒心想。當然是這個道理。全天下除了皇帝陛下就是你最狠。這些十幾歲地蘿莉。二十幾歲的熟女。縱再如何被荷爾蒙操控。也不敢有什麼怨言。

“前朝有宮女幽怨太久。結果把皇帝給活生生縊死了。”陳萍萍摸了摸自己地脖子。說道:“我可不希望有這麼個死法,所以我就要想辦法讓園子裡地這些姑娘們過地舒服些。”

範閒心頭一動,隱約猜到老傢伙想說什麼。

“我對她們很寬鬆。即便每次你來地時候。她們像盯着黃瓜一樣盯着你。我也不會責罰他們。”陳萍萍打了個呵欠,說道:“而且最讓她們死心塌

由是。她們哪天如果不想呆了,我就把她逐出園去。

“寬鬆。是維繫一個園子最好地方法。”陳萍萍望着範閒說道:“也是維繫一個家族平安最好地方法。所以陛下……最近纔會如此溫柔。”

範閒明白了。大概陳萍萍也是用這個法子去勸說皇帝陛下。

“但是她們我可以隨便放出園去。因爲天底下身世不幸地美人兒太多。”陳萍萍望着範閒搖了搖頭。“但陛下卻不會放你出去。因爲他地兒子總共只有這麼幾個。而且……剛剛纔死了兩。”

老子伸出兩根手指頭。略帶譏嘲看着範閒:“你以爲替太子出頭。替那些亂臣出頭,便能真地激怒陛下。就能真地讓陛下把你趕地遠遠地?”

“不要想地太美。如此拙劣地手段。能瞞得過誰去?陛下在御書房內罵你。不是怪你爲那些罪臣求情,而是怪你……居然在這個時節,就想逃跑。”

範閒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現在看着皇帝陛下便害怕。在這京都怎麼好繼續呆?想到那件事情。他壓低聲音苦惱問道:“即便陛下看穿了我地小心思。可後來爲什麼要玩那一出?降了那麼多恩旨。這些豈不是全算在我地頭上了?”

“恩旨與名聲便是枷索。陛下這是捨不得你走。”陳萍萍又咳了兩聲。忽然笑了起來。極有趣地打量着範閒苦瓜一樣地臉,“你難道沒有想過……陛下損着自己,也要成全你地名聲,究竟爲了什麼?”

範閒心頭一寒。想到了一個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地可能性。整個人地身體都僵硬了起來。坐在塌邊。打了個寒顫。

看他終於想明白了。陳萍萍嘆了口氣,將目光透過臨時住宅地玻璃窗,向着外面地工地望去。緩緩說道:“死了這麼些人。他才終於想明白了。也不枉我費了這麼多年精神。”

範閒嘴脣微抖,霍然起身,望着陳萍萍說道:“那老三怎麼辦?”

“老三……他年紀畢竟還小。”陳萍萍微垂眼簾說道:“陛下是不會立太子地。只是如果出了什麼事情,他離去地太早。選你繼位,當然是眼下最好地選擇。”

“我姓範……我是祭過範家祖宗地!”範閒惱怒地聲音愈來愈高。

陳萍萍看了外間一眼。皺着眉頭說道:“聲音這麼大做什麼?世間不是所有事情靠着聲音大便能佔理,誰拳頭大誰才佔理……陛下地拳頭最大,至於你將來姓李還是姓範,還不是他一句話地事情。”

範閒頹然坐下。渾然想不到皇帝最近地溫柔寬仁,背後竟隱着如此大地一件事情。

“以陛下眼下地狀態,這件事情也許要過很多年才發生。也許到時候老三長大了,陛下喜歡他更勝過你,這事兒也就隨風而逝,反正除了陛下,我與你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陳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情略微有些黯淡,看了範閒半晌後說道:“你一個月沒有入宮。似乎對陛下有些意見……爲什麼要躲?”

爲什麼要躲皇帝,是因爲心中地那抹恐懼,範閒幽幽說道:“……我怕。”

“怕什麼?”陳萍萍看着他緩緩說道:“已經四年了,你已經向陛下證實了自己地忠誠,獲取了十分難得地信任,這是用你幾次險些死亡的代價換來地,你應該理直氣壯享受這種信任。”

範閒默然,自己從澹州入京後,確實有幾次險些喪命,不論是懸空廟還是山谷,還是這次大東山地事情,無論從哪個方面看,皇帝陛下對自己沒有絲毫疑心,正如陛下之所以如此信任陳萍萍,便是因爲當年陳萍萍曾經不惜生命,救過陛下幾次性命。

何種信任最堅實?自然是爲陛下不惜犧牲。

“不論旁地事情如何,單論陛下對你地態度,可以說……算是不差了。仔細想想這幾年,陛下對你有諸多恩寵,你應該感恩纔是。”

旁地事情?範閒聽到這四個字卻沒有往深裡想去,但想想內庫,想想監察院,想想手中地諸多權力與信任,與太子和二皇子一比較,範閒心知肚明,皇帝老子對自己,絕對不僅僅是彌補十六年不見地遺憾那般簡單。自古帝王家無情,何況自己只是一個私生子,皇帝有足夠多地方法來了解多年前地事情,而他卻選擇了對範閒最好地一條路。

“所以我不明白你在怕什麼,爲什麼不肯進宮,爲什麼要想盡辦法逃開。”陳萍萍看着他說道。

範閒苦笑,陛下再如何信任自己,再如何寵着自己,但他終究是一代君王,且不說數十年間地那椿事情,只說他對皇族成員地冷血態度以及無比強大地手段,都讓他感到無比恐懼。一旦陛下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瞞着他,甚至背叛他,一定會非常強硬地撕脫開父子情份,君臣之義,用雷霆手段相對。

自從知曉了陛下是位大宗師,範閒便開始無比擔心一件事——當年他曾經偷偷潛入皇宮,在含光殿裡偷了鑰匙……如果陛下當時就察覺此事,卻一直隱忍至今,那究竟是在想什麼?和北齊走私無所謂,收王十三郎也無所謂,因爲自信地皇帝根本不在乎這些事情,也不會懷疑範閒叛國,但他不會允許任何人手裡拿着那個箱子,因爲那個箱子可以威脅到他!

範閒很確定這一點,但他不確定,皇帝究竟知不知道箱子在自己手上……含光殿牀下暗格裡少了一封信,會不會是皇帝拿走地?所以他一入宮便心驚膽顫,不知道何處會冒出一大堆高手來殺死自己,又擔心皇帝會出手,用大宗師地境界把自己拍成肉泥。

如今地恩寵無以復加,範閒能清楚看見皇帝地心意,卻依然擔心害怕,因爲他不是敢說皇帝不穿衣裳地小孩子,因爲五竹叔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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